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輕始休
在逃跑時,回頭看誰都像是追兵。慣犯王成平認為她很理解傅江超這般的驚訝、羞愧和憤怒表情。但現在她同是逃兵,也實在沒更多精力去好奇傅江超躲避的原因。
“我沒注意到你在這裏。”王成平把身體靠在肮髒的鐵架上,任呼啦而來的涼意春風吹著自己的頭發。“我也不是來找你的——隻要別在那大廳坐著,我能去任何地方。”
“是麽?”傅江超仍然懷疑道。
是的,王成平想說她碰到他完全是個該死的巧合。隻因為她的身份恰好是新娘的朋友,所以才把這種巧合弄得像有預謀的一切。
但王成平轉過頭來,不打算具體解釋。既然傅江超敢從他自己的婚宴上逃走,他也一定有能力去承受這種壓力。管他呢,現在自己頭痛的心事就已經夠多的了。
傅江超在旁邊盯著王成平良久。
再猶豫片刻,傅江超朝她走過來,好像是信了她的話,也好像沒有,但起碼他臉色沒有像之前那麽冷硬。
“你最近過的不順心?”傅江超這麽試探的問,見王成平皺眉看他,再解釋道,“之前過年時有個人給我家裏打來電話,問裙梅願不願意和你去巴厘島住兩天,陪你散散心。裙梅是想去,但被我攔下了。”
王成平收回目光,她看著不遠處的街區路旁綠化帶裏有一樹春桃綻放,淺碧深紅色。
她淡淡答道:“噢,我挺好。也沒不順心,隻是最近很多事情趕到一塊去了而已。”
傅江超也點點頭,很老生常談的說:“反正你還年輕,再難也會熬過去。”
傅江超逃避還情有可原,但明知傅江超逃避意圖的自己居然還陪他在露台聊天。這種情景就很怪了,王成平自己也知道。
也許兩人說著說著話就有另一個人巧好來到這個地方同樣尋找傅江超。如果這種情況真正發生,孤男寡女的,站在失蹤新郎旁邊的她也會陷入尷尬境地,並被扣上不清不楚的懷疑。
這實在很不恰當的行為。
但無所謂,王成平認為她的人生不介意再中一次彩票。
再說人是需要交流的動物,而王成平之前又在李梓家沉默了很長很久的時間,她現在的確需要交談對象——不管這交談對象是誰。
“我交了個男朋友,我以為我會嫁給他。”王成平再開口,她找傅江超要了根煙。而傅江超有點驚訝,但還是不情願給了她一根。
“你倆沒成?”他幫她打火。
“沒錯。”王成平吸了口,再把煙夾在手裏。她的伴娘裙是雪白色的,現在已經被鐵欄杆上的鐵鏽弄髒了,但王成平不在乎。
“我和他一直在糾纏,但糾纏了很久依然是這個結局,所以我想我倆一定是孽緣。”她自嘲道,“不管怎樣,感情這種事情,的確是女人更容易受傷一些。”
沉默片刻,傅江超突然道:“那可不一定,我認為女人狠心的時候也很可怕。”
他的話很像諷刺,但語調的確不是。
王成平蹙眉瞪著他。
也許是被她的話觸動到心思,傅江超突然開始向王成平解釋自己現在為什麽出現在露台。王成平本來沒想問,但還是聽了全部經過。
原來傅江超失蹤,他是正在和dy的電話。
王成平默念兩遍這個英文名字,隨後才從腦海裏回憶起最初傅江超就是因為這名叫dy的女孩子,義無反顧的離開裙梅。然而今時今日,喜新厭舊不僅僅是形容男人。沒過多久,傅江超很快便被年輕殘酷的女孩拋棄。
再後麵的故事她也知道個大概。
前女友對傅江超表示不計前嫌,並在他的頹喪期間百般安慰、重拉柔情。作為回應,平定心情的傅江超也表明相應的誠意,順勢向她提出結婚要求。裙梅答應,於是兩人的婚事張羅起來。
唯一的插曲就是傅江超把自己的結婚請帖主動發給了dy一份。
“我不知道她會有什麽反應,她會說什麽話,她來,還是不來,我不知道,全不知到。”傅江超道,“但我知道自己肯定得幹點什麽,於是我一定要給她請帖。”
