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荒太籲

她的確沒料到自己會被夢境控製。

起初王成平尚自我安慰說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噩夢,畢竟她能選擇許多種解決方案──比如夢裏她可以選擇不乘那輛巴士;比如她上車後可以中途下來;再比如她幹脆對自己狠心些,車一開始加速就當機立斷的跳車──反正這是夢,身體不會遭受任何實質上的損失。

但王成平發現,即使在夢裏自己依舊選擇了最糟糕的嚐試方式。

她喃喃低語道:“原來隻要我不想任何有關歡樂的事情,這輛車就不會失控,就會安全抵達終點。”──是的,冥頑不靈如她,從不知天高地厚為何意,依舊選擇乘坐這輛岌岌可危的汽車,也主動拉長這場冗長的噩夢。

一輛可感知大腦情緒,並以此決定行駛速度的任性汽車,仿佛寓意時間的殘忍,人世的無常。總之翻手是雲覆手是雨,這種做法很像命運或自己的同類。因此盡管在夢中非常恐慌,但不得不說王成平很感興趣。

自負和狂妄在蠢蠢作祟,她嚐試用痛苦來控製這輛汽車――像一個亡命的賭徒,從不考慮自己失敗會怎麽樣。

而最後的結局很諷刺,痛苦反而控製住自己的主人

――當王成平終於厭倦無休止的失敗暗示和自揭傷疤的鮮血淋漓,這遊戲露出其荒唐和黑暗的一麵,此刻她隻剩兩個選擇:繼續折磨自己,或者和死亡形影不離。

而此時,這輛魔鬼巴士已被她訓練出獵犬般的嗅覺,它不允許她退縮和自救──巴士的懲罰方式簡單有效:提速,提速,更快的提速……

在一次又一次的猝然驚醒後,王成平身心都開始無可救藥的敏感,甚至延伸到對睡眠本身都好感全無。此時她開始屈服,向嚴黎索要小份額的安定。

……

“你怎麽變成這個鬼樣子了?”再次見到王成平,安子不由大驚失色,捏著她的衣服道,“您這麽大歲數,可不能再這麽節食了!你還要命嗎!”

“我很好。“王成平淡淡回應安子,徑自撈著火鍋。

然而安子不放過她,皺著眉繼續問:“你到底怎麽回事,我從來沒看過你這麽憔悴。”

“你知道我被調職,心靈遭受打擊一般會反映到身體和精神,這也是很正常。”王成平略微皺眉,隨口扯了個像樣的謊言扔回去,“誒,別管我了──倒是裙梅還沒來,她從來不遲到,是不是路上有什麽事?”

安子懷疑打量她許久,最終沒有選擇繼續追問,隻順水推舟的轉移話題道:“等等她,你要餓了先吃點東西墊下。”

“嗯。”王成平努力在朋友麵前擺出滿麵笑容,“那我先吃點哈。”

裙梅又過了半個小時後才趕來,幸好她行跡匆匆,倒沒看出王成平的異樣:“太抱歉了,呃,雜誌社有事。”

然而囫圇飯吃到一半,安子卻發現裙梅明顯的心不在焉的,她不由奇道:“裙梅你怎麽了?工作那麽累嗎?人王成平被調職了,臉都沒您這麽爛!”

王成平登時狠狠瞪了安子一眼,卻也好奇的看向裙梅。四目相對,裙梅不動聲色移開視線,隻輕嗔安子道:“討厭啦,我又怎樣了?”

“是不是碰上哪個混蛋模特放你鴿子;又或者是為下個月的主題為難?”安子笑道,“你們這種燒錢雜誌社,熔金其外,內裏永遠愁雲慘淡。”

裙梅淡笑不語,隨後的表現卻活躍了很多。但待她去盥洗室補妝,安子對王成平歎氣:“她最近行為頗為古怪,剛才強顏歡笑連我都看不下去。”

“親愛的,你不能總指望別人開開心心,”王成平淡淡從窗外收回視線,無動於衷道,“我們能做到的隻是尊重她沉默和不快的權力……”

“扯淡!”安子立刻嗤之以鼻,向她嘲道,“與其打著尊重隱私的旗號,不如說王成平你壓根就不感興趣別人的生活,你就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且琢磨!”

“唔,這又有什麽不對?”王成平立刻反問,“我自己且自顧不暇,能作甚麽不相幹的好人?”

“你認為朋友隻是不相幹的好人?”安子冷笑。

而裙梅正好甩甩手走過來,笑眯眯道:“又在爭什麽呢?”

“王成平在向我炫耀她的自私本性。我也順便勸告她如果再這麽自大而不知珍惜,遲早會失去重要的人。”安子對她的諷刺拳拳到肉,“別永遠擺出一副心安理得的德行,也不知為什麽她總感覺高人一等。”

“嗬嗬,她還是遭受打擊的少,”裙梅瞥了眼麵無表情的王成平,捂著嘴繼續開玩笑,“不過她這麽沒心肝的孩子,失去什麽估計也不會心疼……”

這話很輕易的擊潰了王成平內心的什麽。

“讓我關心你──好,我關心你們!裙梅你剛才是和傅江超吵完架直接趕回來的?咦,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真正原因?哦哦哦,我想起來了!因為你始終防著我,因為他最開始想要的是我的手機號!可他成了你男朋友後你還不放心,恨不得無時無刻在我麵前賣弄你倆的甜蜜──但再說一次,我不喜歡傅江超!現在不,從來不,永遠不,有空防著你閨蜜,不如管好自己,你知道傅家阿姨不喜歡你?”

不去看臉色煞白的裙梅,她再轉向安子冷笑道,“還有你,你說自己和你們副社長搞曖昧?嘖嘖,我一直不吱聲是因為我一點也不看好這關係!辦公室戀愛有什麽好,董事級別就算了,居然還和你的直接上司有染!嘖嘖,你就這麽耐不住寂寞?沒錯,偷偷摸摸的感情是很有快感,但穿上衣服後你就不想想這是段多麽不平等的關係?先不說別的,那男人知道你的薪水你的工作缺點你的職業前途,他甚至能影響你的晉升大事!嗬嗬,我看你這種性格能熬多久!再說的難聽點,你的戀情不管成功與否,隻能以你的辭職為告終!”

“我是不會主動關心別人──那是因為我認為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生活!我以為朋友之間是力所能及的陪伴,而不是喋喋不休的諷刺!我從不主動關心你們,可這並不表明我自私冷漠!你們現在不是想把話說開嗎,怎麽,都難受了?”

……

王成平能清晰回想裙梅無聲的眼淚和安子顫抖的嘴唇──她以為自己會得到狠狠一耳光,實際上餐桌上的熱水杯也是良好道具,她甚至暗暗期待朋友回報給自己的懲罰方式──

然而她們作出的唯一抗議隻是離去。失之交臂,沉默不語。有那麽一刻她真想追上去,懇請她們別走,不要拋棄自己。她隻是被很多事情折磨的形狀可笑,如驚弓之鳥。

但她沒有更多勇氣。

王成平隻能任由末頂的黑暗和沉重,將自己卷入無盡的痛苦、孤獨和悔恨中。窗外的街道陌生而熟悉,但一切已經破碎,渺茫,難以企及。呆怔片刻,她在夢中平穩行駛的巴士上蜷縮一團,終於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