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馨看見楚謙益高高興興的樣子,啞然無語,輕輕打了他的肩頭一下,嗔道:“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被逐出宗族是值得高興的事麽?”
楚謙益仔細想了想,神色黯然下來。過了半天,輕聲問道賀寧馨:“真的會這樣嚴重?”
賀寧馨重重地點點頭。
楚謙益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道:“我省得。多謝誼母提醒。隻是我意已絕,不會更改。”
賀寧馨捧著楚謙益的小臉仔細端詳了幾分,輕聲道:“從此以後,你不必在家裏隱忍退讓,隻管放肆就是。最好把你的繼母往死裏得罪。”以前賀寧馨還想責讓楚謙益退讓有禮,才能保全自己,最後順利繼承寧遠侯府的爵位,成為寧遠侯府的當家人。
現在看來,你想退讓,哪怕退到懸崖峭壁,別人也不會給你回頭的機會,隻會越逼越緊,恨不得將你推下懸崖算了。
既如此,楚謙益又何必要委曲求全?自己又何必要費盡心思,扶持這艘快要沉的船?
還不如讓自己的孩子趕緊棄船跳海,說不定還能謀一條生路……
賀寧馨現在已經完完全全看明白了裴舒芬的心思。她知道,以裴舒芬愛裝的脾性,肯定是楚謙益越得罪她,她就越高興,越能在人前做她“可憐繼母被前妻嫡子欺淩”的可憐模樣。
這一次,裴舒芬可以裝個夠了。
說到底,裴舒芬不過是看楚謙益搶了她兒子的地位,才覺得他礙眼而已。
好吧,我就給你讓出路來,看看你最後費盡心思奪過來的是什麽東西……………,
“你既然心裏都明白,我也不多說了。在家裏好生暢意地過一陣子,能多放肆,就多放肆。除了要對你祖母容上三分臉麵,對你爹和你繼母,都不要容情。
橫豎等她生下兒子的時候,大概就是你要被逐出楚家的那一天。
”眼看寧遠侯府的大門在望,賀寧馨幫楚謙益整了整身上的袍子,仔細瞧了瞧。
楚謙益今日穿著一身秋香色哆羅呢天馬箭袖外袍,已經揉得有些皺了。頭上戴著二龍搶珠赤金抹額,發際那裏汗浸浸的。看得出來,楚謙益心裏還是很害怕的。
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賀寧馨輕歎一聲,低聲給楚謙益出主意:“寧遠侯府快到了,我最後跟你說幾句。整治那女人,你一個人是不行的,得需要幫手。你應該去尋外院大管事秦力生,跟他說,他欠你娘親的人情,該是要還的時候了。”
楚謙益十分機靈,立時抓住賀寧馨話裏的漏洞,反問道:“欠什麽人情?我家的大管事,欠我娘親的人情,誼母怎會知道?”兩眼充滿希翼地看著賀寧馨。
賀寧馨一時語塞,躊躇了半晌,撫了撫楚謙益的麵龐,柔聲道:“別問這麽多。若是相信誼母,就照誼母的話做。”
楚謙益有些失望地點點頭,垂下頭不再言語。
大車頓了一頓,在寧遠侯府門口停下來。
賀寧馨狠了狠心,推了楚謙益一把,道:“你下去吧。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一切小心。”又叫過來楚謙益的隨身小廝,一人給了一個十兩重的大元寶,吩咐道:“機靈些,有事就趕快到鎮國公府說一聲。門房的門子認識你們,絕對不敢拖延的。”
那兩個小廝也不過八九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銀元寶,聞言將大元寶緊緊地握在了手裏,對著賀寧馨連番點頭擔保。
賀寧馨又道:“記住了。你們對世子好,我也會領你們的情。
到時候,這樣的賞賜多得是。”
對於下人,賀寧馨看得很清楚,再好聽的許諾。都沒有沉甸甸的銀子來得紮手。
楚謙益的兩個小廝是從裴家過來的,跟寧遠侯府的人本來就不是一條心。裴舒芬也曾想著要給楚謙益換兩個小廝,卻都被楚謙益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裴舒芬見無法籠絡這兩個小廝,平日裏對他們也不是很好。賀寧馨一出手,這兩個小廝當然都偏到她那邊去了。
楚謙益站在寧遠侯府門口,默默地看著鎮國公府的大車慢慢遠去,又回頭看了看禦筆親題、紅底燙金的“寧遠侯府”大牌匾,有些渴慕的眼神慢慢轉為陰鬱。
“世子?
