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尋訪

?金陵乃是煙花盛繁之地,秦淮河的溫柔與深沉中帶著帶著醉人的魅惑。飛簷流金的畫舫在六朝脂粉中沉浮,琵琶歌女的聲音在夜色中輕吟淺唱。?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煙水情。六朝繁華,暗隨逐波聲。空有姑蘇台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兩岸燈火明滅,脂粉之氣,絲竹笙歌絡繹不絕,嘻笑嘲謔,飲酒作樂,好不熱鬧。秦淮河上,精美的畫舫來來往往,每一條都裝飾奢華,極盡奢侈糜醉。舫中歌舞真正,絲竹管弦不絕於耳,談笑對飲聲清晰可辨。?

一艘隻有幾處雕紋,全無多少裝飾的船舫緩緩駛來,在這一片精美奢華中顯得尤為醒目。舫上掛的也不是那大紅粉紅的紗幔,也無那豔紅的燈籠,更沒有尋歡作樂之聲與脂粉香膩之氣。不過是簡簡單單的白色簾紗,裏麵的燈光透過絹黃的燈罩映射出來。在那畫舫之中,卻是兩名白衣男子倚窗而坐。?

“我們是來找尋女媧石的,到這裏做什麽?”青年聽著那些靡靡之音,略略皺了眉,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清茶。隨著他的動作,衣袂之間,流雲的銀紋猶如流動的波光灑落而下。?

他對麵的男子,一襲玉白色廣袖長衫,外罩銀絲織就的罩衫,流光熠熠,散發微卷,唇角含著淺淺的笑意:“自然是關於女媧後人的下落了。”?

“啊?”沉香頓了頓,“女媧之後……就在這種……地方?”?

“雖不中,亦不遠矣……”楊戩打開折扇,笑意擴大了幾分。?

我本來以為我們神農之後已經夠慘的了,沒想到……“女媧之後比我們還要慘……”沉香喃喃自語,望著外麵那些畫舫上的情景,那些僅著薄紗的女子倚在男人的懷中,獻媚討好,調笑無度……?

“真是悲哀……”沉香忽然道,“這些上古神族之後……”?

“時間是非常殘忍的東西。”楊戩輕聲道,“億萬年後,即使再強大的神族,他們後代也會被曆史的長河所湮沒……”?

畫舫在一家青樓的門口停了下來,楊戩起身道:“我們到了。”?

“看樣子你什麽都已經打探好了。”沉香打起精神,跟著起身。?

“哮天犬還是很有用的。”楊戩微微笑道。?

“他不是吵著鬧著說要跟你一起來,怎麽你還是把他丟在神殿了?”沉香想起哮天犬這次纏著自己,要自己求楊戩帶上他的樣子就好笑。?

楊戩伸手去掀開那紗簾:“他的鼻子要是到了這裏,還不要打上千八百個噴嚏。”說著,示意沉香跟上自己。?

沉香不禁一樂,跟著楊戩上了岸。?

雕梁畫棟,燈花輝煌,打扮豔麗的女子在門外迎來送往。樓裏的歡笑聲,勸酒聲,伴隨著不甚清晰的絲竹歌聲傳入耳內,鶯聲燕語好不熱鬧。沉香和楊戩一襲白衣,俊朗高雅,緩步走來,不知道惹得多少人注意。沉香略有幾分不自在,往楊戩這邊靠近了幾分。?

楊戩不禁取笑道:“都這麽大了,多大的陣仗沒見過?到這裏,竟然緊張起來了?”?

沉香暗地裏白了他一眼:“這麽說……真君大人是逛過青樓了?”?

楊戩沉默了一下,回答:“沒有。”?

沉香不禁“嗤”的一笑:“看你那樣子,我還以為你真的來過呢……”這次換來了楊戩的一個瞪視。?

兩人來到那座青樓前,沉香抬頭:“惜煙閣?”隨即搖搖頭,“不好。”?

“哪裏不好?”楊戩笑問。?

“字不好,名更不好。”沉香認真地回答。?

楊戩瞧了瞧,這字體中透著脂粉氣,在兩人這樣看慣了鐵畫銀鉤的人眼裏的確不怎麽樣,不過……:“這名字怎麽了??

“既然是青樓,就要有青樓的樣子。”沉香跟著楊戩走進掛著桃紅色燈籠的大門,“什麽翠紅閣,百花樓之類的才像話,取什麽文縐縐的惜煙閣啊?青樓不像青樓,雅舍不像雅舍的!在文人眼裏過於低賤,在嫖客眼裏過於高雅,倒像是在故作清高似的。”他並不是瞧不起青樓女子,隻是既然身處青樓,就要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要奢想過多。古來今往的青樓女子,有幾個是有好歸宿的?即使有了好歸宿,也不過是做他人妾室。顧橫波,蘇三,杜十娘……哪一個不是如此?倒不如積攢些積蓄,年華老去後獨自生活,逍遙自在,也比做人妾要好!?

