第三六九章 糧荒

糧食的消耗之快完全出乎了楊淩的意料,楊淩現在總算知道了為什麽古代官府救災大多就是搭幾個窩棚,然後每天熬上幾鍋幾乎沒什麽米粒的稀粥了,因為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的限製這些人的活動,減少熱量的消耗。這些災民的到來為楊淩解決了勞動力不夠的問題,也帶來了非常大的問題,就是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全是溧陽在供應,勞動越多,消耗的米飯也越多。唯一令楊淩送一口氣的是,好在本地人比較富庶,到現在還沒有出現要借春荒糧的情況。

楊淩帶著這些繼續在山上開梯田,同時鼓勵婦孺繼續到處挖野菜。在江南這樣富饒的地方,能吃得東西實在太多,隻要足夠勤快,就算沒有糧食也餓不死。

當然糧食才是重中之重,今年的春耕更是要緊。楊淩又一村村地勸農種糧。種糧之外,楊淩還要求鄉下家家都種菜園子,要保證瓜菜自給自足,

瓜菜能頂半年糧,再盡量多種點糧食少種點桑麻,這樣等到夏收,鄉下人就不用再買糧食吃了,對減輕縣裏的負擔大有好處,當然是從長期看。

楊淩盡心盡力地勸農勸耕,半個月不曾歇腳,腿肚子都跑細了,人也曬得黝黑黝黑。但他最關心的還是蘇家從海外買糧的事情。

“蘇家那邊不是說,第一批三千石糧食已經發運,已經到了泉州港了嗎?”諸葛師爺憂心忡忡道:“按說應該已經到了,怎麽連一粒稻子都沒有?”

“再耐心等兩天吧,海上風浪大。說不定出了什麽事故。”楊淩雖然也有些著急,但不願讓屬下看出來。徒亂人心。

“屬下能等,但隻怕永豐倉等不得。”諸葛師爺低聲道:“永豐倉最多還能供糧十天。十天一過,要是還沒補充,大夥就要開始餓肚子了!”

“是十二天,”楊淩糾正道:“每人領的是兩天的口糧。”

“區別不大吧……”諸葛師爺苦笑道:“不能光指望蘇家的糧食及時抵達了,大人,咱們也要想辦法籌集糧食,多撐一天是一天了!”

“你說的有道理。”楊淩望著他道:“但是怎麽籌?”

“還能怎麽籌,借糧唄。”諸葛歎息一聲道。

“問誰借?”楊淩沉聲問道。

“大戶唄!”諸葛師爺無奈道。

“大戶有糧嗎?”楊淩瞥了他一眼。

“當然有。”諸葛師爺點頭。

“杯水車薪吧。”楊淩淡淡道。

“不是。”諸葛搖頭道:“大戶們有的是糧食,越是災年。大戶家裏的糧食就越多。”

“他們哪來那麽多糧食?”楊淩道:“我看他們又沒有多少糧田,反而是茶園、桑麻的地比較多”

“從上月開始,每天都有糧船抵達本縣,多的時候一天十幾條。”諸葛師爺道:“雖然各縣現在都不許糧食外流,但他們官宦人家,有在外頭做官的,總能想辦法弄到糧食。這些糧食都運進深宅大院裏,十年也吃不完。”

楊淩冷笑道:“果然是為富不仁!”

諸葛師爺苦笑道:“不鬧饑荒,他們怎麽從百姓手裏低價買地?他們就等著老百姓斷了炊。向他們借貸了。到時候,平時十兩銀子一畝的茶園,他們能用一石糧食換回來!這跟明搶有什麽區別!卻還頂著善人的名頭!”

楊淩當然知道這其中的關節,不過好在溧陽這邊的情況沒有別的地方那麽嚴重。楊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消除這樣的情況而努力。

諸葛師爺給楊淩端一杯茶道:“我知道東翁向來對那些大戶不來勁,但是這關口,咱們還得求著向他們借糧呢!”

