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回國前一晚,白村回到了演職人員所在的酒店。

盡管身體沒有徹底白化,死亡這位不速之客隨時會來。白村短暫回去安排些事,做好與那邊的社團長久遠隔重洋的準備,在風裏希項目中謀求生路。

那次談過後涉穀打聽不到他的消息。之前能獲得消息也是因為社團的人對她和白村的關係有些誤解。

“不知道上次給你的用完沒,存著總沒壞處。”

涉穀敲開了他的房門,把一袋子灰瓶給他。白村接過袋子,見她不走,便側身拉開門。

涉穀把床頭的椅子,也是唯一的椅子拉到角落,方向對著門邊櫃子,上麵貼著明星畫片,白村正靠著它,他沒有表情的臉取代了女明星的明媚笑容。

見她一時沒有開口的意思,白村起了個頭:

“白村清知悉的是從哪段開始的未來?”

“應該是在小業,”她撥弄頭發,調整坐姿,“小芥複生後。總是改不過來口。”

“「芥」這個名字,我最初是從孤兒院院長那聽來的,原來是你起的。你們不是弄丟了,而是起了名字後拋棄了。”

白村沒給涉穀辯白的機會,也沒有質問的意思。

“那個世界的你們似乎比這個世界更幸福,因為沒有荷魯斯,還是因為扔掉了第二個孩子,或者兼而有之?”

“你覺得沒有魔藥,特裏和伊爾會幸福嗎?”

涉穀肘抵於膝,手撐著臉,麵朝地麵。

“會的。”她自問自答,有著與年輕麵容極不相符的頹唐和嘲笑。“他們將在躊躇中變老,活力和力量流失,學會湊合過日子,最後在日複一日的瑣碎生活中變得萎縮、軟弱的心智就會告訴他們:我其實挺幸福。”

她和辛西婭發現了同樣的事,跟白村訴說,就像跟一個對你保持距離,也懷有好奇的陌生人的無目的閑談一樣沒有壓力。

“我和白村清大學在圖書館遇見,開始交往後依舊經常泡在圖書館裏。他摟住我的腰,躬著身子看書架上的書目,頭挨著我的肩臂,無恥地把一半體重交給我,眼珠隨書脊滑動,小聲問我些沒所謂的問題,每當問我什麽,都會仰頭望我。我回答得敷衍,他就微笑。”

“我總回憶起這些瑣事,好像很重要一樣。後來我想,正是這一件件貌似不重要的瑣事,組成了我上一世的整個人生。”

“我之前體質一般,加之上了年紀,剛換過來,血熱氣盛,偶爾控製不住情緒,就會放放血。”

她雙手取暖一般互相揉搓著道道淡痕的光滑小臂。好的真快啊。

“荷魯斯後遺症的痛和生產時的陣痛是同一等級。這個說法會不會讓你不舒服?”

“不會。”

“真的很疼。是吧?”

白村默默點頭。

“那種疼會讓你恐懼自己的身體。可生產不止疼那麽一會兒,那對我是前後長達數年的折磨。我懷你的時候還好,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一直孕吐到生,期間腰痛、盆骨痛、腿腳水腫,然後生的時候順產不成改剖腹產,刀口不愈合,清創刮骨割肉的痛,後續還有很多或大或小、說不清又說不出口的後遺症——我有時候胡思亂想,覺得可能為世界帶來生命就是要受懲罰的。生命降生的懲罰由母親代為承擔,用荷魯斯恢複生命的懲罰則由自己承擔。”

“然後養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你……不能說是你。第二個孩子比第一個孩子鬧,我們在逃亡途中,他時時都要人抱,不抱就哭,我都十多年沒做過這種重體力活了,每熬一個月都像是老了十歲……不是像,我真的老了。身體老,靈魂也老了。