dy今天沒來,不管是她知趣,還是不吃這一套。但她托人捎來一大束花作為回應,並在賀卡上禮貌恭賀舊情人新婚,天長地久。
傅江超麵無表情簽收了這禮物,隨後他把鮮花扔到垃圾桶,賀卡直接撕爛,自己走到這個偏僻的露台上給dy打電話,控製不住的。
王成平睜大眼睛,她簡直就跟聽故事似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為什麽一定要給她發請帖?為什麽一定要給她打電話?那你是還愛那個女孩子嗎?那你為什麽還和裙梅結婚呀,你現在這樣算什麽?”王成平不可置信,開始琢磨要不要學習安子的作風,狠狠賞麵前男人一個耳光。
但傅江超卻說他沒有。
他和dy在電話裏聊了很久,但他們聊的話題全部是電影、報紙內容和國際形勢。除了最開始傅江超說“我結婚了,謝謝你的花。”dy頓了頓回答說“不客氣。”,兩人再無交談任何私情。
雙方的口氣和態度就像多年未見的高中同學,疏遠的客氣,冷淡的親密。
“其實那感情到了最後,我也有點厭倦她了。dy年齡實在太小,花哨的想法又太多,我覺得和她交流有困難、沒什麽共通話題──但我真沒料到的,是她居然先和我提出的分手。”傅江超皺眉道,“就連現在,我也說不出自己到底在堅持糾結什麽,大概隻是埋怨她沒有給我機會。”
王成平沒吭聲。她知道這同樣有點可笑,但她現在居然能理解傅江超的意思。
不甘心,一定是不甘心。是愛情總使人內心得不到滿足。還是說,人根本不可能從別人身上得到徹底滿足?
“但可能dy和你分手也很痛苦啊,”王成平輕聲道。她想起第一次對陳皓說分手的時候,自己就像活在潮濕的地獄。
她說:“事情總不像表麵那麽簡單。”
然而傅江超轉頭看了看王成平,眼睛眯了眯算笑了。
“她和你不一樣。”傅江超緩慢道,“這方麵dy比你成熟,連裙梅都比你強──她們沒你陷的那麽深。”
被不熟悉的人如此評論,王成平覺得有點臉紅有點惱怒,她慍道:“我陷的深……你怎麽看出來的?”
但傅江超沒回答她這個問題。
“總之,我對dy盡力了,她可能對我也盡力了。即使dy沒對我盡力也不是她的錯──別人沒有回報我相同的感情,我認為不是別人的錯。現在掛了那電話,我也覺得能放手,以後就能和裙梅老老實實過日子了──對了,樓下現在情況怎麽樣?”他又問,口氣有些遲來的焦急,“大家找我呢?“
“裙梅很著急,你媽很著急,大家都以為你悔婚了……”他和自己眺望相同的方向,所以王成平慶幸傅江超看不到自己的眼淚。
“悔婚?可笑。那我得趕緊下去了,從裙梅身邊逃走第一次行,逃走第二次她就該受不了了。”傅江超皺眉道,他依舊是那麽沒禮貌,自顧自的轉身跑幾步,才想起她來。
“你不一起來嗎?”
王成平沒有回頭,她搖搖頭,啞聲道:“我自己待會,你先下去就好了,
傅江超嗯了聲,並不相勸。但走到門前時,王成平卻聽到他停住腳步。
“王成平?”他叫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王成平勉強擦幹眼淚回過頭來,看著他。但她等了他很久,傅江超卻隻凝視著她都沒說話。
曾經有一個階段他倆很熟,但現在他們彼此都是陌生人。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後麵是什麽,王成平沒聽見。因為傅江超的手機響了。而在剛才的時間裏,她發現自己沒注意到他手機一直都在響。但傅江超還是耐心的和自己說話——等等!
