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盡歡 60|4.13毒家發標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像一頭紮進無邊的苦海裏,即使回頭也看不到岸了。

窗外是寂靜的夜與月,黑暗之中有唯一一點嫣紅,那是她微抿的唇。烏黑的發絲交織在一起,他的唇輕輕印上她的嘴角,帶熱還冷,吻下去便引起細微地顫抖,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愉。

阿九的雙目近乎迷離,尖銳的指甲陷入他的肌理,留下一道道赤紅的劃痕。不知過了多久,風雨停歇,一切總算平靜下來。他呼吸尚還不穩,伏在她的肩頭微微喘息,她的右手移過來,在背脊處撫摩,一下,一下,以一種極盡溫柔的姿態。

指下就是他的脊梁骨,人身上極為脆弱的地方,斷了一截人便一命嗚呼。以前她用過這個法子殺人,指尖陷進去用力一掐,屢試不爽。

阿九勾了勾唇,指尖輕輕點在他的脊梁骨上。謝景臣向來謹慎多疑,即便最得力的手下也不會全然信任,這會兒卻顯然大意了,因為她若想取他性命,隻在一念之間……

正思忖著,不料一隻微涼的大掌忽然覆上來,十指收攏,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她眸光微閃,卻見他撐起了身,從居高臨下的角度俯視她。幽冷的月色中,他的麵目有種森寒的意態,眼波明滅道:“你在想什麽?”

阿九合了合眼複又睜開,目光挪移對上他的視線,坦然無畏,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味,涼聲道:“大人,如果方才我要殺你,是不是易如反掌?”

話音落地,謝景臣眼底驀地一寒,同她對視半晌,忽然嘴角上揚扯出個笑容來,朝她道:“你說的不錯,方才是天賜的良機,失不再來。可你沒有動手,不是嗎?”

這副得意洋洋的姿態真教人反感,仿佛她是個傻子,無論怎麽努力都跳不出他的五指山。阿九覺得自己可笑,起先信誓旦旦否認了那麽久,最後還是被他逼得承認了。她渾身不適,想同他爭執又沒力氣,隻能別過頭道:“大人想要的都得到了,如今心滿意足,可以放開我了吧。”

避開她的冷漠不提,這話倒是提醒了謝景臣。方才自己怒火攻心,唯有將她拆吃入腹拆能慰藉心中疾苦,下起手來也沒了輕重。女人第一次難捱,這一點眾所周知,更何況還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境,她心中一定委屈極了吧。

他心疼,連忙撐起來察看她的身子,憂心忡忡道:“方才我急了些,你傷著哪兒沒有,快讓我看看。”邊說邊拿手在她身上摸索起來。

冰涼的指尖從光潔的肌理上掠過去,阿九覺得胸口鬱結,這究竟是什麽人啊,說話歸說話,怎麽還動起手來了?她懊惱,用力按住他遊移的大手,有氣無力地怒斥:“不是看麽?光拿眼睛不就行了?大人這是做什麽,尋由頭吃人豆腐麽?”

吃她豆腐?這說法還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眉毛愈挑愈高,反扣著她的手道:“你身上還有哪個地方是我沒瞧過沒摸過的?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要摸你還得尋由頭?”

真是恬不知恥!阿九心頭恨得能滴血,可身上的酸疼難以啟齒,她很虛弱,自然沒力氣同他爭執不休,因皺緊了眉頭道:“那就多謝大人關心了。我沒傷著哪兒,就是很累很疼,所以請大人高抬貴手放過我。”

她雙頰上紅潮未褪,眉宇間卻盡是疲態,月色映照下有種羸弱的美。他望著她,隻覺胸口的地方被填得滿滿的。過去是孑然一身未有察覺,如今有了愛戀與牽掛,才發現自己的人生開始趨於圓滿。

伸出雙手將她從地上扶坐起來,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通袖袍替她穿戴,動作輕柔而和緩,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金尊玉貴的丞相伺候自己穿衣服,這恐怕會折陽壽吧!阿九滿心悲苦同憤懣,她鼻頭發酸,稍稍掙了掙道:“我可以自己來……”

謝景臣抬起眸子覷她一眼,臉色沉下去,言簡意賅道:“老實待著。”

無論兩人的關係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對於阿九而言,他的話還是極有威懾力的。她不敢再掙了,隻是木木地坐在那兒任由他將袍子往身上籠,目光徐徐往上看,映入眼中的卻隻有一對濃眉,還有高挺的鼻梁骨。

好半晌穿戴妥當,他終於抬起頭,四目相對,一雙璀璨萬千的眼便直直撞進了她心底,刹那間勾惹起無限悸動。她有些恍惚,隱約聽見他開口,語調無奈:“衣裳破了道口子,好在不大顯眼,搪塞搪塞便過去了。”

這話是一桶冰水,兜頭蓋臉淋下來,將一切旖旎火星都熄滅了。衣裳破了口子,是被他撕扯的,他奪了她的貞操,就在這佛門聖地中。心口那方隱隱作痛,前路這樣晦暗,他們是沒有將來的,這樣種因結果,最後隻會是萬劫不複的下場吧!

