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
北方秋冬的分界不那麽明確,秋天兒往深了走就是隆冬,風吹起來已經不是細潤的了,而是變得凜冽似刀劍。京都又是一場傾盆大雨,稀裏嘩啦從天上傾倒下來,將房頂上的琉璃瓦打得脆嘣嘣生響。
皇陵陵苑走水的消息是快天亮的時候才傳入紫禁城的。由於所有人都葬生火海,自然沒人往外頭通風。還是個京郊的樵夫入山後瞧見火光,這才急急忙忙報了官。
皇帝聞訊氣得直跳腳,連忙派了親信蘇長貴往皇陵察看。蘇公公回來後哭成了淚人兒,陵苑讓一把火給燒成了灰燼,這都不算什麽,房子沒了可以建,可最要命的欣榮帝姬也沒了。那可是萬歲爺捧在手心兒裏養大的公主,如今被燒死在皇陵,誰擔得起這個罪過!
蘇長貴跪在地上直發抖,額頭貼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顫聲道:“帝姬住的那間屋子,房門兒和窗戶都讓燒斷的橫梁堵了路……奴才命人搬開橫梁進去瞧,隻看見兩具燒得焦黑的屍首,正是帝姬同她的貼身丫鬟。那時候殿下想是怕極了,同丫鬟兩個抱在一處,四麵都是火,沒能逃出去……”
高程熹悲痛欲絕,背著一眾大臣吞聲哽咽,歎道,“是朕對不住帝姬……”
殿中的玄虛真人卻捋著長須悠悠道,“陛下切莫太過傷心。微臣昨日占卜天象,早料到帝姬命中有此劫數。”
皇帝聽了微微一怔,回過頭來雙目隱隱泛著赤紅,蹙眉道:“真人此話怎講?”
“陛下恕微臣冒昧直言,”玄虛托手朝上一拜,躬身道:“陛下乃真龍天子,帝姬便是龍女。帝姬命中注定要英年早亡,是替大涼國脈受了一劫,其身雖歿,卻可保大涼千秋萬代,功不可沒,帝姬當萬世流芳啊!”
“替大涼國脈受劫?”高程熹一滯,細細思索之後眉目稍顯舒展,若有所思道:“若真如真人所言,帝姬舍己為國,當為後世女子之表率。”
“陛下所言甚是。”玄虛朝皇帝揖手,又悵然道,“陛下是為天下蒼生犧牲帝姬,此等情懷感天動地,著實是當世之明君。”
幾個內輔們麵麵相覷心照不宣。司天監這位是丞相舉薦的人,平日裏是仙風道骨的做派,可究竟幾斤幾兩卻不得而知。然丞相手下的人,又深得皇帝信任,他們除了附和還能如何麽?有微詞就是與丞相作對,放眼朝野內外,誰有那膽子?因紛紛清了清嗓子,揖手齊聲道:“陛下英明!”
皇帝也和平常人一樣,喜歡聽些摻了蜜糖的話,幾聲英明入耳,心頭自然舒坦許多。如今帝姬人已經沒了,事情的真假倒顯得不那麽重要,畢竟舍己為國的名頭響當當,傳出去也是斷佳話。真要追究,指不定會牽扯出什麽樣的秘辛來,畢竟是天家皇室,讓尋常百姓知道了可不好看相。更何況另一個帝姬出嫁和親在即,著實不大吉利。
高程熹心頭琢磨了一瞬,決定順著玄虛真人搭的台階往下走,因沉聲道:“帝姬為國捐軀,實乃大義!傳朕的旨意,追封為恭孝仁鎮國長公主,在舉國境內修廟建祠,受後世萬代香火供奉。”
事情的發展著實出乎人的意料,帝姬歿了,反倒成了老天安排的喜喪!蘇公公一張老臉上還掛著淚痕,聞言連忙拿袖子揩眼角,伏在地上應聲是,急急忙忙起身宣旨去了。
喜喪還是得敲喪鍾,沉悶刺耳的嗡鳴響徹雲霄,緩慢慎入紫禁城的每個角落。一些宮閣的牆瓦甚至都斑駁腐朽了,被這鍾聲一震,竟然落下了幾粒灰塵,又飛飛揚揚地淹沒在萬千塵埃中,再尋不見了。
帝姬歿了,日子還是得照舊過。由於這回是喜喪,宮中各處的哀痛氣息並不濃鬱,寡淡得像死了一隻阿貓阿狗。長街宮道上仍舊有奔走的宮人,撐著油傘貓著腰疾步上前。又是一月初,宮中各娘子的宮分都得送過去,尚衣局的小太監們手捧妝緞、大卷江綢、藍素緞、宮綢等布料往各處趕。龐大的紫禁城有極其森嚴的等級劃分,宮分一例按照位分高低分送,後妃之間差異巨大,這也是後宮屢興爭寵之風的緣由之一。
遠遠瞧見慈寧宮的抱廈後頭繞出來一個人,著曳撒,係鸞帶,邊兒上太監佝著腰給他撐傘,自己身上濕透了,傘蓋還是不偏不倚遮在他頭頂。
雨串子連綿從屋簷落下來,在地上積成一個水窪。低頭朝下看,水麵的倒影裏映出隱綽的半壁宮閣,皂靴落上去被踏個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舊夢。
謝景臣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眼風一乜,那小太監霎時弓腰退了下去。他接過傘,拿巾櫛揩了揩方才被人握過的地方,複又提步朝前頭走。剛走沒幾步,前頭一個抱拂塵的團領小太監的朝他疾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揖手,沉聲道:“大人,趙公公邀您往華豫池一見。”
丞相麵色寡淡,聞言隻微微一笑,漠然道:“趙公公要見我,所為何事?”
小鄭公公抬起頭來瞧瞧覷了眼,搖搖頭,神色間甚是恭謹,“回大人,公公倒沒說是因為什麽事兒,不過奴才估摸著……”他眯了眯眼,壓著聲兒道:“總和宮裏才出的大事兒脫不了幹係。”