王成平突然想到她以為傅江超待在這裏和她聊天,隻是為了平複他自己的心情,拖延結婚的時間。但傅江超說他沒有悔婚的打算,所以另一種可能,也許隻是人家留在這裏特意安慰她──有這種可能嗎?
她並不清楚。王成平已經越來越了解曾經的她有多麽自作聰明。
假如傅江超之前的所有姿態都是假模假樣,但作為故作大方的神手王成平都說不出“陳皓沒有回應我相同的感情,那並不是他的錯。”這種句子。
她做不到。
但隨後傅江超什麽話也沒再和自己說,他已經接起手機,轉身三步並作兩步的離去。而隨著鐵門咣當一聲,偌大的露台上又隻剩下王成平一個人。
她想自己一直不理解裙梅為什麽執著選傅江超,甚至嘲笑dy如此美妞都爛在這泡狗屎上。但也許,王成平想隻是她自己一直都對傅江超存有偏見。
傅江超也許是個好男人。裙梅和他在一起也許是會幸福的──幸福都是也許的事情,但起碼他們有努力的目標。
至於自己,當麵對無法聳聳肩就擺脫的事情,也必須要去親自麵對。
王成平把手放在欄杆上,她艱難的從包裏掏出手機,給陳皓打了電話,把自己目前的詳細方位告訴他。
掛了手機,王成平重新把剛才那句話想一遍。沒錯,她對陳皓已經盡力了,而陳皓應該也對她盡力了。就像傅江超說的那樣,兩個人在一段關係中盡力都好。對誰都是這樣,盡力就好。
即使到最後陳皓都沒有像自己那樣愛她,即使到最後他倆走向這種結局,這也並不是陳皓的過錯。
第二次說分手要比第一次更難,但幸好兩人都打下了點心理基礎。
於是陳皓推開鐵門,他首先麵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張笑臉。
“陳皓,咱們玩個遊戲吧──”在陳皓張口前,王成平搶先對他笑眯眯的說了這句話。
陳皓看著她,她靠在欄杆上,雪白的短裙,身後是春天的整片藍天。
“遊戲規則很簡單,你先我聽說十分鍾的話。這十分鍾的時間裏,你絕不能打斷我,隻聽我說。假如你能做到這點,十分鍾後你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講,我也都好好的聽說。而且你說什麽,我就聽你的話做什麽──不管你想繼續咱倆關係,還是你想要咱倆分手——隻要你現在給我十分鍾的時間。”王成平的笑容很漂亮,帶著些熟悉的狡黠和透明。
什麽時候,她這種笑容在兩人的相處中越見越少呢?
陳皓愣住了。
見他略微遲疑,王成平又老於此道的拋出誘餌:“就沉默十分鍾喔,隻要你做到,之後我什麽條件都答應你。是‘什麽條件’,‘任何條件’。到時候你有話想問我,我也全部都老老實實的回答你。”
盡管莫名其妙,但陳皓卻終於被她的話打動,他盯著她,緩慢道:“你說什麽條件都能答應我?”
王成平微笑道:“是,隻要你待會十分鍾內不說話,安靜的聽我講完,十分鍾之後,我什麽話都聽你的。”
陳皓不由仔細看著她的臉,確認王成平沒有開玩笑。
嗯,這完全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陳皓想,閉嘴十分鍾,沉默六百秒。他看不出裏麵有什麽陷阱。今日他前來要解決的整件沉悶事情仿佛終於出現轉機,他要伸手去抓住這個機會。
陳皓決定了,他必須賭。
“我答應你。”隻是他又緩慢確定一遍條約,抬起眼睛看著她道,“到時候,你真的什麽條件都能答應我?”
