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沒有雪了,因此日程愈緊。除夕前半夜工作,白村殺青了,隻有導演知道。後半夜休息,愛玩的人攢了幾個牌局。

黃瀨自從發現白村其實挺好說話,幹什麽都要扯他一把。三圈打下來,黃瀨和白村的對桌餓了,留一桌散亂的麻將去覓食,臨走前說馬上回。

“冷場了。”黃瀨翻來覆去地扒拉一張白板,“你說點什麽吧。”

“生命隻剩三個月,”白村張合雙手,看上麵不清晰的掌紋,“你會怎樣?”

黃瀨實實在在被問住了。

“也隻有求生和等死兩個選項……那你呢?”

白村掃過整個牌桌,桌角有兩粒骰子。

他拿過來,隨手擲在地上,加起來六點。黃瀨不甘落後,都不知道賭注,拜天求地的在雙掌間搖了一陣,擲出去,九點。

“我贏了!”

“求生。”

“什麽意思?你用搖骰子決定求生?”

白村踏過骰子,走出門去。

門外一片黎黑,月亮被臃腫的雲層遮住,隻有雪地微微的熒光。他在下山的路上打電話,準備車,籌集物資,組織人手,天將亮時已於城市邊緣的廢棄煉鋼廠集合完畢。

“大年夜過一半,這是整哪出?”

“凍死了……”

……

避風處聽他們的抱怨很清晰。李雙手從白村手裏接過無線耳機,調試後戴上。

“天兒挺冷,給大家準備了棉衣。”李踏上領操台時,揚聲說出耳機裏聽到的話,語氣熟絡而關切,“大夥先穿暖和再說。”

領操台邊棉衣堆積如山,每套棉衣裏都裹了槍,或長或短的刀具在下麵排成一排。眾人領衣服時順手抄起一兩把,心裏都大概估摸出是什麽事。

“在做出安排前,我跟大夥說幾句實在話,叫人一無所知的為我賣命,我幹不出這事,所以今天就在這說明白了,說完想走的不攔著。”

李操著本地口音,聲音洪亮,說話節奏引人側耳。

“遠道而來,初來乍到,在這不受待見,在海的另一邊也是領著一群不受待見的人討生活。我一來,他們就給我立規矩,講什麽黑’道精神,個個吃的腦滿腸肥,穿的人模狗樣,開始不跟人講人話了。明明最不講黑’道精神的正是他們!”

“年底你們四處收保護費,收來的錢全上繳,年金卻拖欠了整一個月。知道你們受街坊白眼、沒錢過年的時候,公司老總們在幹嘛嗎?”

“洗浴中心、娛樂會所、泳池派對。不用懷疑這麽冷的天他們在池子裏凍不凍的慌,全是暖氣的高級酒店,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陳釀美酒。”

底下人不是滋味地咬緊了牙。

“你們朝四周看看,類似這樣的地方沒少見吧?你們中有很多人,曾經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現在賣著命,做著最髒最累的活,就是為了有口飯吃。現在他們連飯碗都要給你們砸了。”

他們聽出意思不對,開始交頭接耳,鬧哄哄了一陣,安靜下來,一雙雙深受貧窮惡劣生活洗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

“嚴打之下,公司要洗白,拆分重組,我們這些髒產業的後果隻有一個:被斃掉!你們麵臨的是再一次的失業。失業的黑’道在光明的社會有出路嗎?沒有!”

李走下領操台,激動或是冷空氣讓他臉通紅,顯得亢奮,更增添了煽動性。

“所以今天要幹的隻有一件:不僅把飯碗握在我們自己手裏,還要拿回本就是我們血汗掙的卻由他們揮霍的錢!”

話音剛落,四周的高呼狂喊幾乎衝破暗沉的烏雲。

不過十來分鍾,李與他們親如兄弟般囑咐道:“虛的不說,拜過關公菩薩佛祖耶穌之後,還得靠自己,不想死就拚命,速戰速決。”

倉促采購的棉衣五顏六色,無比厚重,他們戴著遮耳皮帽,圓頭圓腦,遠遠看上去像一群年畫娃娃。分成小組,接受領頭指揮,擠上數十輛車各種型號的車,迎著冷而血紅的朝陽奔赴公司各要地。

正午,董事長居處外還是太平光景。聽聞白村來訪,清淨受攪擾,他忍無可忍,叫來那位秘書。

“你去接待,能改則改,不行就毀了。”

秘書去後,他琢磨等會兒白村毀了,他在這發展的勢力怎麽處置,日本那邊如何接手才不亂。

秘書穿著正裝,高顴骨,麵貌和善,中長發紮在腦後,看不出年紀。他躬身請白村坐下,白村瞥見他後腦有塊長好的疤,很像安卡腦改留下的疤,不過要小些淺些。

“叫我林就好。”他斟茶。“你一個人過節?家人在哪?”

法律上有一個合乎語境。

“哥哥在日本。”

“他還在上學?”

林說話很親切,讓人難以拒絕回答。

“是。”

“關係不錯?”

