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雨,一番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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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多久沒叫過我表弟了?”楊一晃晃杯中的酒,懶散地抬起眼皮瞟對麵的人一眼,又低下頭,將杯中的琥珀色**一仰而盡。
管塵西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夾著煙的手指彈了彈,煙灰飄落到透明的桌麵上。半晌他張了張口,聲音低沉:“好久了……”
又是一陣沉默。
酒吧裏很安靜,現在是白天。這家酒吧是楊一的朋友開的,他們來的時候還沒有營業,他直接打給了朋友,叫來了服務員,開了門。外麵很冷。兩個人在外麵站了好一會兒,進來時熱氣撲鼻,管塵西打了個噴嚏。
“他住院了。”管塵西掐滅煙,好久沒吸煙了,觸砰時手指都不再親切了。
“誰?”楊一終於放下那漂亮的水晶杯,似笑非笑地眯著眼看他。又似醉而非。
“你少給我打哈哈。”管塵西瞪他一眼,楊一卻在朝他竊笑。“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通訊工具叫手機。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媒體叫電視……”
管塵西拋過來一個淩厲的眼神,楊一立馬識趣地閉了嘴,訕訕一笑,聳了聳肩:“不說就不說嘍。”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對麵那個空杯子倒滿了酒。
“早就得了信兒了。”
隻是,都瞞著你。唯獨瞞著你一個人。
可是。即使不瞞著,你也不會傷心不是嗎?
楊一舉起酒杯磕了兩下玻璃桌,“表哥,喝酒。”
“楊一,”管塵西攔住他的手臂,奪過他手裏的那杯酒放在桌子上,“我很難再愛他,我……恨他。”
恨,真恨,怎麽能不恨那個人。又負心,又狠心。
當年他的媽媽楊槐虞就是瞎了眼,才陷入那段不堪並且不幸福的婚姻,起碼在他看來是這樣。
在幼小的管塵西麵前,他高大的父親從未抱過她溫婉高貴的媽媽,甚至連抱他都是極少的。他記得小時候看到寒越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時羨慕極了,於是一個人顛顛地跑回家等到近半夜終於盼回了父親,要父親抱一抱時,他卻說,兒子,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讓人抱著。
可是他卻經常抱她和她,他的心肝和寶貝,他的妹妹和後媽。
“楊一,他從來沒抱過我。”他吐了一口氣,又點燃一根煙,煙霧嫋嫋升起,又高高的飄散。彌散在巨大的洪流中,尋不見蹤跡。
“或許,我出生時他抱過吧……可是我不知道。”他接著說,像是自言自語,眼皮沉下,嘴角自嘲般牽起一絲笑。
“我十四歲學會吸煙。”他把煙圈噴在對麵楊一的臉上,自己因這惡作劇嗆了一嗓子,咳咳地咳出來,甚至咳出眼淚。他擦了擦眼角,滿不在乎地又吸了一口,“呦,你看,我功力退步了。”
“表哥,來喝酒。”楊一重新舉起杯子,舉齊至胸口前等著他的動作。“一醉解千愁。”
管塵西把煙頭狠勁按滅在煙灰缸裏,舉起那杯一直未碰過的水晶杯:“好,一醉解千愁!”
第二天近中午的時候管塵西才醒來,因為宿醉,頭又痛又沉,他直挺挺地坐起身,閉著眼下床,走了兩步卻磕碰在了桌角上,疼得他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管塵西跳著腳退回床邊坐下,捂著腳揉,這下子是真的清醒了,抬頭一看,傻眼了,這不是他家啊……
他正疑惑時恰巧有人敲門,隻敲了兩下,門就被推開了,管塵西定睛一看,竟是楊一。
“哎喲我的表哥,你那是什麽表情啊?怎麽失憶了?我是楊一……”楊一把手伸到他麵前晃了晃,“怎麽,真不認識了?”
“嗯?什麽?”管塵西又犯暈,一大早上的,楊一沒頭沒腦的說了這一大堆,結果愣是拋出幾個無厘頭的問題給他。
“表哥,別告訴我你忘了這是哪兒?西山!”楊一忽然拔高嗓門,“傻了,你絕對傻了,我要告兒奶奶去!”楊一張牙舞爪地轉身跑下樓,蹬蹬蹬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門口。
管塵西終於回過神來了,西山,西山!感情他居然跟著楊一到這邊來了,確實是好久都不來這邊了,難怪認不出啊。
他放下腳,站起身打量這間空曠的房。歐洲田園風格的豪華裝修,無處不彰顯著主人的身份:我有錢,我很有錢。
管塵西為自己的小邪惡輕笑出聲,活動活動脖子,有點僵硬啊,想必昨晚定是睡得不好,他認床,就算換張床單也會不自在,即使喝多了,他還是能想象出自己昨夜的情形,翻來覆去唄。
管塵西的眼神最終定格在牆上那幅油畫上,濃烈的色彩,細線條的勾勒出一個美麗的年輕婦人,像是蒙娜麗莎,又神秘又勾人。可是無論如何都勾不走那個人。
虞美人。
瞧,多美的名字,多漂亮的人。
管塵西動了動他的喉嚨,有些癢,有些酸疼,像是噎著一口血,又有點腥甜。哽在喉頭,讓人無發咽下呼吸。
楊槐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輕念出聲。這首詞是小時候母親一句一言教給他的,他記得真切極了,因為他媽媽的名字裏有個“虞”字。以前他並不理解那詞的含義,母親也並不講給他聽。直到她離世,直到他真正從課本上學到時,他才體會,什麽叫往事知多少,什麽叫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的指尖撫上那被表框起來的油畫,快要觸及到畫中人眼角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他趕緊收回了手指,退後,又深深凝望了一眼那畫,轉身迎了出去。
“姥姥!”他和正要進門的兩個人撞了個滿懷,穩住自己,抱著那老婦人,“姥姥!”他又叫了一聲,這次滿是撒嬌的味道,楊一在旁邊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隨即眼睛裏憋著笑,抱著胳膊說:“哎喲,瞧我這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得有二斤了嘿!”
秦微霜回手拍了他手背一下,“說什麽呢,去,給你哥哥沏茶去!”她又轉過頭來抱著管塵西,“哎喲我的心肝兒啊!”摟著管塵西的下了樓。
楊一嘴裏笑著說遵旨,仍是沒動,側身讓了路,看著那一高一矮的身形緩緩走下樓,扭頭看著那複又空蕩蕩的屋子,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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