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你電話裏也沒說清楚。”
趙沐蔓低低道:“我不是不說清楚,而是說不清楚。”她指了指那婦女,此時她正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一臉企盼地看著趙沐蔓。
方敏紅,趙沐蔓現在總算知道她的名字了,而那個躺在床上很可能是她的父親的人叫趙普華。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對這兩個人毫無印象,可是等到真的聽到這兩個名字了,趙沐蔓心裏卻又覺得很煩躁,似乎是厭惡,又似乎是畏懼,總而言之,就是沒有一點親人的感覺。
這恐怕就是趙沐蔓這個本尊殘留意識的感覺了,現在她更加肯定,以前的趙沐蔓和這一家人一定有很大的矛盾。
趙沐蔓道:“我不記得她,可是她說,她老公是我親爸爸。”
她看看趙衍:“你以前不是調查過我嗎,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家庭情況?”
趙衍皺眉道:“你是說趙普華?”
“你也知道?那麽說,她說的是真的了?可是我看她對我態度很奇怪,好象很怕我似的,不象是做媽的對女兒的態度啊。”
趙衍道:“她是你繼母,你們關係一直不好,這其中有些複雜,一時也說不清楚,你還是先把這裏的事情處理好,其他的事我們再慢慢說。”
趙沐蔓點點頭,伸過手去,將醫生拿出來的病曆打開來。
病曆很長,一連串的專業術語趙沐蔓也不明白,所以她就直接跳到病情診斷那一項,那上麵隻有三個字:糖尿病。
趙沐蔓看向醫生:“他的病情,很嚴重嗎?”
因為實在沒有辦法將一個陌生人稱呼為爸爸,她隻好含糊地以“他”來代替。
雖然她的醫學知識很淺薄,基本停留在感冒吃白加黑,拉肚子吃瀉利停的階段,但糖尿病她還是知道的。據說這種病是富貴病,很難治好,可是一般情況下卻不會危及到生命,隻要定期注射胰島素,基本上都可以不用上醫院。
為什麽方敏紅的表情看起來,好象趙普華隨時可能不治身亡似的,該不會是醫院故意誇大病情宰人吧。
不是她惡意揣測醫生的醫德,實在是這樣的事情耳濡目染也見得多了。
那醫生道:“你看到病曆了,病人得的是糖尿病,最早的治療史是一年半前,那時候隻住了半個月醫院,病情基本上就控製住了。可是出院後不到三個月又因為病情加重而入住,這樣反複入院,到這一次已經是第四次,因為病情失控,已經引發了嚴重的並發症,肺部、肝髒都有感染和衰竭的傾向。”
趙沐蔓不禁問道:“既然當時病情已經控製住了,為什麽會反複發作,而且越來越嚴重呢?”
醫生攤開手:“這就要問病人家屬了,出院前我們再三叮囑,要定期注射胰島素,如果自己不會注射,可以到醫院來由護士注射,同時還要注意忌食,患糖尿病的人是絕對不能吃含糖食物的,可是據我們所知,病人雖然在注射胰島素,但是卻沒有定時按量,而且嗜食煙酒,所以病情不但不能控製,反而一次比一次嚴重。”
“剛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並不是我們沒有同情心,而是我實在不能理解,你們平時都幹嘛去了,胰島素大部分家庭都負擔得起,隻要注意一點,根本不需要弄到醫院來這麽嚴重,可是你們非得等病人不行了,再送到醫院來,白花錢不說,病人自己也遭罪,傳揚出去,說我們醫生不行,連個糖尿病人也治不好,我們臉上也不好看。”
趙沐蔓看向方敏紅,因為她也不能理解,看她剛才聲淚俱下,似乎很在乎趙普華的死活,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麽平時不精心護理呢?
方敏紅一張臉慘白得沒有一點顏色,低聲道:“你爸爸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幾十年了,誰敢勸他啊,我哭也哭過,求也求過,可是。”
她伸手去抹眼淚:“為這事,曉曉還挨過棍子,差點連手都給打斷了,我實在是沒辦法啊。”
趙沐蔓知道,她沒有說假話,因為在她心裏,好象趙普華就應該是這麽個人似的。
她看向醫生:“那病人現在情況怎麽樣,能治好嗎?”
“糖尿病隻能控製指標,而且因為反複發作,病人現在已經產生了耐藥性,現在隻能使用特效藥。我還是那句話,就算這一次控製住了,以後也要注意,不然,下次我們醫院就要拒收了。”
趙沐蔓沉默了一會:“大概需要多少錢?”
“之前他們已經欠醫藥費一千多元,這次病人最少還要再住半個月才能控製指標,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準備一萬塊左右。”
趙沐蔓咬咬唇:“麻煩您繼續給他開針吧,我現在就去取錢,一會就交上。”
她說完,也不去看方敏紅一臉驚喜的表情,扭頭對趙衍道:“你的針打完了嗎,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取錢?”