我們進去吧。”小廝輕聲催促楚謙益。
楚謙益麵無表情地道:“砸門!”
他的兩個小廝互相對視了一眼,便搭了袖子上前,衝著寧遠侯府的大門一陣拳打腳踢。
看門的門子嚇得將門拉開一茶縫,看見是世子回來了,忙拉開大門,點頭哈腰地道:“世子回來了。”
楚謙益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大步走了進去,一邊走,一邊問:“秦大管事在哪裏?”
門子忙跑在前頭,道:“秦大管事在外院。小的幫世子傳個信?”
楚謙益擺了擺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
幾個人跟著楚謙益後頭,一陣風似地來到秦大管事的院子裏。
秦力生是外院的大管事,寧遠侯府裏裏外外的事情他都有份。今天禦書房裏發生的事情,當然他也收到了消息。此時內院的人隻知道世子為了維護他故去的娘親,在宮裏打傷了人,太夫人急得不行,幾次要命人備車,親自去宮裏求皇後娘娘去,都被寧遠侯夫人勸住了。
此時寧遠侯也不在府裏,秦力生不知怎樣才能讓世子平安歸來,在自己屋裏苦思對策,一時有些心煩意亂。
楚謙益進屋子的時候,秦力生煩躁地將筆扔到地上,嗬斥道:“出去!沒我的話,誰也不許進來!”
楚謙益笑了笑,道:“秦大喜事好大的架子……”
聽見楚謙益的聲音,秦力生猛地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樣子,迅速從桌子後麵走出來,看著楚謙益,驚喜地道:“世子!你回來了!”忍不住拉了楚謙益到亮處,仔仔細細地查看,又問:“世子,你沒事吧?”擔心他會吃虧。
楚謙益見到秦力生這幅樣子,放了一半的心,微笑著道:“我當然沒事。”頓了頓,又道:“不過有人的麻煩就大了。”目光炯炯地看著秦力生。
秦力生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饒是秦力生見多識廣,此時也有些接不上趟,聞言隻是呆呆地問道:“誰的麻煩?”
楚謙益從袖袋裏抖出西南將軍夫人的證供,遞到秦力生麵前,冷冷地道:“還能有誰?!”
秦力生滿臉疑惑地接過證供,一目十行地看完,頗有幾分震驚地抬起頭,道:“是夫人?””
楚謙益“。哼”了一聲,道:“還能有誰?我不看這證供都知道是誰做的!”又緊盯著秦力生問:“我想向秦大管事借幾個人,秦大管事可願意?”
秦力生有些警惕地問:“世子,請怒小。的冒昧,世子想做什麽?”
“冤有頭,偵有主。現在當然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了!一秦大管事,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就當是你還我娘的人情,此後我不會再麻煩秦大管事!”楚謙益說話鏗鏘有力,年歲雖小,卻有了一股不容人忽視的氣度。
聽見楚謙益提起先夫人裴舒凡,秦力生心頭一震,看了楚謙益半晌,終於點頭道:“好,我幫你。”又問:“世子需要我做什麽?”
楚謙益鬆了一口氣,手裏緊緊握著的拳頭也放開了,微笑著道:“借幾個身強力壯,不怕事的管事婆子。”頓了頓,又道:“最重要是聽話,特別是聽我的話。
…等會兒,我說什麽,她們就得照我說得去做!”
