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強求幸福的童年、安逸的青春期,更不期盼沒有痛苦的成年。人無法擺脫痛苦,能讓痛苦減輕一些的,起初肯定是謊言。殺掉仇人,那個你以為造成自己不幸的人,同樣是自欺欺人,不過這麽騙一騙自己還不錯。”

“沒有秘密、背叛和謊言,公平並且充滿愛的理想人生不存在,即使存在,那又如何。哀怨不公平,因自憐不該受到如此對待而掉淚,那是幹什麽?為什麽把自己變得可憐?”

“我遇到不少人,過得好的,過得不好的,受了委屈都問:為什麽這麽對待我?不為什麽,因為他們可以,命運可以。如果預設世界具有它所應當的公平,那麽這種預設是一種認知錯誤,委屈也是不符合自身理想的委屈。”

跡部聽得很明白,因此這個平和地娓娓道來的白村更顯得陌生。

“我一直是向著未來的。隻不過我常發現,我麵向未來的方式,是曾經某事的重現或者刻意的違反,那些存在我原本軀殼裏的記憶塑造了我的思維和行為模式,影響著現在的我。我在對抗之時慣於推卸責任給過去,所以我常發覺生命可憎的惰性。這可能是必然的一部分,同時它也是非理性的。”

“目前的我並不試圖去解開這些附生在現實上的扞格的部分。我隻需要透徹自己的理性,相信自己的命運——幸運也好厄運也罷——貫穿著某種必然。”

此時的白村竟給人親切的感覺。

“還有,我不會去看電影。”

安卡再次回來,把銜著的狗繩送到他手上。

“電影中的人生隻是一個短暫的幻夢,人沒法兩次做同一個夢。”他牽著安卡走了。

跡部待在原地,內心再次調整對白村的認識。

這樣的靈魂似乎不能用一兩個詞簡單概括,它分明有某種巨人般的力量,和超然的非人性的東西,掩蔽在神性與反神性之間的存在。

安卡不說,白村便不問。

他們回到已經裝配了全套實驗設施的白村舊宅,安卡走後白村在此研究那支荷魯斯。

荷魯斯激活機體後殘留能量在血液裏,這種能量具有自我保存的性質,因此每當複生的身體流血,傷口迅速愈合。同時它無節製地帶動並汲取細胞深處的能量,這白村過人的五感和體能來源;

這種能量十分排異,食物的能量吸收不了,注射藥物隻在短期起有限作用,它甚至對界定不明確的黑色素也產生了排斥,機體白化愈重,愈接近宕機。

那時候安卡離開,沒再次補充荷魯斯是歪打正著。否則肯定會加劇對他的內耗和透支。

而要解除荷魯斯的後遺症,就得找到某種與荷魯斯同源的「開放」能量破除其「封閉」。

冬天款款而來,天氣保持微涼,安卡在白村舊宅繼續科研。白村重回組內掌管事務,不清楚安卡具體研究什麽。隻根據安卡要求添置的設施,推斷大概是意識質化。

安卡很少和白村交流,一味緊迫有秩地進行活動。治療荷魯斯後遺症不在他的日程內,似乎他隻需要完成這項實驗,而且用餘下活著的這點時間就能完成。

安卡反常的叫白村回去時,白村正旁聽控訴灰崎故意殺人的庭審。

庭審雙方律師你來我往,灰崎在被告席上一勁兒打哈欠,最後判了兩年,他臉皮一緊,朝法官用中指挖鼻孔。

蔑視法庭被關進監’禁處,灰崎百無聊賴,摳了會兒牆皮,被法警警告了,就跟他對罵,當他忍無可忍,提起警棍開牢門時,灰崎也沒停止問候,躲了一下挨了兩下,灰崎還了三腳,眼見那人發了狠,高高揚起棍子。

