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空氣有種特別的能量,成熟混雜著衰敗。

今夏異常的雪在葉子尚綠時便將其攫取而去,這個世界的秋天沒有落葉,夏天沒有蟬鳴。

白村手插在衣袋裏,不免若有若無的碰觸到荷魯斯的玻璃管。他拐過街角,敦賀迎麵朝他走來,他看起來在外麵被風吹了有陣子。

他一把提白村的衣領:“我告訴你的隻是一個可能、假想,你不該跟他說,那種人寧殺錯不放過,涉穀照會死的不明不白!”

與手上攥著的這個人麵對麵,敦賀在那雙淺棕的眼睛裏看不到自己。

“你今天是偶然路過?”白村順著他的力道湊過臉去,“不是。”

敦賀信不過白村,如果他真的在乎涉穀死活,一開始就不該告訴白村。

敦賀鬆了手,一再後退。

其實不用白村告訴他,他有多自相矛盾。

多年前他害死過朋友。

說年輕時不懂事太過輕巧了,但就是這樣,那之後他回國發展演藝事業,擔當起自己的人生,變得成熟。

遇見恭子後,愛情改寫了一切,他的生活有了新貌,過往陰霾皆成煙雲,灰暗褪去,創傷愈合。

而白村的出現和存在本身,是一盆冷水。

白村的名片、他從神奈川的那通來電,疑點接連浮上來,記憶中朋友的那些蹊蹺言行愈發不容忽視,敦賀明明注意到了,沒有多做過問,任憑他死在異鄉,因為臨近婚禮,他不想徒生事端。

透過現在串聯過往審視自己,其實他隻是變得麻木了……愛情到底能夠改寫什麽?

一旦意識到了,此類想法盤旋不下,他再也沒法正視恭子。仿佛她成了自我心理安慰的工具,正如利用學佛讀經來撫平情緒,他利用她創造愛情,來遮蓋粉飾生活的齷蹉本貌,創傷隻是表麵愈合了,內裏空洞依舊。

過去鎮定持久的散發影響,甚至令人不自覺想要重蹈覆轍:再度讓認識的人,本可以好好活著的人,因自己的疏忽而死。

當事情可以更糟的時候,就這麽把它推向更糟,會獲得奇異的墮落的快感……殺青半年,敦賀才感同身受的理解了玉木的選擇。

在打壓和不可超越的父輩陰影下成長起來,無法獲得肯定,對自我感到不確定,導致青少年時鑄下大錯,從此開啟了錯誤觸發錯誤的連鎖反應,他曾想用熱愛的事業或愛一個人來終止,終止了就能獲得幸福。但是,他沒有天賦。無論演技的還是愛人的天賦他都沒有,所以那隻是暫時的中止,而且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想要的不是幸福,他想要的是確定。

繼續連鎖反應,回到熟悉的模式上,終於有一件確定無疑的事了:他正在毀掉自己的人生。

所幸這樣的崩塌足以填補任何空洞。

走廊盡頭的燈壞了,忽明忽暗,跡部無聊地看著座椅影子一會兒凝實,一會兒淡入光亮的地麵。

這是安卡入院的第二天,跡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傍晚來這,不過時機正好,白村花了點時間對荷魯斯進行了鑒定,正是這時候趕來。

白村越過他進了病房,不一會兒又走到他麵前,遞給跡部一張,上麵寫著歪歪扭扭的日文:

“我離開了,勿念。”

安卡不想讓人找他,但他狀況不容樂觀,極可能一去不回。

跡部嚐試換到安卡身體裏,沒能成功,安卡把自己鎖起來了。

白村上了跡部的車,一如往常安靜地望著車窗外,即使路上堵了兩個小時。

跡部看自己的手,看書,看他看的方向,那裏什麽都沒有。盯著白村側臉看了一會兒,街道霓虹燈給他的眉睫染了紫紅色,略微上翹的眼角、鼻頭潤澤的光和自然下垂的嘴角……跡部挪開視線。

夜色讓車窗成了鏡子,車子啟動時,跡部身邊的車窗上麵照見了一點白村的影子,時不時流過的街燈讓那影子淡去、又凝實。

白村下車去了溫室,把安卡的各類用品撿進垃圾袋,一件一件的,好像在捕捉安卡飄渺的生活碎屑,又好像那是一堆失去使用者的遺物。

電影入秋上映,上映之後狀況百出,黃瀨沒大關注,反正火燒不到他身上,他通過了角色試鏡,順利敲定了合同,專心為新戲做準備。

當偶然看到灰崎戴著那頂已經變得灰撲撲的帽子出現在經紀公司附近,黃瀨才發覺自從學園祭後,灰崎和他好像沒聯係過了。

既然碰上了,他熱情地喊住灰崎。

“吃了嗎?話說白村真的失蹤了?不想說沒關係,我也不是非要知道。敦賀前輩和最上恭子婚禮照常舉行,我一點都不意外,他倆天生一對,走不散的。”

黃瀨發覺灰崎完全不搭話,伸手揪揪他的帽子。

“我家裏還有好多,懶得洗就扔了管我要。”

“我還有事。”

黃瀨隱約有所感覺。

“忙完一起去喝酒吧。”

灰崎眼睛看著黃瀨旁邊,唇邊有絲無惡意的諷笑,良久他開口。

“我還有事。”