這一點,其實是最難做到的。
楚謙益是世子,就算恨裴舒芬恨得要死,也不能親自出馬扇耳光。
一來他是孩子,她是大人,想扇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二來,也是更重要的是,楚謙益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便是教訓人這種事,是不用自己出手的。他是主子,無論教訓誰,都應該有下人替他出手。若是混到要自己親自上陣肉搏的份上,那是不當自己是主子,而是打手,是會被人恥笑的。日後在下人麵前也無法再擺主子的譜,更無法管家理事。是絕對的得不償失,萬萬不能做的。
可是楚謙益雖然是主子,卻是個孩子,還沒有當家理事。家裏的下人是願意聽他的話,還是願意聽裴舒芬的話,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賀寧馨提醒楚謙益去找外院大管事秦力生做幫手,就是要從他那裏,借來幾個好使喚,能辦事的下人,才能達到整治裴舒芬的目的。不然的話,楚謙益還沒出手,就被裴舒芬身邊的婆子丫鬟治住了。
楚謙益見秦力生滿口應承,便自顧自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秦管事趕緊去尋人。我等著去內院找她算帳呢。”連麵子情都不顧了,已經不稱裴舒芬“母親”直接用“她”代替。
秦力生想了想,從裏間屋裏拿出一本名冊,仔細翻看了一番,勾出八個婆子的名字,對楚謙益慢茶斯理地道:“世子,這裏八個婆子,有四個是我的牟腹,自然什麽都會聽世子調遣。
還有四個,一直求著想除籍出府”看著楚謙益,微笑著不說話。
楚謙益也笑,知道秦力生完全明白了他要做什麽,也看出來這樣做的後果。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楚謙益伸手道:“給我看看。”
秦力生遞過名冊,一一將名字指給楚謙益看,名冊上還有這些婆子的籍貫家人親戚等等信息。
楚謙益一邊看,一邊點頭保證:“你放心,今兒這事完了,我去將她們的賣身契找出來,放她們出府。、。知道秦力生既然說有四個婆子是他的心腹,就是說他有辦法保全那四個婆子。而另外四個,秦力生不一定有法子保全,所以放她們出府,既全了她們的心願,又能為自己所用,利人利己,何樂而不為呢?
秦力生滿麵含笑地闔上名冊,對楚謙益道:“世子稍等,人手隨後就到。”
楚謙益隻等了一刻鍾的功夫。秦力生便帶著八個身強力壯、人高馬大的婆子走了進來,對著楚謙益道:“世子,人帶來了。”
楚謙益坐在椅子上,一一打量過去。
那些婆子看見世子的目光,都有些受不住,一個個低下了頭。
“你們跟著世了去內院。一會兒世子讓你們做什麽,就做什麽,聽見了嗎?” 到底是做了好幾年的大管事,秦力生的聲音裏自然而然地帶了幾分威嚴。
八個婆子齊聲應“是”聲震屋宇,頗有幾分氣勢。
楚謙益滿意地點點頭,從椅子上起身,道:“抄家夥,跟我走。”
說著,帶頭出了秦力生的院車往二門上去了。
楚謙益的兩個小廝趕緊跟了上去,身後帶著八個手裏拿著哨棒的婆子,浩浩蕩蕩地往內院裏去了。
二門上看門的管事婆子是太夫人的心腹辛媽媽,看見世子回來了,忙飛跑過來問好,又問:“世子怎麽才回來?太夫人都急得哭暈過去好幾次了。若不是夫人攔著,太夫人就要到宮裏去尋娘娘去了。”
楚謙益看在太夫人份上,隨口敷衍了幾句,就帶著婆子進了二門。
辛媽媽見勢不對,想要去報信卻看見那八個婆子裏麵,有一個自己熟悉的婆子偷偷轉頭,對自己擺了擺手,讓自己別管閑事。
辛媽媽想了想,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百姓。自己還是有多遠,躲多遠的好。便叫了兩個剛留頭的小丫鬟看著二門,自己推說頭疼,回去吃藥去了。
楚謙益帶著兩個小曆和八個婆子進了二門迎麵就看見裴舒芬的貼身丫鬟桐星走過來,對著楚謙益行禮道:“世子可回來了。夫人都急瘋了。世子趕快跟奴婢去見夫人吧。”說著,起身過來要牽楚謙益的手。
楚謙益一個箭步繞開桐星,對身後的婆子怒道:“這種不知廉恥拉拉扯扯的丫鬟,給我打!”