趙衍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這時也不多說,直接伸手就將針管給撥了下來。
趙沐蔓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隻輕輕挽住了他那隻沒受傷的手,低低道:“對不起,借你的手撐一下。”
趙衍知道趙沐蔓要自己陪她去取錢,其實隻是個借口,她現在隻是需要有個人陪在她身邊,因為這件事對她而言,太過突然,她一時沒辦法消化。
所以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用力將趙沐蔓的手緊緊握住。
趙沐蔓在醫院門口的自動取款機上取了一萬元,想了想,又取了五千元。
在往回走的時候,趙沐蔓的腳步顯得有些遲疑,趙衍也不催她,陪著她慢慢走著。
上了三樓,趙沐蔓停了下來:“要不,我還是在醫生辦公室去等吧。”
趙衍微低頭看著她,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總歸是要麵對的,還是去見一麵吧,不管怎麽說,也是你父親。”
趙沐蔓腳步滯了一下,不知為什麽,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幾個片斷,似乎有人在揮動拳腳,有人在哭泣哀求,還有個很小的女孩子躲在牆角瑟瑟發抖。
趙沐蔓呻吟一聲,抱著頭蹲了下來。
趙衍有些急了,也顧不得受傷的手,便去拉趙沐蔓:“你怎麽啦?”
趙沐蔓覺得頭很痛,可是這痛隻一霎間便過去了,與此同時,那些片斷也消失了。
她緩緩站起來:“剛才頭有點痛,不過現在沒事了。”
趙衍關切道:“是上次受傷的後遺症嗎,有沒有看過醫生?”
“看過了,醫生說這是恢複記憶的表現,慢慢就會好的。”
“那你剛才,是想起什麽了嗎?”
趙沐蔓緩緩搖頭:“好象有幾個畫麵閃了一下,就象放電影似的,可是我還沒看清,又沒有了。”
趙衍笑道:“沒關係,慢慢來,你別太緊張,放鬆些,要緊張也是我緊張啊,你看我第一次見家長就這麽狼狽,你爸爸對我印象肯定不好。”
趙沐蔓知道他故意開玩笑是為了安慰自己,心裏很感動,腳下的步子也邁得快了些。
確實,既然知道了,總是要麵對的。
兩人還沒走到305病房,趙沐蔓便從敞開的房門外聽到裏麵傳來隱約的爭吵聲。
漸漸的,爭吵聲越來越大。
一個聽起來中氣不足的聲音道:“老子叫你快點去,聽到沒有,是不是皮癢了?”
另一個聲音顯得小心翼翼,趙沐蔓一下子便聽出是方敏紅的聲音:“醫生說你不能再喝酒了,你還是忍忍吧,要是再喝下去,這病就更不容易好了。”
“啪”的一聲,似乎是打在什麽東西上。
“你還管到老子頭上來了,告訴你,老子就是要喝,什麽鳥醫生,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子活一天就要快活一天。”
趙沐蔓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緊走幾步,正看到方敏紅捂著臉站在一旁不敢出聲,而病床上半坐著一個老人。
他看起來大概五、六十歲的樣子,頭發全白了,臉色臘黃,顴骨高高突出,眼睛卻深深地凹陷下去。他下半身在被子裏看不到,上半身穿著的一件病號服卻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整個人看起來就象一張皮裏包著幾塊骨頭,瘦得慘不忍睹。
他居然老了!
這是趙沐蔓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感慨。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種又可憐又可恨的感情。
原來他就是趙普華,趙沐蔓的父親。
趙普華看到進來的趙沐蔓,先是怔了一下,他眯著眼,似乎一時沒認出來,然後,他冷哼了一聲:“是你?你怎麽來了,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會再和我見麵嗎?”
“你來看你死了沒有!”
