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八歲。冬天天好冷,白雪皚皚。伴隨著呼嘯而來的狂裂的北風,更吹得全身隻裹了一件單衣的我渾身打顫。

家裏已經好幾天沒有開鍋了。僅有的一點米也在三天前熬成一鍋稀飯給弟弟妹妹們喝下。媽媽與尚處在繈褓中的弟弟也隻喝了一點米湯。媽媽產後,臉上一直沒有血色。懷中的小弟弟也是奄奄一息。爸爸餓得幾乎提不起一點力氣。而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還好,今天一大早,良叔就跑到我家,對我父母說了一樁天大的“好事”。離村子幾十裏的柳鎮春花樓要招“女學徒”了,管吃管住,每個月還有例錢領。最重要的是,招收的每個“女學徒”家裏還可以得到三兩銀子。有了這銀子,爹爹娘親弟弟妹妹們就不用再挨餓了,至少能挨過最艱難的這段日子了。

既不怕自己餓死,又幫家裏解決燃眉之急,我自然樂得其所。於是,中午我便決定和“樂於助人”的良叔一塊到柳鎮上去。當然,沒有人告訴我春花樓其實是柳鎮上最大的妓寮。

臨走的時候父親一直拉著我的手,想對我說些什麽,嘴唇張了張,半天卻沒有開口。臉色比以前更差了。

我以為他是餓慌了,安慰他說:“爹爹,不用怕。以後我領了例錢就往家裏寄,不用再怕弟弟妹妹還有娘親挨餓了。”

爹爹一聽,眼眶都紅了。坐在地上抱著弟弟的娘親更是哭得稀裏嘩啦。我想,他們大概是因為舍不得我,才會哭得如此傷心。大概應是如此,大概應是如此,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坐上良叔的驢車,我看著神情有些異樣的爹娘,還有一無所知的弟弟妹妹,揮揮小手,便駕著驢車駛去。

一股莫以言狀的感覺湧上心頭。我以為要是領了例錢,有機會我還能看到爹娘,竟沒有想到那竟是我見家人的最後一麵。

柳鎮離得我住的小村也不是太遠,下午驢車便趕到了。

一個樣子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婆娘塞了一些銀兩給良叔,良叔便歡天喜地的離開了,隻留下八歲的我獨自應付這新的世界。

那個樣子凶凶的婆娘告訴我,以後我便住在這裏,這裏便成了我的家。後來我知道那個婆娘便是這春花樓的老鴇。

春花樓的房子不多,卻都建造得雅致清幽,而且味道很香。每一個接客的姑娘們身上都搽得香噴噴的,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親近。

隻是這些個姑娘們人前笑容滿麵,神采奕奕。人後便神情落寞,愁雲慘淡。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為什麽她們的神情變化如此之快。

而我自進了春花樓,也是一直做著端茶送水,打打下手之類的雜活,對春花樓的事情一概不知。單純的我甚至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做做他們的小丫環而已。

直到那一天,一個比我年長三歲的打下手的丫環,突然在廚房裏上吊自殺,我才如夢初醒。

一個好心的姑姑告訴我,那個女孩自殺是怕“開門紅。”春花樓裏的姑娘到了及笈之年,都要接客。到時候來這裏買春的客人們紛紛競價,價高者得,俗稱“開門紅。”下個月便是上吊死的女孩的周歲。從那之後,自己才算是能開始替春花樓裏接生意,賺例錢了。

我一聽,心頭像是倒了一盆冰涼的冷水一般。原本懵懂無知的我忽然一夜之間明白了。父母那天眼眶裏的淚水也許不是因為舍不得我,而是因為以後隻能當再也沒有我這個女兒了。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變得恐懼起來。生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輪到“開門紅”,之後便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我每天開始擔心起來,天天惴惴不安,如同一隻小鼠一般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也是春花樓裏的,卻和其他的姑娘們不一樣。享受著一個人專用的琴室,還有專門的包間。每次來拜訪的人不是高官,便是富家公子。最重要的就是,如果那個姑娘哪天心情不好了,竟然可以罷演。居然能讓春花樓裏的老鴇子哄著才去演出。

我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人是春花樓裏的頭牌,藝妓蘭嫣。原來做妓女也可以這個樣子的,蘭嫣當時立刻成了我心目中膜拜的神仙一般。我期盼著有朝一日,我也能如同她一樣。

於是,終於有一天,我等到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春花樓每年都挑選一些新招進來的姿色不錯的小丫頭學藝,學得好的不僅不用幹粗活,還可以其他的姑娘們享受不一樣的待遇。這些姑娘們就是拿來好好培養,將來專門用來侍侯那些富家公子的。

