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歐幾裏德公設

1、任意線段能無限延伸成一條直線。

程一醒來時候還是深夜,溫潤月光透過檀木窗框,在自己的臉上打出明滅分明的影子。

她吃力的掙開惺忪眼睛,夏夜輕微涼氣遲遲揮散不去,過了幾分鍾才察覺不對。

“媽媽?”程一疑惑的看著坐在自己床邊的女人,絲質睡衣,人字拖鞋。臨睡前媽媽好像還和父親還在樓下高聲爭吵,此刻卻溫柔美麗的像月光女神,安靜坐在床邊。

“睡吧。”媽媽笑著,罕見的溫和,“我親愛的小女兒。”

程一為這親昵的稱呼疑惑,她睜大眼睛:“媽媽,你怎麽了?”

“我在你床邊坐一會。”媽媽柔聲道。

“……哥哥呢?”

“他今晚住在學校。”

程一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再合上眼睛。媽媽很少對自己溫和,一般都是忽略。而程一原本還有些緊張,但她太困了,白天還要聽自己很有興趣的物理課。歲數不大的小女孩實在很有些疲倦。

於是意識逐漸模糊,等程一再次要睡著的時候,感覺到媽媽將溫暖的手掌撫到自己臉上,再愛憐的撥弄她的發絲。小女孩感覺到癢和不習慣,她微微笑了,想伸手去推大人的手。

然後媽媽的聲音極其輕緩,極其輕微,在這個濕潤涼爽的夜間似乎能切開所有珍珠的傳來。

她淡淡說:“一一,你說我當初為什麽要把你生下來呢?”

沒人能回答,也不需要回答。隨後便是很長的一段安靜時間。

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是媽媽帶上了門,仿佛她從來沒來過。

2、給定任意線段,可以以其一個端點作為圓心,該線段作為半徑作一個圓。

上完鋼琴課程一坐車回家,已經是夜間寂寥,道路上還有下午來不及清掃的雪,司機緩慢的把車開進院子。

她好奇的降下窗戶,向外望去,年已經過完了,大家都在趁著最後的機會放殘餘煙火。不遠處的路燈下有幾個少年,大咧咧的抱出各種炮竹。旁邊警衛想阻攔,卻被另一個警衛攔下,隻能非常無奈的看著。

汽車開著大燈,還沒靠近前就遠遠的就照到街邊,眾人被晃了眼睛。其中一個看到車來很高興,猛地跳到路中間。

司機連忙踩刹車,順著降下的車窗,是有人吵吵鬧鬧的扯出她的胳膊。

“嘿正好碰到你了,趕緊出來,大夥放煙火呢!“

少年微微急切地從陰影中要把自己拉出來,但顯然覺得不對。昏黃的燈光慢慢地漫上他的臉龐,有什麽名字被喚出,隨即化成白霧散到空氣裏。

程一知道,那絕不是“程一”或“一一”。隻能是“程嶽”或“飛子”。

果然,少年看清楚她的臉後立刻放了手,在寒風露出線條凜冽的下巴。他有些不知所措,隨即挑眉朝車裏的小女孩和氣笑笑:“抱歉啊,還以為是你哥……”他撓撓頭,“剛才沒看清楚。”

程一沒作聲,慢慢地升上車窗,把身後“她是誰”的聲音全部隔絕。

畢竟,在外界看來,程府隻有一個傑出的兒子。

3、任意兩個點可以通過一條直線連接。

二十歲那年,視力越來越差,順帶新實驗室申請被駁回。程一知道終究有一天自己會全部失明,左眼已經開始看不見。而最近拿到的體檢表示,她的心髒也有衰竭的征兆。

獨自站在陽台,世界在眼中逐漸變成了黯淡的藍灰色。瞳孔內出現大朵大朵的乳白色亮點,然後越來越亮,她的眼前卻越來越暗。

樓下好像來了人,程一搖了搖頭,試圖凝目望去,而對方抬頭見到自己,似乎同樣很吃驚的表情,倒退一步。

這是她和王成平的第一次見麵,總的來說,根本不算第一次見麵。一個眼前是模糊,一個根本就懷疑自己眼花。

屋子裏都是不認識的客人。哥哥會喜歡的類型一眼即知,另一位女客不認識。程一原本無聊移開目光,隨即卻勉強辯認出是之前在閣樓看到的女人,連衣裙。而再接著,她感覺到了什麽不對。

這是自己精心布置的家,但在四名不速來客當中,唯獨那個女人看起來比自己還像女主人。而她手拿著那麽一大捧花哨豔麗的鮮花,居然很搭配裝束。怎麽說呢,看上去充滿自信。

好像是有趣的人,隨即低頭看了眼地上的兔子。

程一眯起眼睛,走上去,努力辯認她的臉,然後轉頭問哥哥。

“不是她嗎?”

