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瀾於歸

程嶽打電話先到醫院,確認前女友這一秒還完好的呼吸在世界後,他腦子裏至少有一分鍾仍然在嗡嗡響,隻聽見對方還在手機裏說什麽,卻聽不見究竟說什麽。

程嶽迅速鎮定下來:“我馬上過去。”

廚房裏王成平特意為他煮的湯香氣已經漫延到整個屋子,程嶽把天然氣關閉。臨走前他再看了眼她的家,刹那間伸手想把燈熄滅,但是最終留了盞照明燈。

司機已經等在樓下,程嶽坐進後座。

去醫院的途中,車前大燈明明是亮著,但仍然感覺他們就那麽黑燈瞎火的往前走,沒有方向。夜色一望無際,夜幕永遠肮髒模糊,透過籠罩在夜幕中的路燈,也隻能模糊的看到公路和綠化樹,再迅速晃過去。

王成平的手機始終打不通,程嶽長按掛斷鍵,再繼續,盯著夜色的眼睛有些疲倦。而聽到不斷忙音的過程裏,男人表情依舊如故,內心到喉嚨卻被徹底堵住,有越來越壓製不住的恐懼心慌。

不是生氣,不是責怪,不是失望,就是連呼吸都透不過氣來。腦海裏一遍一遍想著卻是王成平在酒醉後說起嚴黎的語氣,王成平在深夜中形容陳皓的眼神。人心總是喜陰暗,愛殘酷,隻珍惜容易失去,對唾手可得又嫌太賤。

以上缺點她一點都不落,程嶽見過太多人,太多的人都是如此表皮風華漂亮,內心長著一顆百毒不侵油鹽不進的心。他原本想,如果王成平也是這樣的女人。那也就算了。

但王成平不是。她的眼淚是真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頑強,近乎愚蠢和軟弱的方式,遠遠旁觀她所熱愛的。程嶽剛開始嗤之以鼻,認為愚蠢可笑,然後等自己掏心掏肺的陷下去,卻又再訝然發現從頭到尾,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隻有一個人而已。

他對她也並非特寫,隻有她自己才是以自我為中心。無法無天,隨意放肆。王成平不拒絕,不挽留,也不守護,她想要時就付出全部,不想要時也就走開。

喜歡這種人便會被傷害,隻有愛她的人才會原諒她。

但軟弱的人,也不要去愛她。

……

醫院在任何季節總是陰森寒冷,仿佛超脫四季外的存在。程嶽來到嚴黎所在樓層,一眼看見嚴黎的父母正在過道上抓著兩名醫生焦急詢問。

嚴黎家的二老都是知識分子出身,聽聞噩耗後還算鎮定。但嚴黎的母親早已經被旁邊護士扶住,麵色慘白,看上去沒有任何力氣說話。而嚴黎的父親年輕時是個文弱書生,此刻表情沉重,正對醫生迭聲詢問什麽。

看到程嶽快步走來,嚴黎父親的臉上突然浮現怒氣:“你還敢來?!”他迅速的看著醫生,卻不知道該質問哪一位,“誰讓你們多管閑事!你讓他來幹什麽!你給我滾!”

嚴黎父親的聲音過大,又是在晚上探望病人的時間段。走廊裏的人便都紛紛回頭看這邊。

程嶽倒麵無表情,隻點點頭道:“叔叔、阿姨。”然後再問醫生,“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的癌症已經被治愈了,”對方托了下眼鏡,顯然是認識他,也顯然對程嶽到來鬆了口氣,“但雙倍化療的毒副作用使病人出現肝衰竭,她需要一個新肝髒。”頓了頓,“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找到,不然……”

“我說不準告訴他!”嚴黎的父親已經被氣的渾身發抖,“告訴他幹什麽!如果不是這個王八蛋,我女兒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他這個,這個──”

程嶽對老人的罵聲視若不聞,他沉思道:“那能找到肝資源──”

“不勞你問!別在這裏再假裝好心了!我家嚴黎缺的是肝,不缺狼心狗肺!”一旁嚴黎的母親仍然無力的靠著護士,但話一說出口卻是刻薄,嘴唇在哆嗦著,“想當初,想當初我們就不應該相信你!你趕緊滾開,我們全家都和你沒有任何瓜葛!你快滾!快滾!”

老太太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尖利,到最後是哭腔。程嶽的表情仍然平靜,隻在等醫生做出回答。

兩個醫生為難的對望一眼,另一個便躊躇開口道:“肝資源的要求非要嚴格,率先考慮親屬。病人家屬中隻有一個和病人血緣相配,但是阿姨年紀已經超過五十歲,又患有中度糖尿病。因此她是不適宜做肝移植。而屍體供肝,則要求肝熱缺血時間不超過三十分鍾,最好是有心跳的“腦死”屍體……所以這也很難,現在我們已經把病人排在肝移植的第一位,但是這種事情,你知道,有的時候也隻能靠等。”

“別告訴他!如果不是這個王八蛋,我家嚴黎還有六個月的時間!哪能現在就,就……”嚴黎的父親恨極怒極,卻是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過來,揚拳便要打程嶽。

他這一下猝不及防,嚴黎的母親和護士都不由驚叫。

程嶽倒並不如何驚恐,他隻是輕鬆握住老人的瘦弱手腕製住他,盡量用平靜安慰道:“叔叔,我知道你現在著急,你也不想見到我。但我們目前最要緊是──”

“你他媽閉嘴!”殊不知這種平淡的態度更刺激了崩潰邊緣的嚴黎父親,幹瘦老頭爆發出不同尋常的力氣,“現在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們該怎麽做!我家嚴黎到底那點對不起你了,你這麽害她?你想弄死她是不是?你給我說清楚!!都是你!都是你!”