“不能借。一借百姓就知道倉裏沒糧了。”楊淩卻斷然道:“到時候恐慌一起,反而害了百姓。”楊淩知道有時候恐懼比什麽武器都可怕。

“不用借的怎麽辦。硬搶?”諸葛師爺苦著臉道。

“硬搶也比用借的強。”楊淩冷聲道,“實在不行。去找些土匪強盜來攀咬一通,給他們安個通匪的帽子,看他們不乖乖納糧消災!”

“夠狠!”諸葛師爺擦擦額頭的汗道:“那樣一來咱也不用在溧陽混了。”

“你不用管了,讓永豐倉照常放糧,不要減量,”楊淩說著起身。

“大人要去哪?”

“去梯田看看……”楊淩丟下一句,便出門去了。

號子聲中,十六根臂粗的麻繩,像一把張開的大傘,將沉重的石墩子高高拽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將地麵夯實夯平。在溧陽城外的燕山上,到處是壘石築壩、打夯壓台的民夫,熱火朝天的場麵,令觀者熱血賁張,恨不得也卷起袖子參與進去。

開墾梯田是件耗時耗力的大工程,需要數代人合舉族之力才能完成,不是你想開就能開的。而且溧陽縣向來田多,所以並沒有什麽修造梯田的經驗。但是這些民夫就不一樣了,浙江山地非常多,擁有修造梯田的悠久曆史。在慣修梯田的老農指導下,官府選定了合適的丘陵,然後令民夫們從下而上,根據山勢走向先開出溝來,再用石塊、粘土填墊、夯打拍捶,使田埂平整牢固,不漏水,不潰決,保水又保土。田埂建成後,再平整土壤,使其成為水平梯田。一塊梯田建成了,再向上開墾第二塊梯田,如此反複。

若非靠著災民無所事事,又別無所依,溧陽縣根本無法開展這樣的大工程。

楊淩來到燕山上,直奔立在山頂的一麵大旗而去,隻見那旗杆是一根粗大的毛竹,高達數丈,旗麵上滾著紅穗子,上頭繡著四個鬥大的大字——替天行道!哦,不。是“以工代賑”。

來到旗下的涼亭裏,便見幾名書吏在那裏寫寫算算。看到楊淩進來,都起身相迎:“大人怎麽來了?”

“沒事就過來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楊淩在一個小馬紮上坐下,接過書吏奉上的大碗茶,吹掉茶葉末,喝一口道。當然,其中有些關鍵還是不能說的,就是自己得表現得十分正常,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是,是,大老爺可真是辛苦命。看得我們都心疼。”有書吏笑著說道。

“你懂啥,這叫作秀,嗯,就是垂範的意思。”楊淩笑罵著,然後問道:“怎麽樣,這些天又開出多少?”

“如今愈發快了,七個山頭同時幹,”那書吏答道:“統共一千五百多畝了。”

“比想象的要快啊。”楊淩吃驚道。

“也不看看多少人在幹活,七個山頭上滿滿的都是人。”書吏道:“現在越來越熟練。有大老爺盯著,他們也不敢偷懶。”

“開出來的地,現在搶種水稻還來得及麽?”楊淩關心地問道。

“大老爺,新開的梯田。得先種幾年旱地,一來是為了養熟,二來讓人踩畜踏穩固壘實了。才能引水種稻。”書吏耐心地解釋道。

“那就種點麥子唄,這世上不光有米飯。”楊淩繼續說著毫不專業的話。沒辦法,雖然是農村人。楊淩前世今生真沒幹過農活。

魏知縣知道,肯定有大事,不然王賢不必親至。擺擺手,眾書吏長隨便退下去,將涼亭空出來給兩人說話。

過了良久,楊淩站在亭中,俯看著漫山遍野勞作的民夫,還有那已經成型的道道梯田,用隻有自己猜能聽得清的聲音悠悠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崇高理想了,希望不要半路夭折啊。”

巡視完工地之後,楊淩再一次去了蘇家,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直接開門見山道:“你們的糧食還有多久才能到?”

