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離狹處
回憶總是有個超級泛濫的開頭:比如,某年某月她曾經怎樣怎樣;比如,何辰何時他過去如何如何……
王成平記得自己少女時期,最喜歡從高層往下俯瞰夜景:觸目所見,星火黯淡;拂麵而來的晚風不知從何而起,好像隻是風吹著風,最後落到極低角落。
──這也曾經是王成平對死亡的全部印象,它像透明的晚風,近在咫尺卻不可觸碰。
後來劉阿姨猝然過世,王成平獨自坐在夢中的巴士上束手無策。
她始終心有戚戚而充滿困惑——王成平總是難以置信,以至於每次路過小區內的公共鍛煉場所,也始終會覺得有個熟悉的老太太氣喘籲籲跑過來,拽住她的袖子再笑眯眯道:“平平,你最近過的怎麽樣啊。”
糟糕透了。她想高聲回答,然而卻不知道該向誰當麵傾訴。仿佛所有話一說出口,琦夢就會破滅。因此王成平選擇了更溫和的方式,她一遍遍撥打無人接聽的電話號碼,甚至暗示自己隻要不接受,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
她想這大概是自己成年後,所做過最傻,最沒有回報的事情;但卻是真心去做的一件事情。
如果能挽回,那麽一定一定要挽回。
──然,就是有那麽個不識趣的人走過來,冰冷喚醒她道:醒來,醒來,這一切都不是夢。你沒有改變的力量,你所有的努力都無濟於事。
他伸出手,輕而易舉的摘掉自己的偽裝。而這同時,也是王成平第一次見到那個冷淡男人露出如此悲傷的眼神,就在他提到自己自殺的母親,程嶽背光的表情模糊一片。
王成平試圖專心嘲笑他,卻得到了自己最意想不到的答案。程嶽不合作的回應她:“……不管怎麽樣,真正的感情是不會被割斷的。”
一瞬間她居然愣住了。
好吧好吧,王成平從不是輕易示弱的女人,也絕對不會因為別人無關痛癢的愚蠢安慰,立馬放下心結和偽裝,再恍然大悟作熱愛生活狀。
隻是王成平那時刻,極其需要一個人為她指導方向。
她已經獨自迷途太久,甚至也遺忘正確答案太久;她達不到這場考核的及格分數。而放眼望去,四周朋友隻有程嶽有過類似經曆。因此由不得她拒絕與否,隻好任由他將自己拉出泥潭。
再後來,王成平撲到他身上痛哭,感到程嶽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啊,原來這個看似勇敢淡定的人,也會軟弱,也會害怕——但可笑的是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王成平卻終於覺得自己內心有了複蘇和重來的力量。
為什麽呢?她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是自己的劣根性再次作怪?抑或是別的,更深遠的東西在影響?
“你是傻子,”然而當時,王成平哭著對程嶽道,“你以為隻要我們堅持,那些人就能永永遠遠留在我們心裏?”
“然而除了這個,我們又該怎麽做?”沉默片刻,程嶽低聲回答她。
“你傻死了。”盡管依舊淚眼滂沱,王成平卻下了這個定論,“你是不是白癡啊,都30歲了還那麽天真!唯心主義!刻舟求劍!愚蠢!幼稚!”
對於她的亂罵,程嶽並沒有再反駁。實際上他的臉皮因為王成平突如其來的擁抱而不自覺的繃緊,而身軀更是直直僵挺,甚至無法再擺出半絲沉著穩重的姿態。
於是,王成平就在他們四目相瞪的可笑瞬間,突然就感到心靈上的如釋重負。盡管啜泣聲持續不斷,但她已經能堅決的推開程嶽,獨自支撐身體。
請讓我像你一樣,永遠不要屈服,她心裏說。
……
“啊,王成平你居然又在抽煙,惡習不改啊!”陳皓從門後閃進來,隨後不滿的收走她沒來得及藏起的香煙,“太囂張了你,我就不應該給你轉到單人病房!上次你偷藏布洛芬那事,別以為嚴黎沒告訴我我就不知道……”
王成平老練的把煙摁滅,再露出一點點微笑:“提早翹班了?”
“會用詞麽,現在都六點多了!”陳皓皺眉,“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這麽閑啊?”
她笑答:“嗯,這個鍾點,小學生的確也應該放學了。”
“籲!就你成熟,成熟你還偷偷抽煙嗑藥,王成平你最好趕快認錯不要裝可憐隨便轉移話題。”
於是等到王成平被鳳凰勒令嚼三片口香糖,並被收繳剩餘香煙,最後在某人的瞪視下不情不願的全部吃完醫院的營養餐;天空已經完全黑下來。
而隨後,陳皓大言不慚的靠在她身上,滿意道:“你臉色最近倒好了點。”
王成平輕輕的用手擰他的臉:“陳同學你別整天管我了啊,你還是跟以前那樣僵屍德性吧,否則您這表情隻適合弱智兒童要糖吃。”
陳皓立馬翻臉道:“真不識好歹。再說你才多大啊,別總跟我倚老賣老。”
“多謝您誇獎。說到這個我想起來,陳皓你還比我小一歲是不是?快叫聲姐姐讓我聽聽……”
“……別占我便宜啊,”陳皓故作凶狠的威脅她道,“咱倆可是同年生的,差的也隻是月份──再說我能對姐姐這樣嗎?然後這樣?這樣?”
伴隨著陳皓不規矩的手和唇,王成平配合的躲避,更適宜的露出驚嚇和嬌嗔表情。她在陳皓胸前輕聲笑著,交談著,再閉起眼睛──
嗬,自己還會笑,男人的懷抱很溫暖,空調吹來的風極其涼爽。或許世界上什麽都沒有變,隻是幹媽離開……
王成平終於能承認這個悲哀事實;連帶童年記憶拉扯出來的後悔和記憶,都一並封存。而現在的她,不過是個安靜的旁觀者,緬懷思緒如影隨形,卻不再過分煎熬內心。
自那場痛哭之後,她所有的激烈情緒已伴隨苦澀眼淚,無聲無息退守心靈暗嶼,再等待最終釋懷。
而就在陳皓推門進來前,王成平剛用自己的網上銀行,中止了向幹媽家電話自動交款業務──她不能再去用有限時間,追逐生命線之外的感情;它們伴隨著早年時光寂靜葬滅,而明天卻又是該死的新的一天。
她很清醒,她太累了。
唔,也許再過五年,也許是十五年,王成平想自己是否還會記得那個傍晚,是程嶽用理智之外的東西將她喚醒。而她想,自己以後大概沒有多少機會和勇氣去告訴他,那個時刻對自己而言,他的話是多麽至關重要的救贖。
就像此時王成平偎在陳皓懷裏,她期盼著會有一個嶄新的夢。那個夢能帶著美好的光明的鮮活的氣息,充滿未知希望和憧憬,可以款款走向自己。
──隻是現在她必須要離開了,她不得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