這不是她想說的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就脫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就連趙沐蔓也詫異了。
趙普華卻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就好象以前常聽到似的:“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要你披麻戴孝。”
方敏紅見他們父女二人越說越僵,急忙道:“老趙,小蔓聽說你病了,特意來看你的。”
“來看我?來看我死了沒有吧。”
“你別這樣,總歸是父女,這麽多年了,多大的仇也該淡了。”
趙普華看著方敏紅冷笑:“你以前不是很討厭她的嗎,我記得可沒少在我麵前說她的壞話,後來她離家出走,你也叫我不要找來著,怎麽,現在看她有錢了,就巴結上了,告訴你,沒用的,這丫頭最無情無義,連我這個親爹也不過如此,更何況是你這個後媽。”
方敏紅被趙普華一番話說得滿麵通紅,她不安地看了趙沐蔓一眼,不敢再說話,低著頭縮在一邊。
趙沐蔓雙拳緊握,指甲都掐到掌心肉裏,似乎隻有這樣尖銳的疼痛才能消除她心底的悲涼。
這就是她的父親?與其說是父女見麵,還不如說是仇人相見更為貼切吧。
這一刻,她對趙沐蔓有了一絲同情,有這樣的父親,也怪不得她會是那個樣子。
她忍著氣,從包裏取出錢來,放在病床旁的桌上,對方敏紅道:“這有一萬五千塊,一萬塊你一會拿去交給醫院,剩下的錢給他買點有營養的補一補,要挑無糖的,還有,一定不能再給他買酒了。他再鬧,就叫人把他捆起來,他瘦成這樣,一定打不過你,你不用怕他。”
方敏紅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站著都有點發抖。
趙普華卻猛然從床上直起身,象是要吃人一樣,盯著趙沐蔓:“你這是跟誰說話,怎麽,現在翅膀硬了,以為就可以騎到老子頭上來了是吧。”
趙沐蔓沒理他。
方敏紅囁嚅道:“小蔓也是好意,你這病,醫院一天得一百多塊,咱們家底都掏空了,醫生說再不交就要停藥了。”
“哼,拿一萬五千塊就就想撇清關係了,告訴你,想都別想,你是我生的,我打得罵得,花你的錢也是天經地義的。聽說你傍上個有錢的小白臉了,是不是站在外麵那個,和你媽一個德性,一臉狐媚相。”
他鄙夷道:“不是說很有錢嗎,怎麽才拿這麽點來。”
趙沐蔓忍無可忍,冷冷道:“我來錯了,看來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麵的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你再住院,別想我再掏一分錢。”
她說完扭頭就走,走到門口,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還有,醫生剛才說了,如果你下次再來,就要拒收,你如果真的不怕死,下次就不用上醫院了,直接喝到火葬場去好了。”
“啪”的一聲,一個杯子從後麵飛過來,狠狠地砸在門框上,碎成幾塊四處飛濺。
接著,便傳來趙普華氣急敗壞的咒罵聲。
趙沐蔓沒有回頭。
趙衍原本一直站在門外的走廓裏,從敞著的病房門外可以清楚地聽到裏麵的聲音。可是因為這是趙沐蔓的家事,他無法插手,所以隻好裝作聽不到,甚至還故意走遠了一些,他想趙沐蔓大概也不願意有人知道她父親竟然是這樣一種人。
等到聽到趙普華砸杯子的聲音,他終於忍不住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正好碰到趙沐蔓走出房門。
“你臉怎麽了?”
趙衍一眼便看到趙沐蔓臉上被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都已經滲出血來,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趙沐蔓伸手輕輕一摸,這才發覺臉上一陣刺痛,她搖搖頭:“沒什麽,大概被劃了一下,我們走吧。”
趙衍道:“先去把傷口處理一下吧。”
“不,不用了,我不想待在這裏了,我們走吧。”說到最後一句時,語調已是有些不穩了。
趙衍歎口氣,上前擁住她的肩:“好吧,我送你回去,沒事,我會陪著你的。”
趙沐蔓輕輕“嗯”了一聲,將頭靠在趙衍的肩膀上。
趙衍感覺到懷中的人微微發抖,肩上傳來陣陣涼意,知道這個要強的女孩子正在他懷中無聲地哭泣,他輕輕歎息,心裏充滿了憐惜。
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女孩子產生了憐惜的感情。
他的職業注定了他每天都要和罪犯打交道,這些罪犯並不是每個人都長得五大三粗的,也有看上去很漂亮很柔弱的女人,可是這些女人的手段卻比很多男人還要凶狠。
他曾經審訊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1米5左右,還不到他的肩,長得很清秀,看上去一臉怯生生的樣子,可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女人,竟然一個人將她的丈夫、她丈夫的情人,還有她丈夫和情人所生的3歲左右的孩子給殺了,而且這三個人,她還不是一次殺掉的,她先趁著丈夫喝醉的時候殺了他,然後再用他的手機給情人發短訊,約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見麵。據法醫鑒定,這三個人的死因都是一刀斃命,就連3歲的孩子也是如此,那個女人沒有一絲心軟。
久而久之,趙衍心中就沒有什麽男人、女人的概念了。
趙沐蔓進入他的視線,最開始是作為犯罪嫌犯人,對於犯罪嫌犯人,趙衍從來都是冷麵冷心,力圖從最微小的地方找出他們的破綻。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發現這個趙沐蔓和他曾經調查過的趙沐蔓完全不同了。
原來的趙沐蔓一心想過人上人的生活,卻又因為沒有底蘊被人恥笑,所以表麵上傲氣淩人,骨子裏卻是自卑的。可是現在的趙沐蔓卻正好相反,表麵上很低調,一心隻想過平淡的生活,可是那驕傲卻是從骨子裏透出的,奇怪的是,這驕傲卻並不令人反感,就好象她原本就該是這樣的一樣。
他也曾懷疑過,到底是什麽原因,能令一個人在短時間內發生這樣根本性的轉變?她這麽做是受了傷無意間如此,還是故意如此,如果是故意,她又在試圖掩飾什麽?
所以他故意接近她,觀察她,甚至試探她。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驕傲到骨子裏的女孩會在他懷裏默默地流淚。
這一刻,趙衍覺得自己實在很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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