隻是,我長得不算容貌出眾,而且又瘦得出奇,人顯得很單薄。自然這樣的挑選機會不可能有我。

可是那被挑選上的其中一個小丫頭性子倔,剛來春花樓沒有幾天,死活不願意學那老鴇子叫她學的東西,而且還絕食了好幾日。把老鴇子氣得叫人暴打了她一頓,關在柴房讓她閉門思過去了。

原本是五個人為一組的樂曲坊少了一人。這讓老鴇子有些愁眉不展。

偏巧,我這時候給她們去奉茶。洗淨了小臉,搽了一點香粉,我便略低著頭迎上前去。

老鴇子看了一眼乖巧的我,向教樂曲的先生問道:“你看這丫頭怎樣?”

老先生端過我送來的茶碗,抿了一口茶水,點點頭,道:“可以啊!”

反正教誰都是教,學生若肯學,當老師的反而輕鬆不少。之後這位先生曾向我提前,當初認同老鴇子讓我學琴,是因為被我的茶水給賄賂了。教了這麽多妓寮姑娘們學琴,都沒有喝過哪位姑娘奉的茶。而我,是頭一個。

他們不知道,我之所以那麽想學琴,是因為不想自己在及笈之年便被迫接客。若當了藝妓頭牌,可能晚三年迎“開門紅”,而且還可以自己選定頭一個客人。

學琴很艱苦,我卻因為自己心中特殊的目的而不辭辛苦。別人學一個時辰,我便學兩個時辰。別人學一上午,我便苦練一整天。

終於,我的付出有了回報。十一歲那年,我的琴技在整個春花樓,甚至整個柳鎮都略有名氣。許許多多的達官貴人來到春花樓,都隻是為了聽我彈一曲而已。我成了春花樓當之無愧的“頭牌”。

有人盛,便有人衰。我成了春花樓的花魁,而之前的蘭嫣自然是被人打入冷宮。現在那些富家公子到春花樓,已經少有人提起她。沒有了生意來源自然要受老鴇子的不少冷眼,好在蘭嫣生性樂觀。

她常對我說:“好時好景隻一刻。人這一輩子,大多都是過得不如意的。但是在得意的時候要懂得珍惜,那在不如意的時候便沒有什麽悔意。”

隻可惜那時我還年幼,她說的話我還沒有大聽懂。我之所以那麽拚命練琴,隻不過想在春花樓裏過得好一些,不用那麽早被迫接客,僅此而已。

後來,蘭嫣被人贖身,聽說要嫁到一家富戶做小妾。那對於我們這些青樓女子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臨走時她對我說:“平生沒有做過什麽令自己後悔的事,唯獨有一件。那時自己年少無知,不知‘欲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郎有意時,自己沒有好好珍惜,等到落暮時分,卻是曲終人散。做我們這一行的,若真想找一個好的歸宿,便要在最年青的時候早做打算,免得年老色衰,追悔莫及。”

老實說,她的話我沒有聽懂幾句。唯獨那一句“欲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是牢牢記下。並且,這一記便是一輩子。

蘭嫣嫁人之後,我在春花樓更是紅得發紫。有時候,縣官老爺接待其他地方的大官,都請我去演奏上一曲助興。甚至遠離柳鎮的其他地方,都有不少富家公子隻為聽我一曲,特地不辭辛苦,慕名而來。

老鴇子更是每天見到我樂得合不攏嘴。過了及笈之年還沒有迎“開門紅”的隻有我一個,但是我知道,不管我願不願意,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

想做我幕下之賓的官宦富家公子多的是,卻沒有一個能入得了我的眼的。那些公子哥們雖然衣冠楚楚,實則粗鄙猥瑣,整天想著竊玉偷香,胸無大誌,天天無所事事,荒淫無度。

我一直想著蘭嫣姐姐說的那句話,“欲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期盼著有朝一日能遇上和自己心有靈犀的公子,和自己朝夕相伴,共度人生。而不願意在這烏煙瘴氣的妓寮中每天強顏歡笑,賣笑偷生。

有一次縣官老爺作東,請我在彈奏一曲。我便去了。沒看清聽曲的人兒,隻聽到那包間裏傳來的陣陣咳嗽聲,我也沒有在意。卻沒有想到這一次竟會給我的人生帶來改變。

自那以後,一個三十多歲,華衣打扮的清瘦男子總是來捧我的場。他一身上等綢袍做的長裳,腰間縛著名貴的玉佩。每次坐在下麵聽我彈琴,都是麵帶微笑,微微頜首。每次給我打賞也是足兩黃金,似乎錢財在他眼裏並不算是什麽。

我對他並沒有好感,卻也沒有反感。來這裏一擲千金的人大有人在,不過都是些紈絝之弟,而自己不過是他們用來消遣的貨物而已。可是那人卻向老鴇打聽我的生辰八字,還提出想要替我贖身。

老鴇子來問我的意思,說那人是蜀中某戶富商的管家,姓桂。來替主子物色小妾人選,問我樂不樂意。我對當人家的小妾並不反感,隻是好奇想娶我的人究竟是誰。還有哪家的大戶人家連個管家都出手這麽闊綽?