蘇晴嵐皺著眉頭說道:“前幾天來信說已經到了泉州港,想必應該已經到杭州了。”

“永豐倉裏的糧食已經不多了,如果你們家的糧船再不到,我恐怕就沒什麽糧食給這些災民吃了。”楊淩歎息道。

“情況已經這麽嚴重了?”蘇晴嵐問道

“無論如何,都要做兩手準備了。”楊淩輕聲道。“必須給永豐倉補充糧食了。”

“指望府城下放的賑災糧?”

“杯水車薪而已。”

“那向外縣買糧呢?”

“現在各縣都拿著錢買不到米。都是一粒米都不許外流的。”

“你說,我該怎麽辦?”楊淩撓撓頭,為難地看著蘇晴嵐。

“其實本縣有的是糧食,隻有都在大戶手裏。”蘇晴嵐難得看到楊淩吃癟一次,輕笑著緩緩說道。“夠十五萬人吃三個月沒問題。”

“這個我當然知道,有時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一個土匪,對著這些人幹一票不要錢的買賣。”楊淩忽然展顏一笑道:“對了,我真的讓我手下人都蒙上黑色,然後去搶劫他們怎麽樣?”

“冷靜,冷靜,深吸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對,慢慢吐……”蘇晴嵐像哄小孩一樣地安撫住楊淩,歎口氣道:“你真這麽做的話,你對溧陽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費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楊淩無語,這才悶聲道:“那你說怎麽辦?以官府的名義,向他們借糧?”

“那樣會引起恐慌的。”蘇晴嵐很是冷靜。

“我也知道啊。”楊淩黑著臉道:“可是如果沒有糧食,我拿什麽來養活這些災民?”

“讓他們爭著搶著把糧食賣給你呀。”蘇晴嵐輕聲道。

“怎麽可能?”楊淩說道:“我跟他們的過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怎麽可能還賣糧給我?”

“可能……他們囤積居奇,無非就是想在饑荒時買老百姓的田,”蘇晴嵐遙指著城南的燕山說道道:“這同樣也是田啊……”

“休想!”楊淩好像被貓咬到屁股一樣,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這些都是溧陽百姓的地,溧陽百姓會這些災民做出了太多的犧牲,那些地是災民們回饋給溧陽百姓的。知道平那麽一塊田。要費多大力氣嗎?每一寸梯田上,都浸透著他們的血和汗。你卻要賤賣了!你……你不是跟他們一夥了吧?”

“不賣這些田,就沒有糧食進庫。”蘇晴嵐卻不為所動。冷靜地分析道:“萬一十天過後,賑災糧斷了,災民們沒了飯吃,然後那些大戶人家說是願意拿出錢糧來,條件就是要那些梯田,到時候你覺得災民們會答應嗎?如果你阻止,你就是那些災民最大的敵人,而那些大戶人家卻反而成了大善人,倒不如趁現在。還有一絲主動權在你手上的時候,主動出擊,說不定還能多換些糧食呢!”

楊淩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痛苦地思考了一夜,正當他決定聽從蘇晴嵐的意見,將這些梯田賣給那些大戶的時候,蘇家的人又過來傳遞消息,說是糧船其實早就到了杭州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就被扣在了杭州港,沒辦法運回溧陽來,用的理由還很奇怪,居然是走私私鹽。

楊淩當時就氣不打一處來。蘇家是揚州鹽商的會長,用什麽理由不好,居然是這種蹩腳的理由?所以楊淩少不得再一次喝蘇晴嵐踏上去杭州的路程。不過臨走之前。楊淩也交待諸葛師爺,假如自己回來得晚。糧食不能順利抵達的話,可以酌情販賣一些梯田。

