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封信,賀寧馨頭一次露出了滿臉震驚的表情。
簡飛揚本來滿腹心事,可是看見賀寧馨的樣子,心情又好了些。
“怎麽?你也很驚訝吧?”簡飛揚笑著說道,一個人走進淨房沐浴換衣。
賀寧馨捧著那封信,坐在南窗下的長榻上一讀再讀,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簡飛揚從淨房出來,頭上的黑發濕漉漉的,拿著一塊雪白的大毛巾不斷擦拭。
賀寧馨瞥見簡飛揚出來了,忙拭了淚,站起來道:“你坐下,我幫你擦。”說著將那封信放在長榻上的四足小矮方桌上,走過去從簡飛揚手裏接過毛巾。
簡飛揚順從地坐在賀寧馨經常坐的圈椅上,閉上雙眼,揚著頭,任賀寧馨拿著毛巾在他頭上輕輕絞著濕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簡飛揚才開口道:“我爹真不知怎麽想得,明明知道我娘病了,怎麽能就這樣撒手走了?——跟我說一聲也好啊。”
賀寧馨笑了笑。她倒是對老鎮國公簡士弘的心情和做法感同身受。——就跟她還是裴舒凡的時候一樣,萬般不舍兩個孩兒,到底還是掙不過命。就算臨死前,一心想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是在她將一切安排妥當之前,裴舒凡就辭世了。
他們隻是普通人,不是神仙。人心難測,世事難料,沒有人能做到麵麵俱到,四角俱全。
“你也別緊著埋怨爹。你那時才多大?你爹連你親娘的病都沒有跟你說過,又怎會突然將這樣重要的事情托付於你?再說,就這一封短短的遺書,裏麵牽扯的事情那麽多,誰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後來又發生了什麽變故,將你爹好好的安排打斷了呢?”賀寧馨柔聲安慰道。她一直對能“死諫”的老鎮國公簡士弘有幾分特別的尊敬,同簡飛揚一樣,她以前也不願意相信是那種不堪的真相。
現在這封遺書雖然短小,可是至少將大事都說得清清楚楚。
簡飛揚抿了抿唇,沒有言語。
賀寧馨偏過頭,看了簡飛揚一眼,見他臉上的神色似乎和緩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沉肅鬱悶,便又接著勸道:“你爹的這封信,是寫給你娘的。而且從信上看,你娘的病快好了。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爹那時候以為你娘快病好了,能夠重新出來主持中饋,護住你們一家大小,才下此決心?”
簡飛揚已經將那封信不知看了幾千幾百遍,早就倒背如流了。聞言馬上想起了那幾句“近日觀汝神智日清,凝眸處時有所思,複醒在即……”,立時睜開眼睛道:“你覺得我娘那時候已經快病好了?”
賀寧馨點點頭,將毛巾放在一旁,動手給簡飛揚半幹的頭發在頭頂挽了個髻,又給他戴上青玉冠,將頭發固定住,道:“從信上看,你爹是這樣說的。”至於為什麽沒有病好,或者是好了之後又病了,就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了。
“你想想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賀寧馨坐到簡飛揚對麵,開始跟他一起將這件事理了理。“最開始的時候,你以為自己是庶長子。原因是從你記事開始,你就跟嫡母不親近。”
簡飛揚若有所思,道:“很小時候的事情,我確實記不清了,隻是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一個人住一個院子,那時我才四五歲。我爹對我很好,經常把我帶在身邊,很少去我娘……那個女人的院子。”
賀寧馨笑道:“三四歲時候的事情,沒有幾個人記得清了,你能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就不錯了。”
簡飛揚勉強笑了笑,那段記憶看起來實在不是多麽美好的事,不記得也就不記得了。
賀寧馨便又道:“你爹的信裏麵已經寫得很清楚,你娘是在剛生下你二弟的時候病的,那時候,你不過三四歲,所以之前的事情,你隻模模糊糊有些大致的印象。你娘病了之後,你爹為了不讓龐貴妃借機讓他出妻,將龐貴妃的妹妹嫁過來,便選擇了‘李代桃僵’之計,讓一個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但是又同你娘生得十分相像的丫鬟頂替了你娘的位置,做了鎮國公府的國公夫人。”
簡飛揚歎了口氣,有些鬱悶地道:“你說龐貴妃是不是跟我們家八字不合?——為何就要同我們家過不去?”說完又覺得自己問了個白癡問題,自嘲地笑了笑。