才出的大事兒?謝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監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監裏頭難得的幹淨人。他的目光在寶德麵上打量一陣兒,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聰目明。”
這人說話的時候語意莫名,令人無從分辨喜怒。小鄭公公心頭一陣慌張,連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該多嘴,萬望大人恕罪!”
他卻一哂,“若我沒記錯,你叫鄭寶德是吧?”
“是,”寶德惶惶然拂塵在臂彎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賤名,大人叫奴才小鄭子便是。”
“我向來賞罰分明,你不必這麽怕我”丞相笑容淺淡,提步往華豫池的方向走,並不回頭,口裏卻漫不經心道,“你對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點異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後一個字眼兒飄進耳朵裏,他人卻已經連影子都瞧不見了。寶德大驚失色,以為自己眼花,便拿兩手使勁兒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蕩蕩,隻有漫天的雨絲傾斜著往下落。
小鄭公公哪裏見識過這陣仗,當即嚇得冷汗淋漓雙腳發軟。他幹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這到底是人是鬼啊……”
華豫池是東西六宮裏的偏遠處,在麗景軒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澤。宮中池澤不少,內廷娘子的日子難熬,閑暇時候便喜歡呼朋喚友泛舟湖上。然而華豫池卻是個例外,這裏常年冷清,甚至連從周遭路過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緣由,無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邊的事情。
據說先帝在位時曾寵愛一位娘子,後來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宮。她痛苦不堪,投入華豫池自盡,到了後來,這方湖澤每年都會死人。便有傳言,那娘子陰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華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開這些東西不提,華豫池也是個風光秀麗的佳處。水碧綠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見嬉戲的錦鯉,往來翕忽。天氣好的時候日光照拂,魚兒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頭上。
然而再好的風光也多的是人無心欣賞。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裏,周遭全是細密的雨箭,射|入湖水中濺起浪花無數。手裏捏著幾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監照例送給掌印過目的記冊。
他合著眸子捏眉心,攥著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攏,隻覺得心頭亂得像團麻線。方才乾清宮的事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麽劫數什麽替國受難,全是狗屁!說欣榮死了,他怎麽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謝景臣身邊的年歲也不算短,一場火將什麽都燒了幹淨,人已經麵目全非,什麽身份還不都憑人一張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給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來。不是沒想過謝景臣會對她下手,他也有防備,皇陵裏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萬算,他發現自己還是翻不出別人的手掌心。他就像個小醜,自以為足夠與人周旋,到頭來還是被壓在了五指山下,甚至還賠上了欣榮!