她的眼簾低垂下去,抬起右手,艱難地去扶一旁的畫柱。他伸手來扶,卻被她一把拂了開,“不敢勞煩大人紆尊降貴。”說著便從地上站了起來,

腹下的痛楚難以忽略,走一步都像是要將人撕裂開。阿九雙腿發軟腳步虛浮,然而隻能咬緊牙關死命忍耐,盡力裝出若無其事的姿態來。提步往外間走,不料他從後麵追上來,拽著她的手腕道:“你去哪兒?”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掙脫,隻是背對著他淡淡道,“太後罰我在英華殿思過,這會兒旨意還沒來,我自然不能離開。”說著一頓,眼皮子微抬掃了他一眼,“倒是大人,這麽晚還不離宮,讓人撞見可就不好了。”

“你身子不爽,怎麽還能繼續跪著?”他語調憂切,眉頭微皺道,“你自回碎華軒,太後那頭有我擔待。”

然而她搖頭拒絕了,手腕微微使力從他的指掌間掙脫開,沉聲道:“大人不必為了我再與太後起衝突,沒的傷了母子情誼,我罪大惡極。”

這副冷若冰霜的模樣,真令他整副心腸都涼了個徹底。他雙手無力地垂下去,望著她,仿佛無限落寞:“阿九,你寧肯相信一個燕楚嘰的片麵之詞,也不願相信我麽?”人心都是肉長的,她怎麽會這樣固執,難道全然感受不到他對她的情意麽?

腦子裏無比地混亂,阿九合上眼艱澀道:“我不知道,真真假假,我從來都看不透你……”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眸子定定望著他,問道:“大人,即便你愛我,可是這錦繡河山呢?若是實在走投無路呢,非得我死才能換得來呢?”

他麵色陰寒,走過來,攬著她的雙肩將她嵌進懷裏來,沉聲道:“天下沒有那麽多的走投無路。燕楚嘰今日潛入宮中,特意來對你說這番話,分明是挑撥離間,想利用你來達到一些個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腦子也不笨,難道連這個都想不通麽?”

聞言,阿九麵色倏地一變,沉吟道:“挑撥離間?”

人在氣頭上,腦子就相當於一個擺設,什麽道理都捋不順了。這會兒冷靜下來,她垂了眸子思索,將燕楚嘰那番話從頭到尾給回想了一番,這才發現漏洞百出。按理說,周國若真一心要得到金蠍蠱,知道她是養蠱的人,便該將她蒙在鼓裏安安心心等死才是。這麽千方百計將一切捅破,倒像是刻意要她與謝景臣為敵似的!

她到底聰慧,琢磨了瞬便明白過來了,詫異道:“燕楚嘰這麽做,是想挑唆我來對付你?”

人一旦陷入感情,便不再是無堅不摧。有了在意的人,有了軟肋,所以就有了被人拿捏的把柄。他歎息,撫著她的肩頭道:“你明白過來就好。往後多長個心眼兒,別平白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一個你便能攪得我章法全亂,到時候便教周國有機可乘了。”

阿九怔了怔,霎時感到羞窘難當,腦袋埋在他懷裏好半晌,終於擠出幾個字來:“……對不住,我起先沒回過神來,給你添堵了。”說著又覺得不對勁,分明是他對她做了些禽獸不如的事,怎麽道歉的倒成她了?因抬起頭憤憤捶他的胸膛,啐道:“什麽對不住!這話要說也該你說才是!早不解釋晚不解釋,非得鬧這麽一出嗎?”

他硬生生挨了她兩下,無奈地提醒她:“我解釋了,是你聽不進去。”

“照你這麽說都怪我了?”她氣得跺腳,然而跺兩下拉扯到痛楚,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呲牙咧嘴道:“你還挺在理麽?”

謝景臣隻好妥協,抱著她輕輕搖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腦子裏千頭萬緒,滿腹都是委屈同彷徨,想流淚卻忍住了,隻是拿手背揉眼睛,帶著鼻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凡什麽事和你沾上邊,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今日的事我也不怪你,都是命吧,橫豎逃不了了。”

難怪當初容盈說,隻有與愛的人在一起,才能真切地覺得自己是個人。鼻息間是熟悉的幽香,在他懷裏,她清晰地感受了心跳的存在,彼此的,貼得這樣近,綿延到天邊,能唱出一支歌來。

裏頭濃情蜜意,英華殿外卻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趁著夜風吹拂樹葉婆娑的聲響,異常地刺耳突兀。

阿九的定力終究不及謝景臣,聽見這響動,當即嚇得背上寒毛倒豎。抬起頭來看他,慌張道:“有人來了,怎麽辦?可不能讓人看見你!”邊說邊找地方讓他藏身,最後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指著香案底下道:“就這兒吧!”