賀寧馨也笑,道:“龐貴妃想上位,當然要多方拉攏各方人士。——也是仗著隆慶帝寵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換作是現在的宏宣帝,立刻打入冷宮都夠了,賀寧馨在心裏默默地加了一句。
這些年自宏宣帝登基之後,大齊朝的朝政越來越有好轉的趨勢。雖然各地的天災仍然不斷,可是沒了人禍,老百姓的日子也沒有那樣難過了。——賀寧馨再一次確信,當年裴舒凡的選擇是正確的。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小女子也一樣,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都能做。男人不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比如生孩子。所以女人實在沒有什麽值得自卑,覺得自己天生就比男人低一等。
簡飛揚等了半天,沒聽見賀寧馨說話,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嘴角含笑,神遊物外的樣子,也嘴角微翹,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還魂了,軍師大人……”
賀寧馨微微驚跳了一下,抬眼看見簡飛揚一臉嚴肅的樣子,卻掩蓋不住他眼神裏的戲噱,忍不住嗔道:“再嚇唬我,不理你了……”居然露出了少有的嬌憨無賴的樣子。
簡飛揚微微一笑,接了賀寧馨的話,道:“所以那時候,我們府上將以前的家生子都或打,或賣,都處置了。一來應該是我爹在信上說的,要‘除內賊’,大概就是盧盈的那個奸夫。二來也是將一些知道出了事的下人都滅了口……”
賀寧馨點頭讚同,道:“內院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明顯是有下人作祟。你娘當時剛生了孩子,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做月子,管起家來,也有些精力不濟。——說起來,這裏麵還是有些連不起來的地方,不知何時才能解惑。”
這話提醒了簡飛揚,忙問道:“盧嬤嬤……我娘現在怎麽樣了?”很有些緊張的樣子。畢竟那時候宋醫正說,也就隻能活一個多月的樣子。
賀寧馨笑著道:“還好,清醒多了。隻是還沒有跟上現在的趟兒,仍然活在自己的往事裏。”想了想,賀寧馨還是交待道:“宋醫正開得好方子,我又托人買到好藥,雖然不能一下子治愈,但是慢慢來,隻要一日好似一日,就有盼頭。”這些話是宋醫正說得。賀寧馨須彌福地裏麵的靈藥果然比一般的藥效要好,隻是依然是治標不治本。
宋醫正說,盧嬤嬤還有心結未解,所以不肯麵對現實,將自己與世隔絕,不肯與外麵的人溝通。
這一個多月,若不是有賀寧馨的靈藥,盧嬤嬤應該已經壽終正寢了。
簡飛揚感激地看著賀寧馨,起身過來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們一起去看看……娘。”
賀寧馨點點頭,又低聲道:“你走之後,盧盈又鬧過幾次,我擔心出大簍子,所以將她的院子徹底封了,隻說她生了臆病,讓宋醫正開了方子在這裏,到時候也好對景。”盧盈便是那假的簡老夫人。
簡飛揚冷笑一聲,道:“她早就生了臆病,從她將我爹掛在嘴邊不離口開始,她就病得不輕了。”
賀寧馨也笑。
盧盈確實有些臆病的來頭。那些說謊說得將自己本人都騙了過去的人,都是有些臆病的。有病,就得治。諱疾忌醫隻會越病越重。
本來賀寧馨還以為,盧盈口裏說得那些同老鎮國公簡士弘的往事都是真的,如今看了老鎮國公的信,她才覺得,那些事情,不過是一個極度渴望,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女人,精心編出來的故事而已。——也許並不完全是編出來的,而是她將別人身上發生的事,都安到自己身上而已。
簡飛揚幫賀寧馨也披上薄氅,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內室,往屋外行去。
外麵伺候的丫鬟婆子忙拿了出門的物事,跟在他們兩人後麵,往後花園東南角的小院子行去。
賀寧馨在前麵同簡飛揚一邊走,一邊道:“這一個月,益兒和謙謙也經常過來。我有一次帶著他們去跟娘說說話,娘居然對益兒非常感興趣,還跟他說了幾句話。”對一個病到連自己最親的人都不認識的人來說,這可是極難得的。
賀寧馨如今嘴裏的“娘”,當然是後花園真正的簡老夫人盧宜昭,而不是盧盈那個冒牌貨。
簡飛揚也很高興,偏了頭問道:“真的?”