我一直在慕慕朝朝著自己心中的“無價寶”,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直到那一天,我見到了他,就如同山洪暴發,河水決了堤一般。我的心開始變得不平靜了,忐忐忑忑,慌恐不安都是因為他。我想,自己這麽多年的等待,都是為了他而生。這朵寂靜而暗香滋生的女人花因他而悄然綻放。

那一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樓上彈琴,下麵依舊是坐無虛席。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隻是為了聽我一曲,我不能讓他們失望。照常是一首我最擅長的《春江花月夜》。

曲中,昨日來過的桂管家今日又來了。隻是今天同他一道來的,還有一位年青的貴公子。

那公子看上去和我一般年紀,卻生得異常好看。粉粉嫩嫩的一張俏臉,五官生得非常標致。一雙漆黑的雙眸如同黑夜裏的星星,照得心裏麵亮堂堂的。這是哪家的公子呀,如何生得這般好看?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英俊的男子。頓時心中像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浪,臉上霎時變得滾燙。他雖儀表不凡,卻不似普通貴家公子那樣俗氣不堪。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讓人不禁高看幾分。

最要命的是,正當自己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位公子看時。桂管家也朝自己這邊一指,那公子的眼神瞬間就和自己對上了。

就仿佛是瞬間刀光電石,一道閃電劃過自己的胸口。我的心中一顫,那極妙的人兒竟然也在看自己。我就像是被電擊中了一般,霎那間腦子一蒙,有些不知所措。手下的琴音也錯了一個拍子,好在我技藝高深,很快就彌補過來了。

是他,是他,我覺得自己的心都在顫抖。

我也立刻明白,這麽多年自己一直苦苦等侯的人兒就是他。他是自己這麽多年以來最心宜的男子。我的臉上像是火燙過一般,紅得比搽過胭脂還要深上幾分。雖然我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但是心中已經認定了那個人。

後來,老鴇子對我說,桂管家又向她提出要為我贖身。今天他們家的公子來了,對我十分滿意,答應年前就讓我去成親。原來那個人兒是他們家的公子,我一聽,心裏立即樂開了花。

我不在乎當什麽小妾,隻在乎嫁的人是不是他。而我看見他,就注定他是自己這生命中注定的人兒。而他,對自己也是“十分滿意”的。直到最後,我才發現其實就在那一見鍾情的那一刻,竟是我生平中犯的最大的錯誤。

老鴇子還在奇怪,我的反差怎麽就那麽大。昨天還半推半就,一幅模棱兩可的樣子,今天怎麽就一反常態,爽快的答應了。好在老鴇子也不細究,在她眼裏麵,自己能夠賺得銀子,又樂得好成,兩全其美。

於是,沒過幾日我便出嫁了。因為我是沒有迎來“開門紅”的,不能像普通妓寮裏的姑娘那樣對待。便像嫁女兒一樣把我嫁了出去。

整個春花樓張燈結彩,好不熱鬧。我的心裏麵也像是打著小鼓一樣,又緊張又歡快。

我心裏麵美著呢,腦中還浮現著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相貌......夜裏,我做了一個好夢。

穿上喜服,蓋上蓋頭,拜了幾拜春花樓的老鴇子,這便和桂管家上了路。我們坐的是船,航行了幾日,又走了半天山路。這才到了蜀中。

我要嫁的人家姓白,這山下碩大幽靜的宅院便是我夫家的。

下人們把我安置到一處僻靜的小院,我依舊是蓋著蓋頭,但是心裏麵還是很快樂。我就要見到那個心愛的“他”了,雖然僅僅是一麵,卻覺得那個人就是讓自己托付終生的人。

我蓋著蓋頭呆在屋裏,外麵的下人告訴我,老爺來了。老爺是誰,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要嫁的那個人姓白。我很喜歡他,雖然隻見過他一麵。

門推開了,我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一個人走進來,掀開我的蓋頭。我含羞的不敢抬起頭來。

突然,那個人咳嗽了幾聲。怎麽,他生病了麽?我好奇的抬起頭來,眼前卻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