王成平也幫他最後確認:“任何條件,我全都答應你。”
他點頭:“那你說吧。”
見陳皓答應,王成平微微一笑,籲一口氣。她想現在可以開始了,現在是結束一切的時候了。
但自己要從哪裏說起呢?她得想一想,他倆誤會的時間太久,過程又太漫長,自己需要很不容易才能鼓起勇氣去坦白。
“其實我一直是個很不善良、很混蛋的女人,當然很多人都這麽罵過我。從小到大,我被人教訓過最多的話就是脾氣壞和任性。到後來我實在被教訓的沒辦法,隻好把所有的真實性情掩藏起來。而我其餘的壞習慣裏,最讓人討厭的可能就是翻來覆去和冷淡。不止是你,我父母也憎惡我浪費東西,不知珍惜的臭毛病。但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
”我的想法可能很怪,很挑剔,那就是我認為人這一輩子能遇見的太多,總會被這些那些的東西耗費無用感情。但我們人隻有兩隻手,力量有限。與其顧此失彼,手忙腳亂的亂浪費心意,我選擇隻把最喜歡的東西留在身邊,我忽視大部分規則,是因為我隻在更好的堅持少數規則。”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因為追求利益,我根本不能容許任何無關人等闖入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很小,那些我不喜歡的、我比較喜歡的,或者我感覺還好但還不是那麽如意的東西,時間一到我就選擇通通扔掉它們。因為我要煆煉自己的冷酷,我不準它們分我心,我要把自己的心留給最喜歡的東西──而從這個角度講,咱倆交往的時間,也許我偶爾被別的心意動搖過。但陳皓,世界上隻有你最重要的,我不允許任何男人挑戰到你的地位,我要保護你,全世界的人我隻想保護你,才不去管別人的想法,才不管別人是否因為我而受不受到傷害。”
“如果這是冷酷和自私,那我就是這樣的女人。”
依舊是熟悉的長篇大論,對陳皓有意義的話隻有她愛他,而且他意識到王成平比他想象中的還愛他。這是王成平第一次在他麵前正經承認這點,用毋庸置疑的語調。陳皓心中緊張,卻隻屏聲靜氣的繼續聽著。
“但當初我決定和你開始,其實隻因為你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符合我所有對男人的硬性軟性條件。”她說,“陳皓,我不會假惺惺說我不貪慕虛榮,但要我說完全是想圖謀你錢財什麽的,也真不是。當時我幹媽讓我相親,所以我必須去見你。而身為一個女人快三十歲了,的確是定心時候去找歸宿──所有的時間都對了,所有的緣分都到了,再加上陳皓你條件很好,我想和你隨便開始段感情,即使咱倆隻是玩玩,即使咱倆最後鬧到分手也算不得吃虧吧。當時我不怕你不愛我,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輸的太慘──”
王成平深呼一口氣,“我曾經聽過一次你對下屬發脾氣,口吻很生硬很討厭──當時我就發誓,隻要你敢用這種口氣對我說半句話,咱倆立刻散場──於是我捉弄你玩,惹你煩躁,讓你操心──但我最後等到你這麽對我了嗎?沒有,你一直對我都很好,很有耐心。甚至到了後來,我發現自己唯一能拒絕你的隻是好意和關懷──但我能拒絕那個嗎?不,我才不要拒絕你。我為什麽要拒絕你?從來沒有人這麽陪過我,從來沒有……”
“盡管事情到現在才明顯,當時陳皓你隻是被蘇素傷心了,你需要一個麻煩的女人來打發內心的空洞,你想要去愛新的女人轉移寂寞,你累了,不想再去關心女人在想什麽,你隻想以自己的方式寵一個人。但我仍然被打動了,但當時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也就被普普通通的感動了。”