她唇角含笑,卻分毫沒有平日裏的輕軟。

“因為不止身體的痛和累,精神也像是在業海中煎熬。工作的時候,有進展有挫敗有突破,創造價值,受到眾人認可,有使不完的勁。從實驗室回家,我認為你們是我最大的成就,是我曆經苦難獲得的曙光,可隻有我知道你們是怎樣的奇跡,除我以外,沒人覺得這是多有價值的事,連白村清都覺得生個孩子而已,女人都會生。”

“我漸漸意識到,即使孕婦在社會上受到一定的照顧,我還有金錢的加固,孕期仍是我童年以來的最脆弱的時候,但也隻有那個時候,我才不是獨自一人。”

“結婚了有人一直占據你的另一邊床,你是獨自一人,男人在你體內,你是獨自一人,隻有肚子裏生長著孩子,會有種鬼附身似的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感覺……但臍帶一斷,你又隻剩自己一個人。”

“《無量壽經》說,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白村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佛珠手串。

“我抱怨太多了,而且說的都是女人的事,你理解不了吧?”

他雖然點頭,但是很認真的在聽。涉穀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這麽有耐心。

“從沒有一個人讓我這麽舒心的傾訴,仔細回想,白村清半分都做不到。貓貓的名字的由來你聽過嗎?”

“我為他帶回的是狗大為光火,不止因為孕期的敏感,或是我神經質,是因為糸智在,他在看我的笑話。家裏原本要賣掉的是我,價錢給的很高的那個人牙子說我年齡超了,所以糸智代我去了。我後來發覺,嚴格要求年齡,出手大方,那準是個在奎師那供貨端以外的實驗機構,糸智證實了我的猜想。前幾天我跟你見麵之後去找培育他的機構。它84年初發生了實驗事故,因為價值不大,並遭遇天災早已不複存在,阮疾曾在那工作。84年末,他們來找我,來的是三十多歲的他,剛發展出苦艾會。不過是偶然中的偶然成就了耶利米這個意外中的意外,就算有某種必然存在,也跟他本人沒關係。”

“我小時候好勝心強,什麽都要跟他爭個高低,可是什麽都爭不過他。父母偏愛他,讓他吃米讓我吃糠,讓我幹活讓他上學。移民需要錢時首先想要賣了我,估計饑荒的時候他們也會頭一個把我煮了給他吃。可最終移民的是我,念大學的也是我,父母的遺產隻能留給我,我嫁了個家境不錯的男人,我以為我贏了,然後他風光無兩的回來了……”

“說我是他世上最後一個親人,裝得跟我姐弟情深,要我給孩子用他原來的名字。他確實依戀我這個唯一的親人,他也沒忘記小時候。他沒理由報複我,是爸媽賣的他,但好像我所有的一切都該是他的。當我的把柄落在他手上,他想像貓捉老鼠一樣折磨我們。好在我逃了。犧牲了那麽多,我成了涉穀,終究是我贏了!”

從過往中驚醒一般,涉穀忽然站起來,抻了個懶腰,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滿滿一杯水喝光。

“年輕、健康,真的太好了。不過不知為何,我仍感覺身體在束縛我。可能人就是這樣,永不滿足,就永受束縛。”

“每個人都用身體囚著靈魂,而嵌進了靈魂深處的是名為「自我」的枷鎖,「本能」將其牢牢焊在身體的四壁上。有些欲望根植在骨子乃至浸透到每一個毛孔,直到精神剝離出來,遊**在九天之外,欲望都還在。”

“我愛上跡部景吾了。”

她用涉穀年少豐滿、愛欲充盛的身體說。說時目光赤誠、懇切的注視著白村。

不過幾秒,她低頭,看杯中輕漾的水麵。

“是因為涉穀照……”

“為什麽解釋?”

他的反應讓她明白過來,對啊,有什麽關係。她脫離了原來的身體,自然脫離了母子血緣。就算羈絆還在,白村清死了,她也有愛任何人的權利,與他無尤。

那是什麽不能戰勝的東西讓她感到慚愧?

也許一直以來束縛她的從不是這具新得的軀體,而是過去的自己。一股戰栗從她心口漣漪般擴散開來。

過去是一個盛滿水的大杯子,她目光投去一瞥,如同石子投入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