那些大戶人家是左盼右等。就指望著永豐倉的糧食快點見底呢,溧陽能瓜分的土地基本讓他們早就瓜分完了,不過等看到楊淩讓這些災民修造梯田的時候,這些大戶人家又動了心思。仿佛隻要一看到地,這些人就像是變成了嗜血的鯊魚。

楊淩雖然清洗過了一遍縣衙,但是架不住這些人的能量太大,知道楊淩離開了溧陽,縣衙現在所有的事都是諸葛師爺在主導,並且楊淩授權諸葛師爺可以賣田。這些人等楊淩前腳剛走,後腳就踏進了縣衙的大門。

諸葛師爺不是楊淩,對於這些本地的地頭蛇始終抱著一絲恐懼和敬畏,諸葛師爺客客氣氣地將這些人請到了廂房裏,又拿出最好的茶葉來招待他們。

“楊大人呢?”史渙輕輕啜了一口茶,問道。

“我家東翁他不在。”諸葛師爺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些人心說,要是楊淩在,他們才不會上杆子得來縣衙呢,史渙繼續說道:“我等來縣衙,是有關本縣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情。”

“不知史大官人有何見教?”諸葛師爺畢竟是廝混幾十年的老油條了,聞言不動聲色地說道。

“既然楊大人不在,我們還是改日再來吧!”史渙說著就要起身。

“東翁他臨走前,將縣衙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在下,所以各位如果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直接對在下說,能做的,在下一定在所不辭!”

“此言當真?”

“當然!”

史渙等人這才重新坐了下來,說道:“我等聽說永豐倉裏的糧食告急,可有這等事?”

諸葛師爺眼皮一跳,心說果然什麽都逃不過這些地頭蛇的眼睛,淡淡說道:“沒有的事情,不知道各位從哪裏聽來的消息,永豐倉裏的糧食十分充足。”

史渙笑著盯著諸葛師爺,一直盯到諸葛師爺不好意思了,這才笑道:“諸葛師爺何必瞞我們呢?這些事情我們還是知道的,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還知道楊大人他委托蘇家買糧的船就被扣在了杭州。”

“諸位從哪聽說的?”諸葛師爺心說你們的消息還真靈通,他不禁以最大的惡意揣度,是不是溧陽大戶在暗中搗鬼?不過該裝傻的時候,還是要繼續裝傻:“我怎麽不知道?”

“好了!”史渙擺擺手道:“諸葛師爺,永豐倉沒糧的事情,迄今為止隻有外麵這些人知道,可是如果再過幾天,那些災民沒有了糧食吃,你說他們會幹出些什麽?這是對咱們溧陽百姓最大的傷害啊,諸葛師爺,楊大人的背景非常硬,恐怕僅憑這點還傷不到他分毫,倒是諸葛師爺你,必須有一種覺悟啊。”

史渙的話,就像是直搗黃龍的利劍,刺中了諸葛師爺心中最害怕的地方,諸葛師爺有些顫抖地問道:“那……那諸位可有什麽好辦法沒有?”

“唉!”史渙歎一口氣,悲痛道:“都是鄉裏鄉親的,我們也不願意溧陽的百姓遭受如此大的苦楚,所以我等幾家商量了一下,願意節省出不多的糧食,充盈永豐倉。”

“如此就多謝諸位的好意了。”諸葛師爺大大咧咧收下道:“諸位果然不愧是本地的善長仁翁啊!”諸葛師爺跟楊淩在一起久了,楊淩的一些無恥也學了幾分。

史渙等人眼皮一跳,這劇本有些不對啊,原本以為諸葛師爺會上套的,結果居然變得跟楊淩一樣無恥。史渙繼續說道:“這些糧食都是等各家的救命糧啊,為了挽救溧陽的百姓,不惜都拿出來了,難道縣衙不該有所表示嗎?”

諸葛師爺笑了笑說道:“是了,各位大官人的高尚情操的確讓人非常敬仰,等我家東翁回來後,我會向東翁建議,給各家一個仁善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