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自所有
療養院兩邊的低矮牆,破舊幹淨,滲著苔蘚的蔭綠色。粗枝大葉的美人蕉栽種門口,八月期間開的熱烈。這顏色粲然的花在綻放和剝落時,仿佛都不會沾染任何香氣,無聲無息的伏在瓦藍天空下。
程嶽推開車門,路過那濃綠的花叢中隻淡淡瞥了眼,再無動於衷的路過。
隨著他叩門,係著圍裙的黃蒙迎上去,驚喜道:“您出差回來了?”不待程嶽主動開口,再輕聲道,“王小姐已經恢複的好多了。”
程嶽點點頭,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他已經一整周都沒見王成平。暫且不說大禹三次近家門而不入,王成平自己就笑說如果她是少年人,此刻該恨得雙眼泛紅。
“她吃飯還那麽挑剔?”程嶽把外套遞給黃蒙。
黃蒙露出種難以形容的苦笑:“王小姐並不是挑剔……隻是,”她想了想,實在找不出新的形容詞,斟酌道,“……和您的口味很像。”又想起來什麽,“您現在吃飯了嗎?”
程嶽微笑搖頭,卻是推門先走進房間。
窗外陽光亮晃晃的照著,不知疲倦。某人卻堂而皇之的辜負所有景光,窗簾拉的嚴嚴實實,半絲亮都不透,隻顧兀自在床上大睡。
程嶽走過去,定定的看著蒙頭夏眠的人。幾絲頭發從蠶被遮蓋中測漏出去,再伴著極輕的呼吸聲,襯得屋子愈靜愈謐。他側身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原本隻是安靜注視。過了後伸出手牽住發絲,隨後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輕輕俯身下去──
黃蒙正在外麵指揮幫廚來清洗餐具,隻是沒過片刻,裏屋的門被霍地打開,黃蒙驚訝看著程嶽摔手走出來,眼裏罕見的森然。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王成平人呢?”
“呃啊?她不是在裏麵睡覺嗎……”黃蒙擦幹手,奇怪的往裏屋裏望去,不由一怔。
年輕的護工紅著臉坐在床上,閃著晶瑩大眼睛看著程嶽。程嶽倒毫不避諱這尷尬場景,冷眼直接掃回去。而在他這樣毫無感情的注視中,護工卻是漸漸低下頭,臉色也由嫣紅轉到蒼白,身子漸漸發抖。
黃蒙內心深處很想找個什麽清醒一下混亂腦子,旁邊的刀子亮閃閃,似乎不錯。大概能插在別人臉上,現在她搞不好想這麽做,
“……王小姐又自己溜出去玩了麽。”她得從牙縫裏擠出話,“這實在是,對不起,我還以為……”
以某人不安於室的性子,程嶽也猜出個大概,他隻能點點頭:“她應該跑的不遠。”
“……是,一般都在花園裏。”黃蒙很虛弱道,“我今天忘收輪椅了……”
程嶽點頭,便要出門。見他沒有追究的意思,黃蒙不由心中一鬆。但等程嶽從她旁邊擦肩而過,輕描淡寫的話卻讓黃蒙一凜。
“裏麵的人,辭了她。”
程嶽說完後再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看了黃蒙一眼,仿佛猶豫什麽。
黃蒙心中便一陣打鼓,但程嶽沒再說話,隨後門被關上。
“黃,黃姐……”護工移動腳步到黃蒙身邊,卻是帶著哭腔,“我明明什麽都沒有……”
黃蒙已經感覺自己後背濕透,而程嶽甚至都沒有作出明顯動怒的表情。她看著麵前的女孩,歎口氣:“我會多給你結算一個月工資。”
“可我……”
“他不是你能碰的男人。”
……
療養院花園裏環境很好,不準機動車駛入,也幾乎沒什麽超過兩層以上的高樓。四處綠蔭籠罩,平地處都種植著類似鮮豔而無味的鮮花。各種明亮的顏色堆砌在一起,襯上夏日蔥綠,非常有生命力的感覺。
程嶽繞了半圈,沒怎麽費力就在噴泉旁找到逃竄犯的熟悉身影。
他剛要走上前去,卻聽到王成平抬頭,帶著笑意開口:“啊,這局我又贏了。”
四周並無旁人,也不知道這家夥在和誰說話。程嶽還略有疑惑,卻聽到“嗷”的一聲回應,底氣充足,帶著稚氣。
王成平旁霍地站起個身材略壯的小男孩。想必之前委屈的坐在她腳邊,王成平的身體便完全遮住他,但此刻男孩站起來,比輪椅略高,卻帶著殺氣騰騰的眼睛瞪著她。
“你,你,你,你是不是又作弊了!”他憤怒的指責道,差點把手指頭戳到王成平臉上。
“就你?我還作弊!”王成平的聲音完全不因主人坐在輪椅上而少幾分可恨,她懶洋洋的撐著腮,“再說這遊戲還是你今天新教我的,咱倆都換了電腦,結果還是你輸!你現在還有什麽話?”