這跟那孩子看到的差不多吧。

那個在自己揚起煙灰缸時,為了保護逃債的父親抱住自己大腿的孩子。

滾得渾身泥土的灰崎躺在滿是痰漬的地上,聽之任之地合上了眼睛。在被告席坐了一上午,他感到精疲力盡,吸入和呼出的氣息如此汙濁。

驀的,他眼前浮現出電影幕布上,黃瀨光鮮亮麗地行走在晚宴紅毯上的鏡頭。

許久沒動靜,再睜眼,那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村。

“咱法務部的兄弟厲害,辯成了過失。”灰崎嬉皮笑臉,“保衛、善後到討債再到進去,後麵在裏頭發展下線的活能不能緩緩,我這顛沛流離的,需要平複心情。”

白村點頭。

“我工作賬戶上的錢劃一半,劃三分之二給我姐。這些錢花完我媽要還不死,剩下三分一應該夠給殺手組內部價了,讓他們悄無聲息的送走她……不然估計我姐得把自己買了盡孝。”

白村向地上的灰崎伸出手。

“挺髒的。”灰崎放棄地笑了笑,“本來這些事交代給亞久津就行,但你都來這看我了,我就蹬鼻子上臉,麻煩下平時麻煩不起的人。”

半晌,他突然爬起來問即將走出去的白村:

“那個啥,黃瀨涼太選上沒?”

白村電話問了矢代,矢代回答黃瀨試鏡被錄取了。另外劇集投資人是涉穀,早在電影上映前就給白村發了邀約。

舊宅的雜草淹沒了小徑,白村取直線穿過院子,腳下踢到了什麽東西。

他挖出來,那是一把花匠翻土的尖頭小鐵鏟,鏽跡伴有血跡。看來它就是誤殺原身的凶器了。白村扔下它。

安卡安然地趴在敞開的門內,沐浴著陽光。

“病痛不足為懼,與之而來的智力衰退,於我也是無所謂的,變成原本的我,意味著世界上最純粹的快樂的回歸。”

安卡微微抬眼,本該冰冷的白銀顏色卻是十分溫醇柔軟。

“但當我完成生命的使命,對世間再無留戀,自覺命數已盡,又何必苟延殘喘?軀體誕生、靈魂形成都不由我,至少由我結束了吧。我想安樂死。”

隻要他有過這樣的智慧,就有了倫理問題。人其實沒有死亡的自由。

但白村向來不管那些:“什麽時候?”

“明天。”

“我去安排。”

“小業。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潛意識裏對自由的渴望甚於我。你以為解開全部謎團找到真相就能找到……但實際上……”安卡想到什麽,搖了搖頭,突兀地結束了話題。“再見,我們會再見的。”

“小業。”

白村止步回身。

“記得你讓我成為那個超越的可能,我注定會辜負你的期待。”

他爬起來,用鄭重的目光仰望白村。

“但我會成為通往超越的橋,唯你可行的橋。”

天氣太暖和,櫻花提前開放。

跡部聽管家說白村來了。

“你和安卡想去賞花嗎?”

“我來通知你,安卡要安樂死。”

跡部朝白村看了又看,確定他的意思跟說的一樣。

“本大爺不同意。”

“明天下午千萬不要睡覺,或使意識處於不清醒狀態,以免發生意外。”

“我說,我不同意。”

“這是安卡的意思。”

“本大爺不允許任何人平白放棄生命。”

“他不是人。”

“他完全能活下去,卻要自我斷絕!”

跡部比預想中激動得多。

“你不想要回你身體的全部控製權了嗎?”

“跟這沒關係。”跡部毫不猶豫,“假如他願意再活五年,反正本大爺年輕,我甚至可以把身體借給他整整五年,但他想結束生命,沒門!”