問出來的瞬間,全部人的臉色都是一僵。唯獨對方略微蹙眉,露出略微為難的表情。

程一和王成平第二次見麵,一個拚命想看卻看不清楚,一個根本就不想看她。

4、所有直角都全等。

那時候家裏經常會出現冷戰,程一沒見過他們吵架。每次言語激烈時,總有一方先閉嘴。然後是漫無止境的沉默冷戰,而那又是她無法插足的世界。

程一從他們隻言片語的爭執中,猜出一些東西,好像與某個女人相關,也好像說到什麽“器官”、“手術”。他們沒有提到死亡,但神情是從來沒見過的嚴肅和痛苦。那次王姐姐很激動,語速飛快,幾乎尖叫出聲。哥哥仿佛冷漠回答了什麽,她隨即摔門而出。程一看到她抿著嘴,眼眶紅紅的。

然後就是驟然的冷卻,接下來的時間,程一回憶曾經父親和母親的爭吵。

她蹭到房間內,看著哥哥站在陽台外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王姐姐已經全麵斷絕和他的聯係,據說父親也反對他們的來往。

程一坐在房間良久,終於鼓起勇氣找到他。她有一個秘密,有關繼母和爸爸,程一不知道能不能幫到哥哥,但此刻終於張嘴坦白出來。

他揚起眉,隨後輕聲道:“所以,你就這麽任她威脅你?”

話語絲毫不帶怒氣,然而這樣的哥哥才是最可怕。

程一往後退了一步,不解道:“哥哥,我也有錯啊。”

哥哥卻仿佛沒聽見,他自言自語低聲道:“原來如此。那麽多年,居然……”他沉思道,“嗬,我現在,還需要另一個女人。”

她迷茫的抬起頭,哥哥卻回過神來,摸著她的頭,淡淡道:“不用怕,我會保護你。”

5、若兩條直線都與第三條直線相交,並且在同一邊的內角之和小於兩個直角,則這兩條直線在這一邊必定相交。

“姐姐真的要和哥哥分手?”程一露出一小塊兒臉,鼻子酸澀,因為整夜打著點滴,眼睛蒙著霧霾般的陰影,目光卻是清醒透亮的,淩空落來。

她沉默的為程一削著蘋果,果皮彎彎扭扭的從她手上滑下,不回答。

“姐姐,不喜歡我哥哥了嗎?”程一的聲音黯然,“你們當初不是答應好我了嗎?”

她遞來切好的蘋果:“我也喜歡一一啊。”看著女孩貫常素淡的麵容愣住的樣子,她輕笑著捏了捏程一臉,“但是,世界上有比喜歡……更重要的事情。”

“是因為我爸爸嗎?”程一不依不饒,“還是因為那裏的……阿姨阻攔?”

她仿佛歎了口氣,什麽都沒有回答,站起來:“對不起,一一。我要食言了。”

──自己才要食言了。

程一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水果刀,很普通的樣式,紅色塑料把,還有沾染的液漬幹透了的蘋果香氣。她想要是一刀不幹淨那可就糟糕,但不可能,自己熟知動脈的位置。

自己知道很多知識,用的上的,用不上的。她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卻有著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還有,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喜歡一名古怪姐姐。

遺書在下午已經寄給繼母,自己一直遵守著兩人的約定。但現在,程一想把王姐姐留給哥哥。

本來應該是護士查房,但卻聽到王成平輕輕敲著門:“一一,睡了嗎?”

程一不由緊張的想,不應該讓王姐姐看到這一幕,她不應該上飛機了嗎。

就像沉落的夕陽映照在傍晚的海洋裏,然後化為一滴淚。

最後的想法,以及世界上聽到最後的聲音,不算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