如今提到蘇素,她的聲音口氣仍然輕鬆平靜,陳皓卻感到窘迫羞愧和不對勁,他的心正逐漸往下沉,而且沒有到底。他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種輕鬆的心情為時過早。陳皓剛想張口說點什麽,觸到她含笑的眼神後卻立馬想到王成平之前的警告。他連忙噤聲。
怎麽還沒有到十分鍾,陳皓急切的看著表,他並不知道這段時間如此的難熬,眼眶都發澀。
“陳皓,你是我第一次愛的男人,你也是我的第一次戀情。盡管咱倆開始的時候並不怎麽坦誠,但沒關係,我想我後期補償你好了。但那時我才發現自己開始害怕,我怕自己讓你失望,我怕我變不成你需要的女人。”
“你對我很好,但陳皓,我一直問自己,我究竟能為你做什麽呢?我可以放棄所有你不喜歡的習慣,改掉所有你不喜歡的毛病,每天隻和你在一起……也許我應該這樣做,這樣才能幸福。對於戀人,組成家庭才是最好的歸宿。然而這麽做就意味著我必須放棄做我自己。”
“曾經我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家庭主婦,和你站在陽台上。你說著股票、公司、職員,我說著孩子、菜價和鄰居。我嚇醒了,我想逃開你,但又抗拒不了你──後來的很長時間,我總是在自我與遷就你之間跳來跳去,不知取舍。剛開始我還能控製的住,但到後來,漸漸的我也有點煩了。”
“在你麵前的笑容,在你麵前的一舉一動,看似不經心其實都是我故意想好的、故意規劃的──到後來,我發現這簡直太挑戰我耐心了,從小到大沒人能管的住我,三十多年養成的性格,但你憑什麽總輕而易舉的影響我、壓抑我?那種焦躁感讓我很不安,我怕自己被你改變。因此出於挑釁,更可能是不滿,我暗地裏把讓你不太開心的事情都做了個遍──陳皓你知道嗎?我故意因為工作忽略你,我讓你長時間的等我,我越來越強烈的拒絕你,我瞞著你每周都出去和安卓打台球,甚至之前那八套房子──”
王成平沉默片刻,輕聲道。
“也都是我騙你的。”
良久的沉默,很遠處是排成一隊的汽車喇叭聲。而氤氳在兩人間亂竄的春風,輕佻滑過一個弧度,再輕輕刮過他們的臉。
“是在考驗你的容忍度嗎?我不知道,你總說我已經夠糟糕的了,我想假如你知道我其實還有更糟糕、更醜惡的一麵,到時候你會怎麽做?而從你手裏取得房子的時候,我突然放下心來。”
“世界上的人都說如果愛一個人,怎麽舍得算計他。我算計了你,狠狠算計了你,所以這證明我不愛你,我隻愛自己──知道這一點讓我很放心,原來我還是很無恥很逍遙的王成平,我可以輕易的拋棄你,就像拋棄任何東西一樣。我以為是這樣。”
她頓了頓。
“再後來我以為你出車禍了。”
“當時我真以為你死了,湧到我腦海裏第一個想法就是我害死的你……那段時間我淨是發橫財,我爸也莫名其妙得了一大筆錢,還都存到我名下。所以我想一定都是因為我這方麵的緣故才拖累的你出車禍,一定是老天看我不過眼,所以故意在我生日那天奪走了你──這想法很傻是吧,但我當時真這麽想。我對自己說,我實在熬不下去了,這世界真是一點意思都沒了,我要離開這裏……”
陳皓緩慢抬起黯然疲倦的眼睛,嘴角扯出的那絲諷刺笑意沒有褪下。然而王成平沒有躲避的看著他。
“但是我知道這麽做不行!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父母,他們就我一個女兒,我不能讓他們老無所依,必須為他們做打算。”王成平的口氣依舊很平靜,似乎在問他,“那我又該怎麽做呢?”
