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業降生後,他做節育手術,為了忠貞和公平,我也做了。雖然傷害是不平等的,主要是為了忠貞。

我第二次懷孕時認為他沒做。畢竟兩個都做了節育的人懷上孩子的概率萬中無一。

我一直知道他的為人,不會跟發現了什麽新事似的醍醐灌頂,而像是想起了以前就知道的事:我因為是他的妻子而不值得他珍惜,但值得他騙。

在我出生的窮山溝裏,男人都明目張膽的卑劣,瞧你不起,幹什麽都理直氣壯,沒見識過這種陰損猥瑣的。本質一樣,卻套了個謙遜的殼子,一股子水生生物的粘膩腥臊氣。

而且我發現令人費解的是,聽說女人遭遇了家暴、謀殺和歧視,人們視之為天災。

大震跑不了;家暴性侵反抗不了。

小震不用跑;性騷擾偷拍忍一忍。

台風天切勿隨意外出;女孩要保護好自己晚上別出門。

火山噴發是地殼運動的一種自然表現;男人控製不住下半身是動物天性。

——隻是省去了抗震救災的需要,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而然。

分明是人禍,怎麽就成天災了?終歸不就是要你認命,安分的受害。反正我不會認的。

記得那一次,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路過,突然打倒了我。為了玩。我記住他們的臉,攢了半年的生活費,找人把他們打成了終生殘疾。

順帶一提他們把我拖進巷子做了什麽,反正不走法律程序,我沒計較。於我性侵和毆打是一樣的,他們看低我,我受不了的是這個。

我的追求者中,我更喜歡那個隔壁校學戲劇的男生。我選白村清,因為他有錢有資源。

我不需要愛人,我需要的是互相幫助的婚姻合夥人。他對我的用處僅僅是當我的名片,卻被當做是靠他上位。連他也這麽覺得。所以結婚前我和他約定不要孩子,他滿口答應,沒多久我「意外」懷孕,他一副「這是你欠我」的樣子。當時公婆還健在,小業就這麽降生了。

負著氣,什麽都不順,孕期不順,順產不順,工作不順,那幾年我吃盡了苦頭。

人生在世免不了吃苦。我安慰自己。小時候沒得選,吃夠了窮苦,現在我選擇吃有錢的苦,就要承受與之而來的風險。

但是為什麽,我渴望的東西他一出生就有?

為什麽他不疼而我疼?

又為什麽他犯錯,我下地獄?

我想了兩輩子也隻有一個解釋:運氣不好。

我從不知道我內心是向往愛的,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愛不成的年紀。

回想我的青春,和白村清沒有開始的時候。我課業優秀,去英國做交換生。認識了麗莎,想方設法和她做了朋友。因為她是我無比羨慕卻永遠不會成為的那種人。出身優越,養尊處優,萬千寵愛,在獨屬於她的玫瑰色世界裏坦然、底氣十足的活著。

她有段時間沉迷於宇宙信號、地外文明、第二世界的發現。我們熟識後,她笑話似的說起過世界的自我修正和重置,以及世界末日。她從長輩那聽來的什麽先知的預言,我們當時誰都不信,嘲笑他們的迷信。後來她被家裏嚴肅警告不要再提起這些。

再後來她談了戀愛,漸漸疏遠了我。

時隔多年,我修養好了因生育而損壞的身體,打定主意要重新開始。費很大力氣撿起專業知識,終於重返實驗室,接觸到伊西斯項目。我因善於鑽營,常常能獲得與我所處位置不符的情報。過了幾年,事業有些起色了,我才有底氣和在另一個半球生活的麗莎重新取得聯係。

原來「先知」是存在的。世界重置尚待驗證,已有科學家順著「先知」的指引,觀測到了平行世界的存在。末日的時間甚至精確到了2012年。

末日大概確乎會發生了。

當時她精神很不安定,我無心安撫她,因為我剛發現我懷了孕。

我總覺得未來還長,當下的一切都很短暫,可以忍受。我擅長忍。仿佛忍了這時,未來就會有什麽不一樣。而當那個確切的數字擺在我眼前,我才驚醒,磋磨了那麽久,獲得的都是最初想要的劣質替代品。