“他幫我很多。”

滿杯的茶湯升騰著蒸汽,林遞茶的手一歪,白村伸手接扶。

“他都,”

手被反握住,室內無端拂過一陣清風,林的話音隨之飄遠。

“幫你什麽了……”

風裏沒有茶香。

他朝風來的方向望去。

禮堂高台到後台的通道,立著一個穿著冰帝製服、戴著麵具的人。

他在台上,台下所有人穿著統一的銀灰製服,戴著一樣的眼睛處是黑洞的白麵具。

那個單獨的人從後台走上來,邊界時凝時散,隨時會融進台下的群體。但最終他走到白村麵前,麵具變為紙片飛散,露出清藍如水的雙眼,帶有淚痣和笑意,用凝實的手拉過他。

他的嘴唇感到記憶中的溫度。

如同腦電波在顯示屏上高低起伏,山峰接連穀底,人的記憶也是那樣。

林的「意向」是風,借助意向,通過一絲記憶的引線,遁入人的記憶空間,在其中穿梭,尋找山和穀。

山是支撐人的記憶的場所,穀是折磨人的記憶的場所。人們通常把美好的記憶堆在山上,糟糕的記憶放在穀底。

山與穀如同光與影,共同構成人感情的基準,讓其餘記憶空間得以存在,一個人得以存在。

胡亂篡改,使記憶前後矛盾,或者毀掉山與穀的任一場所,都能造成其精神世界的摧毀。

對白村記憶的侵入十分順利,林以為他年紀小心門比較鬆,然而進來了林發現他的記憶點線交雜,瑣碎繁複,同一段記憶竟會有多種版本,在林看來,他已經處於半毀狀態。不知為何表麵看上去還正常。

記憶裏的他是一團白霧。禮堂的片段是一個點,不與其他記憶相連,既不是山也不是穀。林不敢同步他的記憶,隻能從一段段碎片中找較連貫的,再從連貫的平穩波浪中找較大的起伏。

他的精神世界顛倒怪異,令林暈頭轉向。近似山的場所,卻具備穀的要素。

完完全全的黑暗,沒有一點光,沒有一件有形可視的東西,聲音尚未出口便化在黑暗中。

林化作一陣清風在他上方盤旋,時時警醒才能不融進黑暗。這個場所一無所獲,林卷起他。火海蔓延,濃煙滾滾,一個麵目全非的人坐在椅子上,他終於近似人形,作為一個沒有顏色線條模糊的影子站在那人麵前。

正當林以為這個場所同前兩個一樣,忽然見他走了出去,他一路走林一路跟,中途乘了公交、火車,騎行,不知走了多久多遠,來到一片海灘,白沙在月光下閃爍銀子般的光。

天際劃過流星,他走進海裏,顯出人的輪廓,他無顏色的雙臂迎向空中,宇宙回應了他的召喚,一條亮線閃現、縮短,這顆星星墜落,與他融為一體。

他死了?毀掉了?

不,場所沒有環境驟變的推進。林愈發弄不清楚,難不成這段記憶是他自己加工出來的?

如同他的山沒有美化,他的穀也客觀平實。

環境高雅的廳堂內,學者樣子的人們圍在一幅畫旁。

“這就是那位不出世天才的大作?”

“很平庸,尤其這處、這處,很多畫蛇添足之筆。”

“聽說他以色彩見長,就這拚拚湊湊填填補補的,我們的色彩天才打翻顏料桶了?”

“哈哈……”

他們之外,無色的影子獨自立在如鏡的地麵中央。

“阮芥,把畫撤下來吧。”踩著淺紅高跟的女士走過來。

“老師,我交給你時這幅畫不是這樣的。”

“怎麽?你要怪在我頭上?”林來到女人的位置上取代她,“你給我的就是這幅爛作。”

人在穀裏十分脆弱,遭遇更重的攻擊就會崩潰。

“你不僅毫無天賦,畫技拙劣,還扭曲是非,以後死心擱筆別再畫了。”

影子頭的部分歪了一歪,說:“好吧。”

“呃……”可能得多摧毀幾個類似的記憶。

無窗的慘白的房間,有股潮熱的黴味兒。

“他們把我鎖在這,覺得自己不會老,可我是他們的未來,我們是一體的啊。”

老人從被子下伸出的手幹枯如牛皮紙一般,他氣若遊絲,隨時會用盡垂危之際的最後一口氣。

“我不求你什麽,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要實現人囑托給你的遺願。因為那是一個人最無助最不舍的時候唯一的願望。好嗎?”

“好。”

“我的遺願是,你離開這。”

“離開這,去哪?”

“自由的……”

老人撒手人寰。

除了他的形象清晰了些,場所沒有變化,這裏不是穀,也沒有篡改的餘地。

一條被車碾碎的白狗曝屍在瀝青路上。

白村的形象清晰的出現在路的另一邊。

浪費了太多時間,幹脆把場景人物通通並在一起,造成絕無僅有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