陳皓咬著牙,握緊的指尖都泛白,十分鍾了嗎?十分鍾了吧。
“於是我決心把國內的財產盡快轉移,然後動身去國外工作。隻要我出境,就有機會出點‘意外’事故,再刻意選擇個找不到屍首的死法──你知道跨國案件調查很麻煩,隻要警察最後找不到我屍體,我父母肯定會留一線希望,還以為我是活在世界上,他們會以為我隻是莫名失蹤了。這樣留點念想給他們,也不會太痛苦……”
仿佛是不明白她的話似的,陳皓眨眨眼睛,
“我的積蓄,再加上我出國工作後屬於在職人員傷亡,銀行又會賠雙份付保險金給我父母──全部的錢加起來,是能保證我父母安度晚年,得到相對好的醫療保障……這就是我當時的所有想法,也是我能為我爸我媽爭取的最後一件事,盡最後一點孝心──自殺雖然對不起養大我的父母,但陳皓你送了我八套房子,我收下來了,就必須還給你點什麽。但我實在沒什麽好再返還給你,索性就把自己這條命賠給你好了。”
王成平微笑道:“那八套房子我收下來,我就當陳皓你用那房子把我命也都買下來了,所以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這麽聰明,又這麽有智慧,我絕對忍不了讓你這麽傻、這麽輕而易舉就被女人騙的笨男人自己孤零零的離開這個世界。你問我愛你嗎,是真的在乎你嗎?陳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難道說我不在乎生命,我更在乎你?嗬嗬,聽到這答案你才根本不會相信我呢。”
這是她第一次看陳皓落淚,然而王成平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沒法再走上前去。露台的春風很大,而他們兩人的世界太安靜。
“我知道自己一直讓你產生不安,我知道自己不負責任。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懦弱。我演戲的時間太久,早已經不敢向你證明真實的我是怎樣──我的愛和你想象中真的很不同,它很沉很笨也很有獨占性毀滅性,我害怕你知道我愛你,我怕我會加重你的心理負擔──我骨子裏實在是很軟弱的女人,我總怕你嫌我不夠堅強,而我又隱隱知道你最喜歡我堅強。”
沒錯,最開始陳皓喜歡的是蘇素這種女孩,然後矯正過度,想猛然跳到成熟的女人身上。然而王成平的成熟也隻是演技,她隻有演技。
“你傻子啊,你蠢不蠢──我並不堅強,我表現出來的樣子都隻是怕失去你而已。我曾經說我討厭依賴,更討厭失去誰就活不下來,可是陳皓,我不得不承認,我需要你,無論如何我也不想願意失去你。我騙過你,盡管我從沒想過傷害你──但騙就是騙,我不能為自己的欺騙找任何借口,所以我活該被你折磨,所以我活該被你背叛,所以我活該被懲罰到世界末日那天失去你。”
“我想這樣不行,我這麽驕傲的人哪能忍受你不愛我,所以上海那次我要求和你分手。但隨後我又琢磨著沒關係──即使你最愛的女人是蘇素,但你仍需要我陪在你身邊過日子,是不是?那好吧,隻要你還需要我,隻要你還需要我一天,我就會陪在你身邊,無論走多遠我也都會努力回到你身邊──除非你主動丟下我,否則我永遠都不要離開你。這些話我明明都給你說過是不是?是我太含蓄你沒聽明白嗎?”
一句一字都像匕首樣紮在陳皓心裏,他哽聲道:“不,不要──”
王成平已經率先說出口。
“然而我發現我漸漸做不到了,我愛你,但我的愛也隻能走到這裏……”她緩步走上前來,憐惜的摸著陳皓臉頰,“傻子,你又違規了,這還沒差一分鍾才到點呢,你怎麽就張口說話了?嘖嘖,你看,我給你最後留住我的機會你都沒抓住。”
陳皓卻隻覺得整個心都被顛倒過來,那種疼痛像尖銳的叫聲樣持續下來。他不得不張口,聲音卻很輕:“王成平……”
“別解釋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咱倆的事情和蘇素無關。你記得麽,我早說過我不會怪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能輕易原諒你。因為我愛你──隻要我愛你,我就會保護你,我什麽事情都會原諒你。”
“這次的事情不是你做錯的太離譜,隻是我發現,”王成平頓了頓,遺憾道,“我實在發現我對你的愛已經不足矣讓我再原諒你──這又是我的問題,但我的確已經盡力了。這段感情裏,我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時間。我盡力了,以後的時間我實在不想再難為自己,更不想再怨恨你。所以……還是分手吧。”
“不行──”陳皓隻覺得內心裏最洶湧的口子被割開,“不,你沒有錯……”
王成平微笑道:“我已經被決定了。而你現在已經沒有再決定咱倆關係的權力。還記得我十分鍾前怎麽說的麽,陳皓,你不能次次都違反遊戲規則啊,咱們說好了的。待會你擦擦臉再出去,大男人有淚不輕彈。”頓了頓,她輕快道,“別恨我騙過你,也別忘記我,好好照顧你自己,我必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