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潮認出了這個久違了的標記,心裏不由思緒萬千,一時都有些焦急起來,恨不得趕緊尋到自己的二叔,去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是鎮國公夫人傳喚,又不得不等。正在這時候,平章院前麵的抄手遊廊裏,從西麵傳來了人聲,這一次,應該是鎮國公夫人來了。
鎮國公府的老夫人和那位“太夫人”已經頭也不回地進院子裏麵去了,外麵跟著的一大群丫鬟婆子也都如同流水價一樣往院子裏去了。外麵的空地上,又隻留下站在燈影裏的羅開潮,和站在台階上的那個剛留頭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也聽見了從西麵的抄手遊廊傳來的聲音,也不墊著腳去看,直接回身衝院子裏說了一句:“夫人來了!”
院子裏這一次隻出來四個婆子、四個丫鬟,比先亂哄哄的一群人要有秩序的多,垂手侍立在台階兩側,等著鎮國公夫人過來。
羅開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從燈影處踱了出來,低頭垂手站在右麵的那排婆子身後。
賀寧馨披著大氅,扶著丫鬟的手,帶了人迤邐而來。
院門口侍立的四個婆子和四個丫鬟趕緊對著她福了一福,齊聲道:“見過夫人。”
賀寧馨嗯了一聲,往這些人裏掃了一眼,立刻就發現婆子後麵多了一個人的樣子,便住了腳,往那排婆子身後看過去。
羅開潮感覺到鎮國公夫人的眼神望了過來,趕緊上前幾步,從那排婆子身後繞了出來,直接跪在地上,給鎮國公夫人磕了頭,口稱:“小民羅開潮,拜見鎮國公夫人!”十分恭敬守禮,帶著小生意人見到貴人的小意和殷勤,十分符合他現在的身份。
賀寧馨聽著聲音似乎有幾分耳熟,笑著點頭道:“羅老板客氣了,起來吧,地上怪涼的。”
羅開潮對賀寧馨的禮遇有些驚訝,不過也沒有多想,順勢站了起來,又抬頭拱手行禮,看了賀寧馨一眼。
賀寧馨這時才看清羅開潮的樣子,果然就是當日她給桐露挑的夫婿,心裏又歡喜幾分,對他越發和顏悅色:“今兒事忙,就不留羅老板了。以後我們府裏的海貨,還都要勞煩羅老板的鋪子。”
羅開潮忙笑著道:“鎮國公夫人但有吩咐,小的莫敢不從?!”
賀寧馨點點頭,起步往院子裏去了,一邊走,一邊對羅開潮吩咐了一句:“以後有空,讓你娘子進來坐坐。”
羅開潮愕然了幾分,便忙點頭稱是,目送著賀寧馨進了平章院的院子。
那領著他進來的婆子等鎮國公夫人一行人走遠了,才磨磨蹭蹭地從裏麵出來,對著羅開潮咂嘴道:“走吧,還愣在那兒幹啥?”說著,轉身走在前麵,帶著羅開潮出了二門。
羅開潮一刻也等不得,從鎮國公府一出來,讓外麵等著的小廝回去給桐露送了信,自己就飛馬往皇商羅家的大宅子裏去了。
羅家的大老爺還在外院的書房裏習字,聽見外麵的人來報,說羅開潮過來請安了,羅老爺看了看外麵黑沉沉的天色,又瞥了一眼屋角齊人高的大自鳴鍾上的時辰,知道羅開潮定是有急事,便道:“讓他進來。給我們送兩杯茶過來。”
羅開潮急匆匆地進了羅老爺的書房,等屋裏伺候的人都出去了,顧不得喝茶,有些著急地道:“二叔,侄兒今日在鎮國公府看見蜂麻堂的人。”非常言簡意賅,直接切入正題。
羅老爺也唬了一跳,站起身問道:“你沒有認錯?”那蜂麻堂作惡多端,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不明人士給剿滅了,怎麽還有漏網之魚?
羅開潮嗐了一聲,笑道:“怎麽會認錯?——這可是道上有名的楊蘭,蘭姑娘,蜂麻堂的堂主夫人,如今也老了,不能叫蘭姑娘,隻能叫蘭姑婆了。二叔還記得不?”