丞相看她的眼神霎時變得微妙。他什麽身份,這會兒跟做賊似的,避著人東躲西藏也就罷了,往香案底下鑽?這也太不像話了!他無奈,俯身在她耳廓上落下一吻:“見機行事。”說完足尖點地,輕輕躍殿梁上去了。

阿九來不及害羞,提了裙擺就往外頭走,步履甚至有些蹣跚不穩。打起簾子出後堂,跨門檻時甚至差點跌地上去。她咬咬牙,撐著門框深吸一口氣,這才施施然到了大殿中央,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將將擺好姿勢,腳步聲便近在身後了。阿九微微側目,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傳入耳中,慢條斯理道:“認真說,這可是你入宮的頭個乞巧節,就這麽白白蹉跎了,我都替你感到惋惜。”

這個聲音這副語氣,阿九不消回頭都知道來的是誰,不由感歎冤家路窄。這個帝姬究竟是多無聊,竟然這麽晚了跑來看她笑話奚落她?

心頭想著,阿九徐徐從蒲團上轉過頭,含笑道:“乞巧佳節,帝姬不去問七姐求姻緣,怎麽到英華殿來了?”

天家裏長大的帝姬,即使是來尋釁滋事也有一種非凡的氣度。欣榮唇角勾著一絲冷笑,踱步朝她走近道:“天道輪回,自然懲善罰惡。七姐若垂憐,自會賜我一個良人,姻緣這東西求是求不來的。妹妹在佛堂裏罰跪,我心中掛念,當然要來看看你。”

阿九笑容寡淡,“帝姬掛念,著實令我受寵若驚。隻是這麽晚了,帝姬隻身一人在宮中行走,趙公公向來對帝姬寸步不離,怎麽這回沒跟著一起?”

聽她提趙宣,欣榮霎時有些慌張,轉瞬卻又恢複如常。她半眯起眼,目光落在阿九身上細細審度,口裏道:“後宮中事全由司禮監操持,掌印對我寸步不離?是哪些不要命的東西亂嚼舌根?”

身體的不適已經到了極致,阿九臉色漸漸蒼白,然而未免欣榮起疑心隻能苦撐。她用力咬了咬下唇,欣榮卻忽然咦了一聲,驚異道:“你這衣裳怎麽破了?”

她神色極平靜,淡淡道,“方才在來的路上被樹枝劃的。”

“樹枝劃的?”欣榮將信將疑,又在她麵上細打量,蹙著眉頭問:“我看你臉色不好看,怎麽,身子不舒服?”

“並沒有。”

十指在袖袍下死死攥緊,阿九咬牙,這麽下去不是辦法,遲早教人看出端倪來。她思忖了陣兒,忽然寒聲道:“夜深了,我勸帝姬還是早些回宮歇著。這紫禁城是天底下最不幹淨的地方,白天那些東西不敢出來,入了夜可就說不準了。”

聽了這話,欣榮心頭霎時開始發毛。轉身朝殿外看一眼,烏漆墨黑的內廷,風起了,紙糊的燈籠在簷下飄搖,陰森可怖。她膽子小,卻不願在人前示弱,因硬著頭皮嘲諷阿九:“白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你都不怕,我有什麽好怕的?”

跪在蒲團上的人卻隻是陰惻惻一笑,“英華殿佛光普照,妖魔鬼怪自然不敢近我的身。倒是帝姬,若我沒記錯,從此處到玉棠宮,永巷附近是必經之處。還是說,帝姬想在這兒陪我一整宿?”

欣榮被唬住了,她麵上一陣青紅交織,半晌才狠聲道:“欣和,今日我來,是要把話跟你說明白。你害我母後到那般田地,我不會再顧念姐妹情誼對你心慈手軟。宮中日子還長得很,你有人相助,以為我就是孤軍奮戰麽?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消磨,走著瞧吧。至於這會兒,太後還沒說讓你起來,你就好好兒在佛像跟前懺悔吧!”

帝姬說完狠狠拂袖,旋身大步跨出了門檻。走到丹陛上時卻頓了步子,遲疑了一陣兒才踏著月色提步離去。

“……”

阿九額上冷汗涔涔,頹然地往後跌坐下去。謝景臣疾步過來扶她,垂了眸子在她麵上打量,隻見起先的酡紅已經褪盡了,轉而變得蒼白如紙。他眉頭深鎖,俯身將她抱起來往外走,聽見她虛弱道:“欣榮……欣榮似乎發覺什麽了……”

謝景臣擰眉,低頭在她身上輕輕嗅了嗅,果然,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他眸色如霜,曲起兩指吹了個暗哨,阿九隻見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一個暗衛便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大人。”

“盯緊了。那個帝姬如今沒什麽用處,若她有所察覺,要麽廢了雙手毒啞,要麽……也不必留著了。”他淡淡道。

阿九抬起頭來怔怔望著他,“你忘了麽,那是你的親侄女……”

“過去我始終顧念著血肉親情,所以才會婦人之仁,如今看來,果然大錯特錯。”他勾起一邊嘴角,麵色淡漠,“我有你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