賀寧馨忙不迭地點頭,道:“後來每次益兒和謙謙過來,我都帶著他們去看看娘,跟娘說說話。娘一看見益兒,”抿著嘴看向簡飛揚,“就叫他‘揚兒’,還讓他別淘氣,不要去爬假山。又說他怎麽長得這麽高了,怕你不夠衣裳穿,要給你做衣裳呢。”
簡飛揚聽了這話,心裏既苦澀,又歡喜,喃喃地道:“在娘心裏,我大概一直是那個三四歲的孩子。”
賀寧馨眼睛也有些濕了,忙道:“其實也好,後來的日子那樣難熬,她不記得也好。”
兩人說著話,來到了後花園東南角的小院子裏。
賀寧馨派了扶風帶著幾個細心能幹的婆子過來專門照看真正的老夫人盧宜昭,將以前照看盧宜昭的那幾個又聾又啞的婆子派去服侍假的老夫人盧盈。
看見國公爺同夫人一起過來了,盧宜昭院子裏的下人忙過來給他們行禮。
扶風更是對賀寧馨和簡飛揚笑道:“今兒盧嬤嬤心情好,在裏麵裁衣裳呢。——奴婢真是不知道,盧嬤嬤的繡活這樣好。盧姑娘和鄭姑娘都在裏麵學藝呢!”
賀寧馨轉頭對簡飛揚解釋:“這一個月,表妹和鄭妹妹有空就來陪著盧嬤嬤。盧嬤嬤雖然不同她們說話,但是並不反感她們。有她們在的時候,盧嬤嬤神情和緩得多。”盧珍嫻的病早就好了,已經從外麵的莊子上回府了。
賀寧馨將這件事隻對盧珍嫻交過底。府裏別的人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盧珍嫻雖然驚訝,但是更多的是欣喜。她一直對盧嬤嬤照顧有加,盧嬤嬤對她更熟悉些。有熟悉的人在身邊,盧嬤嬤的病應該好得更快些吧。
簡飛揚對扶風點點頭,便同賀寧馨一起進了盧嬤嬤住的一明兩暗的小屋子。
隻見外麵的屋子正中,擺了一張長案。案上放著一些綾羅綢緞,寶藍色,鴉青色,大紅色,湖綠色,玉白色,五彩繽紛。
盧嬤嬤拿著一把大剪刀,正站在長案前,低頭往布料上裁剪。屋子另一邊有一張繡架,繡架上支著的繡棚上,還有一幅沒有完工的繡活。
盧珍嫻和鄭娥兩個人屏息凝氣立在一旁,往盧嬤嬤那邊仔細看著。
盧嬤嬤裁完布料,又比劃了兩下,便將兩塊布拿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從桌上的針線笸籮裏拿了針線出來,開始飛針走線,縫起衣裳來。
賀寧馨和簡飛揚走進來,盧珍嫻和鄭娥趕緊過來行禮。盧嬤嬤卻對屋裏所有人都熟視無睹,隻是做著自己的事情,好象整間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簡飛揚眼睛有些發酸,看著盧嬤嬤坐在那邊的椅子上,低著頭,露出腦後一個挽得整整齊齊的圓髻。發色花白,襯著她在飛針走線,青筋畢露,如枯枝一樣的手,就是一個垂垂老嫗的樣子。
盧珍嫻看見簡飛揚的樣子,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忙拉了鄭娥過來,對賀寧馨道:“大嫂,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現下已是午時,有些餓了,要去吃些午食。你們想吃什麽?——我去讓廚房做了來。還有盧嬤嬤,中午都會吃些細粥。”不知道盧嬤嬤是不是還有當年在祖籍萬州的印象,她總是隻喝一半的粥,將剩下的一半藏起來,說是要給別人吃。
賀寧馨心下惻然,點點頭,道:“勞煩表妹和鄭妹妹了。”
盧珍嫻和鄭娥忙不迭地還禮,道:“不麻煩。”兩人便出去張羅吃食,將屋子留給賀寧馨、簡飛揚和盧嬤嬤三個人。
簡飛揚試著輕輕叫了兩聲“娘”,盧嬤嬤手裏震動了一下,抬起頭,眼神茫然地往屋子裏看過來。眼光從賀寧馨和簡飛揚身上掠過,當沒有看見他們一樣,又低下頭去繼續做小衣裳。
賀寧馨正要出聲說話,簡飛振從屋外如一陣風似地竄了進來,對著簡飛揚,指著賀寧馨厲聲道:“大哥!你可回來了。——你問問你媳婦,都做了些什麽事?!問她要將我娘關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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