說起這位數十年前的蘭姑娘,羅老爺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拿手往頭上撓了撓,道:“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我還年輕,才十幾歲上,跟著你叔爺去江南輝城府赴楊家嫡長女的婚宴。那一天,輝城府可真是熱鬧。楊家的嫡長女出嫁,嫁給範陽盧家的嫡長子。十裏紅妝一字排開,從楊家一直到青江碼頭。而輝城府的另一端,便是這位蘭姑娘在紹園出道。一曲《水調歌頭》技驚四座,不僅詞好,曲也好,世人都沒有聽過,立時就成了紅姑娘。她眼界高,養她的媽媽也想囤積居奇,縱著她,同意她賣藝不賣身。後來她又首創穿著大紅裙子,不時露大腿的那什麽舞,將江南那一帶公子哥兒和俠客高人都迷得七葷八素的,卻無人能一親芳澤。”
那時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羅開潮還沒有出生,不過他倒是知道那穿著大紅裙子露大腿的豔舞,笑著補充道:“侄兒沒有福氣見到那蘭姑娘親舞,不過倒是看別人跳過許多次,叫什麽‘卡門’舞,後來被官府以有傷風化為由頭給禁了,就隻能在一些隱秘的內門子裏跳。”也是一曲紅綃不知數,五陵公子爭纏頭的盛況。
“這麽多人追捧,這位蘭姑娘何不找戶好人家嫁了?”羅開潮有些好奇,他在道上混的時候,這位蘭姑娘已經快四十歲了,跟了蜂麻堂的堂主,也不知是妻還是妾。又笑著道:“侄兒那時還聽人說起過這位蜂麻堂堂主夫人的身世,說她好似出身大家呢。我還笑話過那傳話的人,‘出身大家’都是堂子裏的人給自家姑娘抬身價的手段,就他們這些渾人當真。”
羅老爺卻沉默了幾分,過了良久,才有些艱難地道:“這些話,也不算無中生有。”說著,拿起一份剛收到的請帖,給羅開潮看。
羅開潮打開來一看,卻是江南輝城府楊家新有弄瓦之喜,給各家親朋好友送的喜貼。
看見羅開潮一臉糊塗的樣子,羅老爺搖搖頭,道:“你看看那喜貼上,本來並排兩朵花,隻剩下一朵,另外一朵,用紅紙糊住了。”
羅開潮仔細一看,正是如此,問道:“這是什麽風俗?”以為是江南特有的禮儀。
羅老爺卻歎息道:“輝城府那邊的人,都認為雙生子不祥。所以一旦家裏有雙生子出生,都要送走一個,隻留下大的那一個。”送走的那一個,會養在遠房親戚家。如果這邊家裏留著的這個夭折了,就將送走的那個領回來。若是家裏的這一個平安長大,外麵的那一個,如果是女兒,長大後,備一份嫁妝嫁人。如果是男孩,就直接過繼給遠房族親。不過這些送出去的孩子,活著長大的很少,絕大部分都夭折了。
這糊住的一朵花,便是暗示有雙生女,不過現在隻剩下一個了。
羅開潮有些糊塗,又有些明白,瞪大了眼睛看著羅老爺:“不會這麽巧吧?”
羅老爺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曉得這楊家,這些年來,倒是有幾對雙生子出世。——算算年紀,這位楊蘭姑娘如果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說,也是大家子出身,多半是這楊家的人。”
羅開潮瞠目結舌,道:“那楊家能讓自己家的姑娘淪落風塵?”
羅老爺嘲笑了他一句,道:“你看楊家什麽時候承認過她是楊家的姑娘?——那是寧願她死了,也不會認的。”
羅開潮閉了嘴,這些事情,他倒是不知道。具體情形如何,大概隻有楊家人知道了。
羅老爺想起當年,臉上也有些不勝唏噓,道:“她這人,命是不好。如果她真的出身楊家,她的運氣就更不好了。和她同年歲的楊家嫡長女風光出嫁,她卻在同一天登台賣身。”
羅開潮沉默了。同人不同命的多得是,都要去計較,哪裏計較得過來?