桐星一愣還沒有回過味來,一個婆子已經沉著臉上前,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將桐星打得頭一偏,便吐了一顆牙齒出來。
手夠重,還夠狠,確實都是好手。、
楚謙益在心裏默默地對秦管事又多了一份好印象。
桐星趴在地上,看著楚謙益一行人向著祠堂那邊揚長而去,頓覺不妙,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急匆匆地往中瀾院報信去。
裴舒芬此時正坐在自己的內室裏,滿臉歡容,手裏拿了一盤秕犯果,慢慢地吃著。一邊吃,一邊問:“世子回來了沒有?”
事情都朝自己計劃…的方向發展,裴舒芬十分快意。這一次,讓你再用《大齊律》對付我,可知我也是給你下了袢子的。到時候,等楚謙益“不孝”的名聲傳了出去,自己再動什麽手腳,都無人懷疑了桐月正要接話,卻見桐星滿嘴是血的闖進來,對裴舒芬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世子去祠堂了!”
裴舒芬眉頭一皺,道:“去祠堂做什麽?”又看向桐星:“你的嘴怎麽啦?”
桐星滿腹委屈地跪了下來,道:“是世子命人打的。”
裴舒芬大怒起身道:“這個忤逆子,居然連母親身邊的人都打!”轉身吩咐桐月:“多找些人手,跟我去祠堂看看。”
桐月忙催著桐星去洗洗嘴裏的血,一邊應了夫人的吩咐,出去尋了四個婆子,四個二等丫鬟,跟著裴舒芬一起也往祠堂那邊去了。
祠堂裏麵,楚謙益剛剛取了自己娘親裴舒凡的牌位抱在懷裏,對看守祠堂的人道:“去各個院子傳我的話。就說,今兒要演一出“現形記”讓他們都過來看大戲!”
看守祠堂的人麵麵相覷,卻不敢違拗,隻好趕緊去各房報信。
太夫人聽說世子回來了,正在祠堂裏,要演大戲,吃了一驚,趕緊扶著丫鬟的手過來,都楚謙益問道:“我的兒,你這是要做什麽?一受了委屈,盡管跟祖母說,祖母進宮讓皇後娘娘幫你主持公道就是。”
以為楚謙益有些失心瘋了。
楚謙益抿了抿唇,對太夫人道:“祖母,您先坐下。今兒孫兒就讓祖母瞧一瞧,我們寧遠侯府嫻雅大度、人人稱頌的填房夫人,都做過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太夫人一陣迷糊,看著楚謙益義正詞嚴的樣子,恍忽有幾分老侯爺的影子,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裴舒芬帶著婆子丫鬟來到祠堂的時候,發現祠堂裏已經站滿了人,連二房的夫人黃氏都站在上首太夫人旁邊,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
裴舒芬眼皮一跳,再往上首看去,就看見穿著秋香色哆羅呢天馬箭袖外袍的楚謙益站在台階上,一臉寒霜地看著自己,憤恨之情,再無掩飾。
裴舒芬心裏一喜:這小家夥,我讓你裝!再也裝不了孝子賢孫的模樣了吧!
“娘、益兒,這是怎麽啦?”裴舒芬淺笑著扶著桐月的手,儀態優雅地要就往台階上走去。
楚謙益站在台階之上,高高舉起自己娘親的靈牌,對著裴舒芬大聲嗬斥道:“賤婦止步!一原配牌位在此,還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