對方顯然很生氣,但顯然啞口無言。男孩從鼻子裏喘著粗氣,圍著王成平的輪椅來回轉悠,不時惱怒的踢飛小石子,再霍霍伸著胖胳膊胖腿的踹向噴水池的石子底座,發泄無窮怒火。
偏偏王成平還躥火:“嘖,上次我已經贏了你一個手鏈了,再上一次我差點把你褲子都贏回來──對了,你一男孩子還帶手鏈,挺新鮮的!”
“誰戴手鏈了!那是我爺爺送給我的護身符!你以為我喜歡戴!再說為這事,上次我都被我媽打了一巴掌!”小胖子眼睛裏直冒火,“都是你。”
“哦,可我本來就想還給你,但你又不肯要。”王成平搖頭,仿佛困惑不解道,“幹嘛這麽別扭!”
男孩沉默片刻,當時王成平的嘲笑眼睛和平靜語氣,就是讓他逞強拒收的災難源頭。但這話,男孩死都不打算對麵前的壞人說,他隻是抿著嘴憤怒的從道路上撿起小把鵝卵石,一顆一顆狠狠砸在噴水池裏:“我才不要你還,我要靠自己贏回來!”
王成平笑道:“這麽固執的性子,長大後會很吃虧啊。”
男孩臉紅脖子粗,心想是誰連打遊戲都不肯讓著自己。
王成平看出他的想法,很無辜道:“我例外啊,因為我是殘疾人啊,不欺負小破孩我的人生會很空虛。”
男孩簡直氣的不得了,隻死死的瞪著她,脫口而出:“心眼這麽壞,活該你是殘疾人!”
王成平不至於和口無遮攔的小孩子計較,倒隻微微一笑:“是嗎?”
但男孩已經自悔失言,過了片刻,他凶狠的目光緩和下來,扭頭不看王成平,有些遲疑的張口問道:“阿姨,你是真的不能走路嗎?腿沒有感覺嗎──唉呦,你幹嘛掐我!”
王成平指尖捏住小胖子的豐臀,獰笑道:“說我殘疾人無所謂,但小胖子讓你教你多少遍,不要管我叫阿姨,要叫姐姐!”
她的力道不大,與其說是掐,連摸都算不上。因此男孩倒也不掙紮,隻緊緊捂著屁股。
他終於找到能製住眼前人的死穴,堅持道:“你這麽老,當然是阿姨……”
“要叫姐姐!”
程嶽咳嗽一聲,麵前一大一小立刻全部僵硬住,卻是屏聲息氣。直到程嶽走到他們麵前,王成平依舊保持猥褻兒童的手勢,而小胖子則是雙手護臀。
“呼,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來找我的。”看到程嶽陌生的臉,小胖子明顯鬆口氣。
但中標的王成平臉色就沒那麽好,她低下頭,鬆開男孩。
程嶽倒先上下打量男孩,過了會淡淡問:“你是謝參謀長的孫子?”
男孩一怔,接著猶豫的點頭。出於某種自尊心,他一直忍著沒有對這殘疾女人說自己的身份,此刻真相大白,倒像是有了什麽炫耀的資本,他帶著點沾沾自喜的表情用餘光去掃王成平。
可惜這討厭的殘疾女人渾不在意,隻是盯著膝蓋上的電腦,仿佛那裏麵有什麽東西,比參謀長孫子的身份更重要。
男孩頗失望。
之前發問的男人也隻是朝他點點頭,沒驚奇,也沒太大反應,依舊很普通的口吻:“你現在著急回去嗎?”
“我……”
“現在不著急回家,就幫我推她的輪椅吧。”
“啊……”
“一起在花園裏走走,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你好像對這很熟悉。”
這樣講好像很有道理,於是男孩沒什麽猶豫的就回答“那好吧”,然後下一秒,他警覺麵前的男人和討厭鬼一樣都有給人洗腦的能力。
但這時已經乖乖推著王成平的輪椅,程嶽則跟在兩人身後,不疾不徐。
要怪就怪這個下午的天空太藍,陽光溫和太適合沉默,兩個大人暫時沒有說話的意思。被奴役的男孩壞心眼的把輪椅往顛簸的石頭地上推。殘疾人和身後的怪人也沒什麽表示,倒任他隨意帶路。
“最近都在做什麽?”
“你忙著鎮壓誰呢?”
終於開口打破沉默,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糟糕的話題懊悔,就聽到小孩在旁邊代替他們不屑的“哼”了聲。
王成平隻好先回答:“我很閑啊,主要看書,查資料,但每天黃蒙隻讓我用三個小時的電腦,很煩。最近每天倒是會抽出午睡時間,來這裏見這小胖子。”在身後的男孩抗議前,她想起來,“啊,忘了說,我總覺得我新工作可能也要保不住。這一年我休假太多,你的四合院大業又得往後推一年。”
“不著急。”程嶽敷衍著,他有點想自己接手王成平。
眼前的死小孩顯然還挺喜歡推輪椅這工作,拚命的推著王成平往前走,倒是隱隱想甩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