她那樣嬌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會遭遇些什麽,他難受得無法自持。垂下眼看手裏的簿子,他忽然感到無比厭惡,揚起胳膊便要將手裏的東西給扔出去。
忽地,一個聲音風輕雲淡,“彤史記檔事關龍裔,趙公公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馬虎。”
春意笑身形驟然一僵,側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後,麵容漠然,舉手投足都從容優雅,仿佛高貴與驕矜都從骨子裏滲出來。
他合了合眸子,下一瞬毫不猶豫地朝那人跪下去,吞聲哽咽道,“大人,屬下求抹放過欣榮帝姬,她是無辜的,一切罪責由屬下一人來擔……”
“一人來擔?”謝景臣垂了眸子乜他一眼,手中緩慢地轉動青瓷杯,麵無表情,“當初你二人陷害阿九的時候,可曾覺得她是無辜的?春意笑,我以為你早料到這一日了。天下間但凡傷過阿九一分的人,我都會千倍萬倍地還回去。如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死一萬次都對不起她受的委屈。”
春意笑伏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又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屬下自然沒齒難忘。隻是大人也有心中所愛,欣榮之於屬下,正如阿九之於你,情之一字無人能看破……”
話音甫落,謝景臣略擰眉,指尖蓄力輕輕一拂,青瓷杯便打著旋兒以疾風之勢落在春意笑的胸口處,又在下一瞬四分五裂。
疼痛在頃刻間撕裂五髒六腑,春意笑隻覺喉頭一緊,唇一張便嘔出了大灘殷紅血水。又聽他寒聲道,“別拿阿九與那帝姬相提並論,我會忍不住立刻殺了你。”
他捂著心口不住地嗆血,從地上爬起來拿手背擦了擦嘴,又道,“大人怎麽樣才能放過欣榮?”
謝景臣隻是漠然道,“她罪該萬死,想活,就必須有活下去的價值。”
春意笑垂著頭一陣沉吟,忽然眼中掠過一抹光彩,急切道:“隻要大人放欣榮一條生路,我即使拚了性命也會替大人拿到大周虎符。”
“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他一笑,旋身施施然拂袖而去,“我留著她自有我的用處,你若不想她死得太痛苦,最好記住自己的話。”
雨停了,春意笑半眯了眸子抬眼去看,那人衣袂翩躚,足尖點在湖麵上翩然而去。他頹然地跌坐回地上,日光一寸寸從雲縫裏露了臉,照在身上卻絲毫沒有暖意。
這紫禁城四麵八方都是一張無形的巨網,你以為你掙離了,手一伸就能觸到太陽。然而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原地,被人左右生死,左右命途,這輩子都逃不開“身不由己”四個字了吧!
紫禁城裏的消息都長了腿,跑得比雷點兒還快。皇陵走水的事兒把每個旮旯都傳遍了,碎華軒的一眾宮人還在拾掇帝姬出嫁的行裝,宮人們大驚失色,直歎欣榮帝姬運道不好,皇陵那方多少年了也沒出過事兒,偏偏就讓她給遇著了,真是可憐見的。
可阿九卻沒什麽反應,早便知道會有這一出,真來了,也隻是感歎一句丞相下手的確很快。鈺淺和金玉是自己人,她也沒瞞著,往後的路一步步該怎麽走,全都老老實實跟兩個丫頭交代了清楚。
鈺淺畢竟穩重,知道要別離,盡管難過也能咬牙忍下來。倒是金玉哭成了淚人兒,拉著帝姬的手淚如雨下,涕泗滂沱道:“殿下,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啊……”
她心中本就難受,這丫頭一哭她也忍不住了,赤紅著眼睛將她抱得緊緊的,“我也好難過,要我和你們倆分開,我是一萬個不願意的。可是金玉,這樣的節骨眼兒上我和大人都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是逼上了絕路,我絕不答應你們去冒險……”
金玉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雙手將她的手用力握著,“冒險不打緊的,為了你,別說冒險,就是豁出性命我也沒有二話。”她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揩了把臉又說:“殿下,你和大人這一路走得不容易,別看我傻,我什麽都看得真真兒的。你能不去大周和親,我打心眼兒裏替你高興,隻要你活得高高興興的,我怎麽都值。”
鈺淺拿巾櫛抹了抹眼角,啐她道,“那你哭什麽?殿下心頭已經夠難受了,還得反過來安慰你!”