惜煙閣裏,熱鬧異常,咋見兩位俊秀的男子,已經有不少鶯鶯燕燕迎了上來。老鴇見多識廣,見這二人的模樣便知道絕非常人,見那青年已經有了幾分不悅,老鴇急忙趕過來:“該幹嘛幹嘛去!全堵在這兒做什麽?!”?

鶯鶯燕燕散去後,老鴇這才陪著笑臉道:“二位公子前來,老身有失遠迎!不知……”?

楊戩開口道:“我們要見顧流煙。”?

“你們要見流煙?”老鴇的表情立刻就變了,“二位……這流煙……”?

楊戩將一錠金子塞到她的手裏:“帶我們去。”?

老鴇一看見金子,再多的不願意也變成願意了,陪著笑臉帶兩人去了後院。在後院一間低小的柴房內,老鴇指著小床上那個蓬頭垢麵,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女人說:“她……就是流煙……”盡管這個顧流煙現在病入膏肓,但還是可以看出她曾經的美麗。?

楊戩和沉香交換了一個眼神,沉香問:“她這是……”?

老鴇歎了口氣:“做咱們這麽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和客人有了情。流煙原來也是咱們這樓裏的頭牌花魁,結果呢……被一個男人的花言巧語給騙了,還生了個孽種……結果呢?人家一轉身就立馬忘了她!就她還那麽傻乎乎地等著……”?

“你出去吧。”楊戩吩咐道。?

待老鴇出去後,楊戩才走到顧流煙的身邊,手在她的脈上搭了搭。?

“怎麽樣?”沉香問。?

楊戩搖搖頭:“壽元已盡……”說著,將一道法力輸入她的體內,“我這樣……也隻能再多拖幾個時辰罷了。”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即使神仙,也救不了壽元已盡的人。?

“咳……咳咳……”顧流煙展開眼,見對方是兩個陌生人,便掙紮著要起身,“你們是誰……”?

沉香讓她躺下,隻聽得楊戩低聲道:“在下楊戩。”?

顧流煙的眼睛忽的睜大了:“二郎真君……真君來找流煙是……”?

沉香輕聲道:“我們需要女媧石。”?

顧流煙吃力地點點頭:“三界之事……我也有所感……自當……”?

“你們要對我娘做什麽?!”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兩人循聲望去,是一個隻有七八歲的孩子,眉宇間和顧流煙很相似,但很瘦小,穿得也很破舊,那雙眼睛倒是亮的驚人,正瞪著兩人。?

“他們……是娘的朋友……”顧流煙撐著起身道,“二位……我唯一放下不下的就是這孩子……”她望著楊戩,“我若是一死,這孩子日後……我不能讓他毀在這青樓裏!流煙懇請二位……好歹讓我這孩兒平平安安地活一輩子!”?

“娘……”那孩子跑到她的身邊,“您不會死的……”眼中幾乎要哭出來了。?

“傻孩子……人哪能不死呢……”顧流煙苦笑一聲,又對兩人道,“這孩子像我,性子倔強,在這樓裏,總是被其他人欺負,被他們‘顧人怨,顧人怨’地喊著,我一去,怕是……”說著,俯身下拜。?

“娘……”孩子急忙扶住他。?

楊戩沉思了片刻:“這件事……我應了,你放心。”?

顧流煙放心地躺了下去,閉上眼道:“那東西……在我床頭的匣子裏……”?

沉香起身取出那個黑色的匣子,上麵已經是鏽跡斑斑了。一用勁,沉香打開匣蓋,裏麵擺著一塊黑色的石頭,煥發出七彩的光芒。隨不起眼,但沉香感應得道那石頭上的上古神力,他衝楊戩點了點頭。?

顧流煙對著兒子道:“惜朝……娘死後,你就跟著他們去……他們會照顧好你的!”?

“娘!”孩子喊道,“我不……”?

“你不能跟娘一樣……毀在這樓裏!”顧流煙掙紮著喊道。?

沉香一怔:“他叫……惜朝?”這名字好熟悉啊……?

顧流煙輕輕一笑,似是懷念似是感傷:“夜夜難相忘,朝朝應顧惜……所以我給我們的孩子起名為顧惜朝……”?