羅老爺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繼續道:“她當年就是眼光太高,追著她的人雖多,可是都隻想一親芳澤而已,哪裏想過要娶她回去做正妻?——你說,娶了堂子裏的姑娘回去做正妻,就算是賣藝不賣身的,這家子也就完了。人家都會說主母是堂子裏出來,家裏的姑娘小子能正經到哪裏去?這是堵了大家子後世子孫的生路呢。正經人家的公子哥兒再在外麵追歡買笑,這點子頭腦還是有的,自然無人答應娶她。其實別說娶,就算是做妾,也是不行的。最多養做外宅。”
羅開潮點點頭,道:“是可惜了。一開始就入了這泥潭,任她再怎麽努力,都擺脫不了出身上的不足。——除非她改名換姓,讓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身份。”這也是有風險的。一旦查出來,以賤籍女子為妻,平民百姓還好說,隻要脫了籍就沒事。若是在做官的人家,就隻有藏著掖著,脫籍都不行。讓人參一本,丟官去爵是常事。
羅老爺沒有言語,低了頭想心事。
羅開潮又好奇地問道:“既然如此,後來她怎麽還是給人做外宅去了?”不是非要做正妻不可?
羅老爺“啊”了一聲,看了羅開潮一眼,才道:“女人家年紀大了,總會想要有個家的。不能做正室,外宅不也是宅?再說了,以前她不肯,不過是沒有男人入她的眼。後來肯了,自然是有人出得起足夠的價錢。”
“是誰?”羅開潮更加好奇。實在不敢相信,曾經心狠手辣的蘭姑娘,也有這樣的一麵。
羅老爺卻搖搖頭,道:“不知道,大概沒人知道。我隻聽說,她十七歲出道,八年後,終於遇上了人給她贖身,她也願意跟著那人,便跟媽媽交接了銀錢,跟人走了。一走就是十二年,再回來已經人老珠黃,隻能跟著蜂麻堂快要入土的老堂主,做個不明不白的‘堂主夫人’。”又歎息道:“女人啊,最怕就是找了個騙子男人,一輩子就毀了。”聽上去像是覺得這位楊蘭姑娘,是被人騙了一樣。
等羅開潮在道上混的時候,這位蜂麻堂堂主夫人,已經成了一個狠角色,掌了蜂麻堂一半的大權,又心思活絡,手段狠辣,將蜂麻堂經營得風聲水起,在當時的東南道上一時風頭無倆。
想起後來的蜂麻堂堂主夫人的手段,羅老爺的麵色凝重了起來,回身坐在剛才的圈椅上,沉吟著像是在問羅開潮,又像是自言自語:“她來京城做什麽?”
道上的這些三教九流,一般都不往京城裏來。就算實在免不了,也都是謹慎了又謹慎,小心了又小心,還沒人敢大咧咧地往達官貴人府上跑的。
羅開潮聽見羅老爺的疑問,忙道:“做什麽不知道。她如今,可是那鎮國公府老夫人的‘親娘’!”說到“親娘”二字,十分諷刺。
羅老爺的手抖了抖,從底下的抽屜裏摸出兩個玉石手球,在手上把玩起來,一邊半閉了眼睛,對羅開潮問道:“你又去鎮國公府做什麽?”
羅開潮一時語塞,支吾了半天,才訕笑著道:“鎮國公府今兒照顧了侄兒好大一筆買賣,侄兒專程去鎮國公府謝過鎮國公夫人的照應。”
羅老爺仍然半閉著眼睛,聞言嗤笑一聲,道:“你小子別想著哄我。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娘子桐露跟寧遠侯府的過節吧?”
羅開潮大吃一驚,心下惴惴,對羅老爺的手段又不是不明白,聞言趕緊給羅老爺跪下,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羅老爺為了羅家,讓他出妻。
羅老爺微閉的雙眼瞥見羅開潮居然給自己跪下了,忙 睜開眼睛道:“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你放心,我不會那樣老頑固,也不會那樣沒骨頭,一點事都擔不起。”
羅開潮見羅老爺並沒有讓自己出妻的意思,心裏鬆了一大半,笑嘻嘻地站起來,又對羅老爺行了一禮,才道:“二叔是個有擔待的,侄兒一向都聽二叔的。——侄兒真的沒有對寧遠侯府有什麽不敬的心思,隻要寧遠侯夫人高抬貴手,我給她磕頭都行。”
羅老爺抬手止住他說話,道:“這話別說了。咱們家,還跟寧遠侯府對不上,你現在躲起來,也是好事,以後讓桐露躲著些,別跟寧遠侯夫人照麵就是了。——他們是皇後外家,又有三個嫡出皇子撐腰。如今的聖上還好說,一旦皇子繼位,我們可就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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