金玉抬起兩手捂住臉,夾著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從指頭縫裏溢出來,“我難過啊,我一難過就想哭,不行麽!這一分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麵,我不怕死,我就想活著回來看看殿下和她的孩子……”說著話音一頓,她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皺緊了眉頭道,“都怪我都怪我,都忘了殿下有身孕了……你快別哭了,這要是驚動了胎氣,大人不殺了我!”
“嗯,我不哭。”阿九將她和鈺淺摟得緊緊的,“都別瞎想,大人答應過我,無論如何也會讓你們倆平平安安回來。”邊說邊放開,伸手去撥弄兩人的頭發,“快讓我數數頭發絲有幾根兒,要是少了一根兒我都饒不了他……”
金玉讓她給逗笑了,捂著嘴道,“別鬧了,頭發絲兒怎麽數得清呢!我最喜歡小孩子了,你放心,沒看見你的孩子我不能放心上黃泉路,一定活著回來!”她說著眼神忽然一黯,歎道,“我和寶德這輩子是不能有孩子了,可就指望你的了。”
阿九心頭一陣兒發堵,忽然拉著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往後這個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無論男女身份,都得喊你一聲幹娘。”
金玉嚇得差點兒坐地上去,神色惶惶著直說得了,“你可別把這種話掛嘴邊兒上,這位小祖宗是誰?我當他幹娘,豈不是和大人平輩了?我恐怕活不到回大涼了吧!”
她想了半天,口裏又說:“謝景臣看著不好相與,其實沒你想的那麽可怕。”
這回不光是金玉,就連鈺淺都給嗆了嗆,翻了個白眼兒道:“不可怕那都是對您,看看他是怎麽對別人的?”鈺淺將聲音壓得低低的,“陵苑裏那麽多的人,眼也不眨就全給殺了,這得造多大的孽啊。”
阿九聽得一陣發怵。老人們都說種因結果,她和謝景臣都不是什麽好人,手底下過的人命數不勝數,往後恐怕都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吧!她摁了摁心口,喃喃自語道:“他造這麽大的孽,那我得好好給孩子積積德才行。”
正說著,殿外有丫鬟進來傳話,恭恭敬敬道:“殿下,寧國公主來了。”
三人聽後大為詫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鈺淺琢磨了一瞬想起來了,狐疑道:“寧國公主?那不是太後新認的義女麽?還賜婚給了謝大人,她來做什麽?”
金玉抹了抹臉滿目憤懣,“就是,又不是什麽熟識的人,怎麽還興嫁人前串門兒麽?”
阿九半眯了眸子一陣思索,又勾起個笑寬慰兩個丫頭,淡淡道,“見見也好。都要當新娘子,出嫁的日子還在同一天,也是緣分。”
帝姬扶了兩個丫頭的手出門去迎,抬眼看,隻見放晴不久的穹窿下立著個妙目含情的美人,五官深邃而獨特,一眼便能看出同中原人的差異。穿絳色的宮裝顯得別有風情,被一眾宮女太監們簇擁著,眾星拱月般施施然而來。
她不著痕跡地打量謝木清,謝木清也靜靜打量她,走近了朝她一笑,以極低的音量道:“他的眼光的確很好。”
她的聲音很小,若非習過武的人根本無以聽清。阿九很詫異,被這話弄得一頭霧水,抬眼疑惑地望著她,“公主這話是什麽意思?”
謝木清還是笑顏盈盈的,“帝姬不請我進去麽?”
阿九這才回過神,牽了袖子往正殿一比,“公主請。”說著轉頭吩咐鈺淺奉茶。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殿,宮女們進來奉上茶果便退下了。帝姬疑竇叢生,這個寧國公主是太後選中的人,自然而然被她歸為了太後一黨。之前她以為這公主是來尋釁的,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可看看這樣子,笑顏如花溫風和煦,又怎麽也不像。
兩人無話,對視良久之後又移開眼,氣氛頗有幾分尷尬。阿九皺了皺眉,最終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公主來是為何事?”
寧國公主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帝姬不必稱我為公主,想必我是什麽人你也清楚,叫我木清吧。”
她怔了怔,掙紮了半晌才喊出兩個字來,“木清,你來找我有什麽事麽?”