“顧惜朝……”沉香一驚,這個名字自己再清楚不過了,旗亭酒肆的舞劍奏樂,連雲寨中的一夕背叛,皇宮大殿的犯上作亂……千裏追殺,那兩個人曾經有過的知音之情……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通八卦,曉奇門,知遁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自比管仲、樂毅之賢的顧惜朝……他當然知道……?

“你和戚少商……後悔嗎?”?

“我唯一後悔的是……當時應該留下來,和他在旗亭酒肆再喝上一夜!或許……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這是自己在地府遇見他時,兩人的對話,顧惜朝殺戮太多,理應打入十八層地獄,但自己可惜他的一身才幹,便讓閻王賣了個人情給自己,讓他去投胎做一個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靜靜過一輩子。?

“沈檀?”楊戩低聲道,“怎麽了?”?

沉香回過神來:“噢不,想起了一點事情……”他看著顧惜朝,不禁微笑,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遇見他。?

顧流煙握緊了顧惜朝的手:“好好活下去,惜朝……”?

沉香走到床邊,輕聲問:“你可怨?可恨?”堂堂女媧之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顧流煙苦笑:“我怨過,也恨過,但是命中注定……若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倒也甘心如此一輩子,可我……”她劇烈的咳嗽起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得就是我吧……”?

“我們都別無選擇……”沉香輕聲道。?

顧流煙猛地喘起氣來:“所以……不要告訴惜朝!讓他普普通通下去……”?

普普通通?那就不是顧惜朝了……他有天賦,有才,他的一生注定是不平凡的……沉香望著顧惜朝。?

顧流煙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你們會的!是嗎?讓他做一個普通人……”?

沉香輕歎一聲,握住她的手:“我會的……”?

顧流煙發出了安心的呼氣聲,隨即便沒有任何氣息了。?

沉香和楊戩出了銀子,選了一塊好墳地,將顧流煙葬了。又借口自己是顧流煙的親戚,將顧惜朝帶出了惜煙閣——那老鴇原本見顧惜朝是個好苗子,還不想放人,但沉香一掌下去,碎成粉末的桌子讓她立刻閉了嘴。?

後事辦完後,看著顧流煙的棺材逐漸被泥土所掩埋,沉香問:“你想去哪兒?”?

顧惜朝冷冷地望著他們:“你們根本就不想收養我……”他非常倔強,甚至在顧流煙下葬的時候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楊戩和沉香笑了笑,他蹲下身道:“不是我們不收養你,我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顧惜朝不解,“難不成是龍潭虎穴?”?

沉香搖搖頭:“不,是九天之上!”他指著那雲霄。?

“我不明白……”顧惜朝搖搖頭。?

“你以後會明白的。”楊戩笑道,又看了看沉香,的確,天庭是不能留凡人的。即使顧惜朝是女媧之後,但也已經是個凡人,沒有多少法力了。?

沉香低下頭道:“你願意學習醫術嗎?”?

“我什麽都願意學。”顧惜朝咬緊了嘴唇道。?

沉香笑了:“我在揚州有一家醫館,若是你學得好,我就將這醫館交給你打理,怎麽樣?”?

顧惜朝打量著他:“你醫術好嗎?”?

沉香點頭:“整個揚州城都知道我的名頭。”?

顧惜朝的眼睛立刻亮了。?

楊戩看著沉香:“你還有醫館?”?

“行醫救人,是我父親的心願。”沉香回答,又道,“事情要緊,楊二哥還是……先回去複命吧?待我教完惜朝,便即刻與你匯合,可好?”?

楊戩想了想:“也好……這樣兩邊都不耽誤。”又對惜朝說,“你跟著沈叔叔去,楊叔叔過些日子再來看你,好嗎?”?

惜朝點點頭,楊戩便離開了。直到兩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才轉身騰雲而去。?

將楊戩離開了,顧惜朝才轉過頭來問沉香:“他……不是我爹是吧?”?

沉香忍不住笑出聲來:“當然不是……”他想著下次見到楊戩一定要好好奚落他一番。?

“哦……”惜朝似乎有點失望,“那麽……你也不是嘍?”?

沉香笑不出來了,他戳了下男孩的額頭:“我才比你大多少啊,怎麽可能會是你爹?!你叫我叔叔都還顯老呢!你應該叫我哥哥才是!”他正色道,“我們……都是你娘的朋友,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

惜朝失落極了,兩個都不是自己的爹,自己已經沒有娘了,爹也不要自己了。這兩個……好吧,一個叔叔一個哥哥,又能照顧自己多久呢??

沉香看出他的鬱鬱不樂,拍拍他的肩膀。這孩子遭此變故,一時半刻是不能走出陰影的,自己也不會去勉強他。他微笑,摸摸惜朝的小腦袋,牽著他的手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