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立狹處

然而就是傲慢貪心虛偽如她。總是無動於衷的挖苦別人的熱情和真心,理所當然的逢場作戲,一轉身再把收來的禮物毫不留情的賣掉;可這個女人,卻也能用那麽失落和悲傷的語調,甚至不必費一滴眼淚、片言隻語就可深切觸動他的久藏心扉……

程嶽從沉思中回神,突然起身按住王成平,再用另一支手將她抱著的巧克力盒遠遠放到高處的櫃子上。

“喂,你幹嘛呀?”王成平驚叫數聲,手在他掌心輕微掙紮,但礙於兩人突然拉近的距離,下一步倒不敢輕舉妄動,“我的巧克力!”

“你怎麽一次吃那麽多?”程嶽微微皺眉,他注意到諾大的盒子已空了一半,而王成平嘴邊沾染的到處都是巧克力的黑色印記,“控製一下,這玩意吃多了上火。你現在體虛養傷,到時候流鼻血了嚴黎又要說你!”

然而他話剛說出口,便立知自己不小心觸到某個敏感雷區。因為王成平的眉迅速蹙了起來,再沉下臉來冷笑道:“喲,您能不能別總拿嚴黎來壓我!而且,我也真沒您說的那麽嬌貴。”

程嶽挑眉,他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嚴黎和王成平之間無論發生什麽問題,對外卻是驚人的和諧。就像嚴黎不允許他隨意置評王成平;而王成平盡管能笑嘻嘻的任嚴黎對自己嗤之以鼻,卻極不樂意聽別人借用嚴黎的話來打擊她。

就像現在,王成平已經撕下溫和的麵紗,撇著嘴的揶揄道:“說起來,你今天居然能來看我──噢,我真感激。畢竟他們能讓你來,總比帶一個心理醫生治愈我,更讓我感到溫馨和舒適。”

程嶽不留痕跡的鬆開她的手,目光中三分驚歎七分無奈,語氣卻依舊平穩:“你指什麽?”

“程嶽,拜托你不要每次都這麽拐彎抹角的,這樣說話我們都會很累。”王成平覺得焦躁,實際上她已經開始倉皇不安,並在程嶽的沉靜眸子注視下越發難受,“唔,我最近的確出了點問題,不過我還好,你告訴他們,我可以自己處理,不需要別人。而且姑娘我還貪戀滾滾紅塵,站在青春的浪尖不想退下,這次的受傷隻是意外──我再也不會折磨自己了,拜托,讓他們別這麽小心翼翼的對著我,告訴嚴黎和程嶽,我沒有瘋。”

王成平發現,自己又開始在程嶽麵前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說著說著。她就開始迷失在自己的話語裏。胸口和喉嚨突然間堵的難受,她巴不得趕緊將程嶽打發走,讓自己清淨片刻。

實際上,陳皓和嚴黎在前一段時間對她的欲言又止,已經讓王成平敏銳猜到他們發現自己的電話小秘密。隻是王成平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居然是程嶽在今天下午推門而入,再舉重若輕的丟給自己一袋破巧克力,坐在床邊和她無邊際的閑談。

“就你現在這種狀態,大概無法決定哪種方式對你自己最好。”程嶽看著她,淡然解釋道,“而且,今天也不是他們主動找我來的……”

王成平微微動容,過了會再惡毒的反問道:“哦,原來是誌願者。那你要幹什麽?幫我嗎?嗬嗬,容我冒昧的問一句,你憑什麽幫我?你能代替我忍受痛苦嗎?哦,請別跟我說你有感同身受的特異功能……”

“我17歲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程嶽用一種淡泊卻呆板的聲音打斷她的譏笑,垂下眼睛繼續道,“那個時候我正準備SAT,不出意外,當年秋天就可以到美國入學讀書──而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在香港備考,也是沒趕回來見我母親的最後一麵。再之後,我留在國內,高考、上大學、當兵、轉業,直到現在……”

說到這裏,他的眉極輕微的皺了一下,但繼續平靜的訴說。

“作為同樣經曆過這種事的人,也算對你有點發言權吧。我就想告訴你,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生離死別,有些東西沒法避免也沒法控製。再不客氣的講,關於這方麵,無非是發生時間的早晚而已,我們每個人都逃不過自然規律。而世界,在這方麵對人也都是很公平的。你不要太難過,以致讓過去的事情毀了你現在的生活……”

──這大概程嶽和自己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了,王成平愣愣的想,她看著男人的五官在夕陽下靜止不動,他偶爾消沉的勾勾嘴角,整個表情籠罩在微光裏,似中世紀的異教徒雕像般英俊陰晦。