謝木清唇畔的笑意淺淡,聞言一陣沉默,良久才道,“咱們真是有緣分,天底下這麽多人,能在同一天大婚也不容易。”
阿九心頭的滋味其實很複雜,摸不清這人的來意,甚至現在還摸不清她是敵是友。但是被一個搶了自己男人的女人說有緣,她一時不知怎麽回答,隻好順著謝木清的話敷衍,“是啊,有緣。”
木清拿巾櫛掖了掖嘴角,目光望向窗前的幾株盆景,“明日你我大婚,我知道會有另一個女人替你出嫁大周。”說著調轉視線來看她,目光深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並不會告訴別人。”
“……”她眉頭深鎖,“你究竟想說什麽?”
謝木清伸手捋了捋耳後的發,吸了口氣又吐出來,苦笑道:“明日我要與謝景臣大婚,你很討厭我吧。其實阿九,你知道嗎,我才最應該恨你。我與他一起長大,陪著他練蠱練功,看著他一次次受反噬之痛。你知道我為什麽可以與他接近麽?”她一笑,“因為我很早就知道他身上有怪病,不能與人接近,所以便把他中過的蠱毒統統都試了一遍。那滋味痛不欲生,可為了接近他,我全都能硬生生受下來。”
“……”
“我是天底下他唯一能接近的人,所以我一直以為,將來他如果會成婚,也隻會和我……”她伸手掖臉,忽然一陣失笑,“我真是糊塗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明日上花輿前,我會和你調換,蒙上蓋頭拜天地,旁人以為和謝丞相大婚的謝木清,但事實上,是你。”
阿九麵露訝色,望著她沉聲道,“為什麽?你那麽愛他,從小到大就在等明天,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謝木清重複了一遍阿九的話,又抬起眸子同她對視,道,“你永遠不知道我能為他犧牲到什麽地步。他告訴我,他這輩子隻會娶你一個人。我曾經也想過,既然太後也要幫我,那就順水推舟嫁給他。可是我知道,如果我那麽做,他會恨我一輩子。”
“……”阿九望著她沒有說話。
她眼眶漸漸紅了,仰起脖子看著頭頂,又自顧自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你模樣好,腦子也聰明,比我更適合待在他身邊。最重要的是他喜歡你,我一直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動心的,沒想到是你……”她說完從玫瑰椅上站了起來,揩著眼角道,“往後在相府,我也隻會是明麵兒上的夫人,你可以放心,我一定說到做到。”
謝木清說完便轉身欲去,聽見阿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說:“謝謝你。”
眼眶裏的淚水幾乎要忍不住了,讓她咬緊了牙關逼回去,背著帝姬道:“沒什麽可謝的。拜天地的時候你替我,將來你也要替我,替我好好照顧他。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做不到的事你替我做到,好好陪他走下去。”
拉開殿門朝外看,細密的碎光流轉在青磚上。木清抬起手遮擋陽光,碧藍的穹頂下,牆頭長了一株枯草,在秋風中搖搖曳曳。就這樣吧,舊時的悲喜枯榮全都付諸流水,做了決定就別再想,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拿他當哥哥,至少還能守著看著。這麽著,他會厭惡她,沒準兒心裏還會有一絲絲的感激,其實也就夠了。
她提步朝外走,神色從容麵色自如,外頭侍候多時的丫鬟趕忙過來扶,一行人重又浩浩蕩蕩地去了。
阿九倚著門框目送她,麵色有些有些鬆泛,又有些凝重。金玉湊過來看半天,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殿下怎麽了?那女人都跟你說什麽了?是不是太後又要算計您了?”