一邊說,一邊掙脫了程嶽的禁錮,抬拳就向他臉上揮去。

如果程嶽現下大力把嚴黎的父親推開,躲避完全來得及。但力的反作用下,想必老人也會狠狠撞到牆上。

程嶽電光石火間猶豫片刻,不由暗自苦笑,卻準備好承受這一下。也許在自己內心深處,程嶽想他倒寧願自己被狠狠打一拳,好讓他們都清醒過來。

然而突然有股力量把他往後一拉,連程嶽都沒有反應過來。有人便擋在自己麵前,替他挨了那一拳。

“王成平!”程嶽的聲音首次稱得上顫抖。

老人的力氣不大,但皮肉之聲不絕,想必也是很痛。

王成平被打的向後退後幾步,隨後被緊緊跟來的林期合扶住身體。她低頭捂住臉,長發披散下來,再輕輕“嘶”了聲。

今年第二次了,他媽的。王成平心想,記得提醒她要去求個人生平安符。

突發狀況下,嚴黎的父親不由也愣住,但隨後,隻聽嚴黎的母親在旁邊冷笑道:“喲,這位也一起來了?湊熱鬧來了?都來看我家阿黎的笑話是不是?我家阿黎死了滿足你們的心願?你們這對狗男女還要不要再求她的祝福?”

程嶽已經快步上前把王成平從林期合懷裏拉出。他不清楚眼前這一幕讓人躥火,等查看她青腫的眼角,男人眸中已經全然閃過狠色,

但他還沒張嘴說話,王成平卻已經緊緊握住自己的手。程嶽一愣,女人的手冰冷柔軟,非常堅定。

“叔叔,阿姨,嚴黎的醫療授權同意書是不是你們簽寫的?”王成平終於開口,她的聲音並不很大,但迅速壓過混亂。這時醫院裏的不少保安和其餘醫生護士都已經趕來,還有些傷者在周圍好奇的觀看。

王成平不等老人回答,再冷冷道:“嚴黎24小內就出現肝衰竭,的確是加大化療劑量治療的副作用──但如果你們當時不同意這治療方案,也不可能被實施的。醫生當時已經向你們說明後果,您和阿姨也是都知道的,是都是親筆簽的同意書。那現在,為什麽又要把這一切怪到程嶽頭上?”

比起嚴黎的父母,程嶽幾乎是震驚的看著她,兩個人的手在緊緊相握,力道卻恨不得把對方攥碎。

嚴黎的母親哆嗦著手指著他們:“好啊,怪到我們身上了?當初要不是因為他──”

“我隻知道嚴黎的病不是程嶽傳染的,他也沒逼著你們簽治療同意書!如果說是責任,叔叔阿姨也不是全部沒有吧!”王成平麵無表情道,“但現在我們不是討論誰的責任,隻是我多少說一句。叔叔阿姨您最好對這人客氣點,嚴黎現在活的下去活不下去,找到移植肝資源的指望沒準全都指在他身上!您知道肝資源的情況吧?醫生都對您說了吧?”

嚴黎的母親顫抖的掙脫護士的手,居然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幾近歇斯底裏:“指望他?指望他?我寧願──”

王成平卻上前一步,她的聲音很冷漠,直接反駁道:“您寧願什麽?您千萬別說寧願嚴黎死,不然我這一下就白挨了!還有,您現在有空在這裏嚷嚷,不如聯係下保險公司,再數下家裏的存款。肝移植不是小數目,您現在能拿出多少?錢不能買命,但能救命!與其恨我們,還是想這些比較實用點的東西吧!再還有,嚴黎現在也該知道自己的情況了吧,她現在的心情您關心過沒有!不如您二老一個去陪著嚴黎,另一個繼續留在這裏陪我們吵?您還有什麽話,我站這兒不走繼續聽您罵!但現在耽誤一分鍾,都能要您女兒的命!”

她的話極其殘忍狠毒,卻也針針見血。

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陡然平靜,是因為碰到冷漠強大的對手。

王成平的目光堪稱嚴厲,從嚴黎的父親再掃到嚴黎的母親身上,沒有收到任何反駁。

兩個老人一個顫抖的倒退幾步,在椅子上痛苦的抱著頭,另一個哆嗦著嘴唇,卻是終於用哀求的眼神望向程嶽。

一直冷眼旁觀的林期合走上前來,淡淡道:“說夠了?你倆再待下去,恐怕他們就要向程先生跪下了。”

王成平也一秒都在這裏待不下去,她甚至害怕顫抖的厲害的雙肩出賣自己。

她拉著程嶽,分開鴉雀無聲的眾人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