我想要重新開始,即使前方不遠處是末日。

不,正因是末日,我才無比渴望成為麗莎那樣的人活一次。

既然他以令人作嘔的方式愛著我,那我便利用他的愛和愧疚,利用我和他的兩個孩子作為荷魯斯和藍珠效用的預演。

離開前,我清了所有能清掉的這具身體留下的痕跡,包括我手把手教小業的畫。那期間我收到了一台收音機,麗莎寄來的。她要我等她回國的時候給跡部景吾。我等不到那時候,決心拋下過往的我卻也沒舍得扔,放到了角落。

我還是太貪婪了。我追求麗莎的兒子,我真正想要的卻是麗莎。我固然愛跡部,就像愛一架鍍金的登雲梯,一個糾正前世所有錯誤的萬能按鈕。直到學園祭舞台上,聽著他那段獨白,才可以說我愛上了他。可我恥於承認。我半真半假的跟我的孩子說我愛他,愛他的同齡人,心裏止不住的慚愧。我不過是個舞著皮影戲的老女人。

我明明清楚我的處境和我的弱點所在,對我的弱點會將我引至何種境地也一清二楚。讓我選別的道,我是不願意的。

可我也沒法理直氣壯的說我的選擇全部原原本本是出於自身的意誌。我的靈魂形成,三分之一歸我的家庭,三分之一歸我的教育,三分之一歸我聽到的閑話。我有時候覺得我是個由無數空腔組成的罐子,裝了一堆七零八碎的意誌,還以為都是自己的。

我到底有的選還是沒得選?

應該是有的。一開始沒有,後來既有所意識,也就有了讓人生分歧的可能。我沒能克服我的劣根性。

像我和白村清敘述中重疊的部分很少。

或許真相是,我在意的地方他注意不到,他在意的地方我不在意。我們的全部悲哀不關乎其他,隻在於差異和把這種客觀差異化為枷鎖的集體力量。是造物主愚弄人類,把男女的形狀造得除生’殖’器以外完全不契合、不平等。叛逆的人們在此竟也都沿著造物主的錯誤走下去。

我給第一個孩子取名為「業」。

貪愛順境,嗔怒不順,癡迷幻夢,是諸幻惑,造作善惡之業,複由此業為因,招三界之生死苦果,於苦起惑,由惑起業,因業感苦,展轉相通,生死不斷……

我在把第二個孩子放在孤兒院門口的雪地裏時,給他取名芥。

芥納須彌,刹那永恒。芥最小,卻可容納須彌大山、整個無我大千世界,芥之本身,超出時空、是非觀念。

我明白那是什麽聲音時,心中已無遺憾。

像飲了數杯甜酒,微醺中好好做了一場美夢。

隻是這有毒的甜酒是我奪來的,我也知道自己在做夢。我連帶頭發扯掉菩提葉就可以活下去的,但那會讓我看起來像個小醜,我想體體麵麵的。

事到如今,萬事皆休。

我永遠記得我的孩子稱讚我說,我的靈魂是一隻色彩斑斕的大鳥。

的確,我從一隻光禿禿的雛鳥開始,吃能到口的一切,耐心捕獵,讓自己羽翼變得強壯豐滿,色彩愈來愈豔麗,但是沒過多久,色彩褪去,羽毛脫落,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在消逝,我困惑莫解,對這個自己越來越陌生,直到我原本強壯的體格萎縮得跟雛鳥一般,時間溜我一圈,把我牽回了原點。

時間是慷慨的,但不公平,有時候連慷慨這一點都存疑。

我和時間作了鬥爭,取得短暫的勝利,卻落入時間的姊妹——命運——設下的陷阱。

時間暴虐,樂此不疲地毀滅自己的造物,忍受不了絲毫忤逆和片刻失敗;

命運偏幫,無條件站在時間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