黃瀨收起笑容,有些迷茫。

他分明從兩句「我還有事」聽出了同一個意思:再也不見。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朝灰崎離開的方向走,走變為跑,跑到岔路,兩麵看看,灰崎已不知去向。他挑了一條路跑過去,恰是沒有灰崎的那條。

電影跡部沒去看,他也去不了,分級不允許。雖然近幾年的社會風氣招致影視作品的分級名存實亡,當曾經的尺度成為生活的日常,熒屏的保守毫無意義。

市麵上很快有盜版碟片流通,連身邊的同學都在討論。他們當然認出了白村,卻又把銀幕上的和學校裏的白村分的很清。

總之岸存二成了流行。大家模仿他的動作,脫口而出他的台詞,甚至宣揚他的價值觀。跡部隻覺得中二病出現了人傳人現象。

上映後不久,佐木終究惹上了官司。

事實上的風氣越是爛,保護未成年越是政治正確,環境再包容,影片涉及的誘’奸未成年和虐殺記錄片一樣,默許市麵流通,但不能登上主流熒屏。

電影下映,正版影碟遙遙無期,大量盜版被查封。

然而到了冬天,它奇跡般的解禁了,重新上映,同時發售正版碟片。

佐木為此費盡心機。

事情當然沒有到此結束,她得把宣傳搞起來,兩個主演,西條存在感不高,一直低調免受官司波及;敦賀解禁前後都是半隱退狀態;白村殺青後更是連影都抓不著。

實際上無需她操心,被禁過就是這片子最大的賣點,這樁官司就是最火熱的話題。

一時間好似全世界隻有這部電影一樣,而爭議的風暴中心正是白村業。對這位仿佛不存在於熒屏之外的神秘少年,公眾的好奇心無限膨脹。

在這個風口上,寒假前一周,忍足拿著當天的報紙找到正吃早餐的跡部麵前。

頭版標題:白村業在冰帝遭遇校園暴力,現已下落不明。

的確白村消失許久了。

校園暴力、失蹤,沒一句假話,可聯係起來……

跡部眼看著事情朝無法預測、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下去,總有種魔幻之感。

一群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人,與白村業素昧平生,僅僅一部電影的時間便狂熱地愛上了他,高喊著要為他伸張正義。

不過三天,冰帝學生遇襲的既遂未遂案件已有五起,學校不得不宣布提前放假,此舉使得學校成了眾矢之的,事件愈演愈烈。

忍足那天早上來後跡部便留他住下了,冰帝師生現在根本出不了門。

“刊登報道的是官方報紙。好些細節不是本校學生絕對不會知道,估計有人匿名投稿,說不定還附上了證據,報社查證之後就刊登了。”

“某種意義上,挺公平的。”

忍足明白跡部的意思。他們在隔絕了社會的校門裏,在未成年學生身份掩護下,施加給個人的霸淩,由整個社會施加給了他們。

“遇襲的那幾個人沒對白村怎樣。”

“在霸淩事件中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倒也是。壓新聞來不及了,看樣子學校準備冷處理,可是放任隻會讓事情持續發酵下去,它已經遠超我們應該承擔的代價了,總得做點什麽。”

“果然自身利益受損才能讓人行動起來。”

“呃……”忍足語塞。今天的跡部格外精於嘲諷。

跡部自己也發現了,稍微積極起來:“首先拿出證據證明白村的失蹤和冰帝無關。”

“那得去找白村。”

“讓他出麵解救霸淩過他的人們?”

“呃……”當天下午,幾家小報同時刊登了幾個主要施暴者的肖像。

“這果然是白村的報複吧?”

“不可能。”

“不是受害者還能是施暴者自己?”

“去年涉穀整治過那幾個人,全校都知道是誰。再者,白村從沒把自己當成過受害者。”

“會不會是涉穀?記不記得我說白村壞話她的反應?”

“她給白村出過頭了。”

“可能覺得不夠。”

“他們交情有那麽深?”

“也許她被白村迷倒了。”忍足嘀咕,“平時看不出來,他還真上鏡。”

跡部盯他一眼。

“就不能出於正義感嗎?”

涉穀包裹得極嚴實,抱臂出現在書房門口,像個站起來的枕頭。

“我就隻有喜歡誰才為誰出頭?”

忍足尷尬地笑笑。

她身後跟著管家,跡部沒得到她來的消息。往常隻有家人回來管家才不通報。

管家把探聽來的消息告訴跡部,基本和忍足猜的一樣。

“所以是你……”忍足試探地問。

“不是。我還想你們也許知道什麽。”涉穀像拆包裝一樣解下自己的外衣,“你們有沒有想過爆料者的動機。”

“吃飽了撐的。”

“時機巧妙,手段正當。”涉穀不理忍足。“肯定是利用白村的熱度,有計劃衝著冰帝來的。”

跡部想起白村幾經輾轉的學籍,或許有人想切斷白村和冰帝的聯係,衝著冰帝也衝著白村,一箭雙雕。

接下來的兩天裏校方試圖澄清謠言,跡部觀望著誰是真正的受益者,同時打聽到了白村的社團那裏。

他們沒再見過他,也沒有再聽到過他的聲音,社團內部事務一應通過郵件書信處理,必要時由矢代出麵。

兩天後,被傳出畫像的其中一人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