跡部沒有自覺失言之狀,他是認真的。

白村看進他眼裏,一片完整得仿佛引人去打破的藍。

“你還很在乎你母親的離開。”

問題一直在產生,從來沒有解決。

跡部有著不同往日的偏執,安卡也是,他們憑借某時的遺留情緒,不加考量隨心所欲的變化。

跡部被冒犯了似的皺眉:“少扯別的,沒得商量。”

“他的生命輪不到我們商量,你不能剝奪他決斷自己生命的自由。”

“我想你忘了,從他新生到現在本大爺給了他至少一半生命。”跡部撐著桌子站起來,“所以本大爺做主。”

白村沉默。

“既然你這麽在乎他,就別來問我,讓他和我換然後安樂死不就好了?”跡部繼續冷嘲。

這麽固執說不通的跡部太過少見,白村凝視他敵意緊張的眼睛,說:

“我不會傷害你。”

跡部愣住,神色微不可查的有所緩和,不過還是冷笑:“不傷害我?”

“我對付不了你爸。”

“呃……”跡部即將被氣死。

“他的大腦即將承擔不住他的精神,再過不久他想進行思維活動就必須在腦幹和皮層接入機械,每天每時每分,每牽動一個神經元的思考都將引起疼痛。也許你想看到他被衰弱和疼痛折磨得毫無尊嚴,被不可抗力中斷生命。”

“我不知道,我沒那麽想過……難道沒有任何辦法……”

手機振動,盡管和人吵架的時候看消息不合時宜,來信人是白村囑咐自己不在時照應安卡的田田,消息很短,他抬手打斷跡部後的轉述一字不差:

“安卡失控跑出去了。”

今天冬至,是個晴天。

跡部心頭滿是不詳的預感,有事要發生,必須盡快找到安卡。

他們發動各自能差遣的人分頭找。

跡部不斷尋找那條若隱若現的通路,一次次嚐試聯通安卡的視覺。

時斷時續的,勉強辨認出是冰帝附近,跡部叫白村去冰帝附近,也叫司機加速開向冰帝。

櫻花掩映間,「前方學校減速慢行」的牌子立在新修的瀝青路一側,提醒了跡部,他擠到前排座椅之間對司機說:

“減——”

一道黑影閃過,車頭傳來撞擊的巨響,司機緊急刹車,跡部驚魂未定之餘,頭腦分外清醒的明白,晚了。

白村出現在馬路另一頭,視線凝注於此,一秒,兩秒,接受了這個事實,目光投向從車上下來的跡部。

想著也許有救,跡部向前挪了一步,聞到花的味道,醫院的味道,焦糊磁帶的味道,一切都象征著無疑的死亡。

他頓足不前。頭頂的天一碧萬頃,冬日太陽高懸在巨大的白日牢籠中,由西至東的清風與自上而下的光線織成細密的巨網不斷抽緊,腳下被炙烤著的瀝青路邊散發毒氣邊下陷,他開始頭痛。仿佛一夜未睡的昏沉的悶痛,讓他回憶起自己和白村協力成功找回安卡的那個寒冬雪夜……過去和未來正在串聯起來,它們本來就是同一條線上的點,這條線正在某種力量下彎折,點與點之間距離由此無限拉近。

等他注意到白村,他發現白村跪在了血泊裏,正拖出安卡的一半,碾碎的後肢留在了車底,白村脫下外套,兜起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時,摸到了硬質的東西,憑感覺知道那是和他隨身帶的相同的藍珠。

那枚被貓貓吞下的藍珠,這樣流出了安卡的體內。

他緩緩起身,口中輕念:“和撒那,和撒那……”拿出手機,滿手溫血操作起來直打滑,結束後他退出電話卡掰斷。

這時跡部收到了消息:“麻煩你處理剩下的。”

在對白村冷漠感到的震悚,蓋過了負罪感和嘔吐欲,跡部忽然想到,讚頌上帝的歡呼「和撒那」,原有求救的意思。

也許他一直處於平靜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不為人知,亦不為他承認,無法觀測,所以不成其為痛苦。

此時此刻,跡部似乎看到了白村不存在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