她擺了擺手,寥寥一笑:“不是。我隻是有些感歎,這世道,好人的下場總是沒有壞人好。”
不得不承認,謝木清真是個偉大的女人,在愛情上麵對對人做出退讓,阿九是萬萬做不到的。她骨子裏不壞,可是在這種事上就顯得自私。如果她和寧國公主身份對調,說不定她琢磨的東西就完全不同了。
有種說法是情貴在一個舍字,也許因人而異,至少放在她身上絲毫不頂用。在相府的五年,她學會了什麽都要去爭去奪,舍能帶給人什麽?隻有死路一條。
欣榮是四更天的時候讓暗衛送進碎華軒的。阿九披著外衫將燭火點燃,照著繡床上的女人細細察看,金玉在邊兒上直驚歎,看看阿九又看看榻上的帝姬,驚訝道:“還真是一模一樣,要我來看,保管怎麽都分辨不出。”
鈺淺也緩緩點頭,稱讚道,“大人的易容術出神入化,想必那燕楚嘰也看不出破綻。”
“……”阿九抬起欣榮的下頷,指腹在下巴的地方撫了撫,微微蹙眉,“不能大意,那姓燕的也是個行家。易容術再高明也隻是一張人皮麵具,切記不能讓他起疑心,若被懷疑,拆穿便是眨眼的功夫。”
鈺淺用力頷首,“殿下放心,我們一定會萬分小心的。”
她嗯一聲,忽地眼圈泛紅,一把將兩個丫頭抱進懷裏,哽咽道:“今日一別,往後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了。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遇著什麽事兒了別逞能,想法子告訴我或者大人,他會保全你們的。”
旁邊的暗衛看了眼天色,朝她揖手道,“殿下,時辰不早了,該走了。”
金玉取過一件玄色的鬥篷替她係上,紅著眼說,“別依依不舍了,你平時不是最會拿主意麽,再耽誤下去得壞事兒,快走吧。”
這麽些日子積攢了那多情誼,真要走了變得愈發難割舍。阿九想流淚,又咬緊牙關憋回去,一步三回頭,最後還是跟著那暗衛一道從窗屜子上躍了出去。有身孕的女人,再身手了得也讓人不放心,那暗衛一路護著她在夜色裏飛簷走壁,一直送到寧國公主的住的承露閣。
謝木清等候多時,幾下與她換好衣裳便跟著那暗衛出了宮,至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阿九怔怔的,繡床上放著一件鮮豔似血的大紅袍子,妝台上擺著鳳冠,上頭不知嵌了幾千顆珍珠,光華璀璨得晃花人眼。
她緩緩在杌子上坐下來,柔嫩得指腹從風冠上徐徐撫過,忽然“砰”一聲響,房門從外頭猛地推了開。
阿九嚇了一跳,回頭去看,數個宮女嬤嬤捧著一幹物事魚貫而入,見了她也絲毫不驚訝,顯然是打點好了的,朝她蹲身道:“公主萬福。”
她定定神,讓一眾人平身,幾人複上前伺候她更衣梳妝。
一個宮女拿了細線過來給她開臉,將麵上的絨毛細細去除。施粉,畫眉,描紅,點胭脂,接著便是一個嬤嬤過來替她梳頭,口裏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阿九神思恍惚,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直到眼前被鋪天蓋地的紅淹沒。她惘惘的,任幾個人攙扶著出門,聽見唱禮的太監呼曰:“公主出閣,大吉——”
迎出門上花輿,一路吹吹打打撒花瓣兒和方印,走到宮門前將好和另一支送親的隊伍相會。
紫禁城蕭瑟了太久,兩片喜慶的長隊居然顯得突兀異常。交匯了,很快又錯了開,朝著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徐徐前進。天氣出乎意料地好,鑼鼓喧天中花輿到了相府大門前,整個長街上全是看熱鬧討喜氣兒的人,其盛況堪稱萬人空巷。
喧鬧聲中有錦衣衛沿途護駕,阿九在車輿裏顛來蕩去,手裏握著的蘋果都開始打滑。忽然聽見外頭唱禮的太監喊落輿,不知怎麽的,她忽然就平靜了下來。這一日等待了太久,雖然是借了旁人的名頭,好歹還是等來了。
車簾掀起,她蒙著蓋頭什麽也看不見,依稀聞見一陣熟悉的清香,眼來瞬間就下來了。
大喜的日子或許不該哭,可是她忍不住。從紅布下沿看見一隻修長漂亮的手,琵琶袖是和她一樣的紅色,伸過來牽她,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喊出一個名字,“小九。”
淚珠子順著麵頰往下落,周遭人聲鼎沸嘈雜無比,可都是虛的。隻有他是實實在在的,握著她的手,微涼之中又透出暖意。
邊兒上的嬤嬤笑容滿麵,說:“公主,大人背你落輿。”
眼前人影晃動,是他矮下了身子。阿九緊張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放,隻能讓嬤嬤牽引著才能攀附上他的肩。
謝景臣將她背起來,背上的人輕飄飄的,像沒有重量似的。他略皺眉,壓著聲音語帶責備,“你怎麽這麽瘦?”
她用力抱緊他的脖子,蓋頭下的紅唇抿起一個笑來,答非所問:“我覺得很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