而當程嶽訴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依舊很淡,仿佛和平時沒什麽不同,隻唯獨語氣帶些遺憾。

——因此隻有程嶽知道,他仍然隱瞞了部分的真相。

男人首次避開王成平的目光,並慢慢眯起眼睛,像不動聲色的壓抑什麽。

畢竟,時間已過去太久;而這也是多年後,程嶽第一次在別人麵前提到自己的母親和當初所做的決定——那些看似很小的任性,微不足道。卻對程嶽的今後至關重要,影響深遠;以至於從此之後,任何一往無前的心緒都淪為隱秘。

母親過世來臨的猝不及防,17歲的他隻好給自己一把尖刀,匆匆忙忙挑斷故事的前因後果,毅然絕然違逆前願,向另一個陌生領域背道而馳,落荒而逃——而當時,少年程嶽的確不曾深想因為這個選擇,他將來會麵對怎樣的境遇和軌跡;那曾是程嶽在少年時期為數不多的逆反和掙紮。甚至在他以後的人生,像這樣的任性絕不會再有太多。

之後便囫圇吞棗的過去十餘年。

在那些明光暗影之前,細枝末節之後,程嶽的確認為自己再無意願重頭思考,或者對之後的感情有更多更熱情的投入。

隻是今天,已經是他最大程度上的坦誠讓步,程嶽複雜的想,甚至連這些話,他之前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因此他也並不確定王成平會不會懂……

——可程嶽怎麽就忘了眼前的人,是多麽超脫想象之外的異類。

王成平在任何場合,總能用最快捷的路線將別人駁回原點──在聽完程嶽的袒露後,女人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同病相憐的溫和。她將後背板的挺直,隻是很冷漠的開腔。沒頭沒腦說:“哦,那為什麽?”

程嶽將頭迅速的轉到光亮處,困惑的反問:“什麽?什麽為什麽?”

“你母親的事情啊。”她毫不掩飾的盯著他看,不放過他臉上的表情,“我很遺憾。但這件事發生總會有原因啊。不管是生重病還是出現意外,你介意繼續將事情經過告訴我嗎?嗯,麻煩請說的再詳細一點。”

程嶽怔了怔,在下一瞬間,性子向來冷淡的自己,幾乎在盛怒之下想跳起來破口大罵。雖然還能強行忍耐,但他搭在椅背上的手已經在微微顫抖。甚至需要抿著嘴才能止住自己的冷笑。

王成平居然敢,居然敢繼續追問他**的死因,而且用如此好奇和隨意的口吻!

本來,程嶽可以選擇對這個尖銳而殘忍的問題進行忽視、反擊、拒絕,甚至拂袖離去當作對王成平粗暴無禮的懲罰──自己憑什麽要告訴她?他隻是因為突發奇想,充當一個開解鬱情的好心人。他能夠在力所能及的角度去撫慰傷者,卻絕無必要在賠上自己的傷疤隱私,供這個惡毒的女人置喙和取樂……

然而,程嶽吃驚發現自己已對上王成平那雙專注雙眼,用一種疲憊口吻說出封存許久的真相:“嗬,我母親是,她是自殺,”隨後,他自嘲的低下頭,“用來懲罰我父親的出軌……但是,她顯然沒成功,幾年之後,我父親還是另娶他人。”

“噢,這樣啊。”收到意料之外的答複,王成平的語氣依舊如常,仿佛不覺得這是什麽問題,“不管怎麽說,我現在總算相信你的話了。”

程嶽再次霍地抬頭,終於怒極反笑,目光極冷:難道這個混蛋覺得自己能編造這種謊言來安慰她?

“你大概也會覺得這種行為很愚蠢。”程嶽抱臂,盡量聲色不動的回應,“有的時候,我也這麽覺得。”

然而王成平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他,仿佛能看透他的內心,她接著問:“那你能原諒你的媽媽嗎?”

“原諒?”程嶽微微皺眉,他呆了下,看她用沒受傷的手輕敲桌麵,仿佛合著兩人心照不宣的寂靜。然而最終,他還是硬著心腸,冷淡回答道,“我沒想過……”

“撒謊,你怎麽可能沒想過?”王成平的聲音很細。帶些不置可否的笑容,她輕聲說,“要是我,大概會怪她呢。因為你媽媽本來可以選擇繼續陪著你,活到現在──畢竟,丈夫雖然是她的愛人,但孩子更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怎麽能輕易放棄呢?其實,父母給孩子愛,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義務。她也怎麽能拋棄義務,厚此薄彼的就丟下你不管呢?你敢說你沒有恨過她,連帶恨過你父親,你恨他們毀了你的青春,沒有交付給你完整的關愛,你甚至一輩子不想再原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