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木抹了把因極度不滿的憤怒而漲紅的臉,離開布置成畫室的攝影棚前撂下話:

“你們繼續對戲,排演的動作可以不到位,但必須視線相交、有問有答,不許念台詞。”

她沒說什麽時候回來,但不同以往的態度令敦賀明白這次最好聽話。

“你拍完這場就殺青了。”

“嗯。”

“之後有什麽安排?要慶祝嗎?”

“不。”

白村配合又不配合,敦賀隻能沒話找話。

“你和劇組裏的人交上朋友了嗎?”

“沒。”

“呃……”敦賀伏在上方,注意到他右臂下的側肋有淤青,本該受**的情節,他卻對身下這個人懷著對孩子一樣的憐憫。

“你呢?”

“從前認識的不算,不認識的現在我基本都能說上話。”

“其中會去你婚禮的有多少?”

“也許三四個。”

“葬禮呢?”

“大概都會去的。”

“十年後的忌日?”

“至少恭子會去。”

“一百年忌日?”

“如果我做的足夠好,我不認識的人會去。”

“這裏認識的人呢?”

“呃……”敦賀後撤,憐憫心一掃而光。

“你想告訴我結識他們是在浪費生命?”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他甚至在白村按照劇本分鏡逐漸眯起的眼裏看出某種笑意,近似於嘲諷。

“看重生命珍惜時間經營人生有什麽不對?”

“時間是生命的表象,執著於自我即是著相,糾結生命的用處則離本質越來越遠了。”

“什麽本質?什麽表象?生命的用處即生命的意義,不去糾結,一切都無意義,那就什麽都不用做了?”

“出生死途,登菩提岸,岸即大乘終焉;一實之理,如如平等,無彼此之別,謂之不二。悟入此理,謂之入不二法門。存二,即背一。”

“你在說什麽?”

他抬起臉,從敦賀手肘下扯出自己的頭發。

恍惚一瞬間,敦賀以為他成了岸存二本人,在念玉木知而自己不知的台詞。

“你從來不敢好好看佛法吧。”

盡管敦賀無言以對,也不想承認。

白村坐起身。在滿地淩亂的畫布中,按導演要求的與敦賀對視。

“請問——”

他好奇而玩味地勾起嘴角。

“人對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基於性吸引之上的愛情,是建立親密關係的最快方法,彰顯被愛的能力,獲得獨一份的肯定和被需要的價值感。這種認同是必要的嗎?”

“對獲得幸福是必要的。”

敦賀眼見著那笑容在擴大。

“那麽你能滿足於何種程度的幸福?”

“幸福之內包括什麽?”

“幸福以外再無其他?”

佐木何時返回,何時宣布正式開始,敦賀毫無印象,隻是聽他說岸存二的詞,便接上,情緒在不明朗的情況下隨滾爛的台詞傾瀉而出,肢體在熟悉的引導下完全可控,自然得仿佛重複一支畢生在跳的舞蹈。

過去他在攝影機的包圍下將玉木披在自己身上,藏起自己成為玉木,當下,他和玉木都不存在,隻剩下動物般的欲望、報複心和拋卻一切不再考慮的願望。

忽然合攏的場記牌炸響,如同鍘斷了一節堅固的時間的觸須。他看到白村撿起脫了數十次的上衣,給了滿麵笑容的佐木一盤磁帶。

“把這個音樂用進電影裏,隨便用在哪。”

佐木掃了一眼磁帶上的字:“利亞姆申是誰?”

沒有回答。門開了又關。

黃瀨原本已殺青,由於白村回歸,新增了補拍戲份。

他發現給人以獨來獨往印象的白村,實際上獨自一人的時候不多,隻是他們沒有存在感,偶爾同閑雜人等混進來悄悄與白村耳語、給他東西等。

有一次黃瀨見到了灰崎。

他改變不小,黃瀨差點沒認出來。他來送信件,完後黃瀨跟著他拐進一家蒼蠅館子,聽到他與一個名叫亞久津的麵相凶惡的年輕人喝酒談話,其中混雜著許多黑話、外國人名和煙灰。

“我單是轉達田田的話,”灰崎說,“你本來也不適合財會部,你先去街頭跟著邵,他跟凱文不一樣,不護短,如果他被抓了或去見凱文了,那天意表明你也不適合這類粉劑生意,你就去武鬥部找洛倫佐吧,收不收你看他心情。”

“凱文死了,也不該把他的位置給CC。”亞久津悶悶地說。

“給她怎麽了?”

雖是同齡,灰崎一副前輩提點後輩的樣子,充斥著社會成人的膩味兒。

“你有潛力,但你目前的表現不足以對組內的人事調動指指點點,況且這隻是開始,看樣子老大要展開清洗……”

“總之灰崎涉黑,看他對白村的態度,大概白村是他上級。”

黃瀨說完,望著藤椅中看書的少女。

“補拍的戲份也沒了,我還死皮賴臉在劇組待著會顯得奇怪吧。”

熱氣難消,涉穀倒扣了書,兩手捏著衣領兜風:“那就不去。”

“你到底要我監視白村幹嘛?他這次回來你甚至禁止我和他搭話。”

涉穀笑眯眯說:“當然是因為我愛他。”

“不信。你們女生總口是心非。”黃瀨說,“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怎麽跟我嘴裏沒句準話了?”

“女生口是心非,知道為什麽嗎。”

“還有為什麽?因為害羞。”

“在西方中世紀,你問一個女孩是天主教信徒嗎,她信不信都答是,不然就是女巫,就要被架起來燒死;在古中國,你問一個女孩喜歡那個男孩嗎,她喜歡不喜歡都要搖頭,點頭就是**’婦,就要被裝進豬籠裏沉河。”

她彈去裙子上花樹搖落下的碎屑,眺望著無雲的日空。

“所以你問一個女孩的心意的時候,最好看看旁邊有沒有火把和豬籠。如果沒有,不是你沒看見,而是真正沒有,那才是因為純真的害羞。”

“哦。”

黃瀨思路跟著飄走,忘了開始的話題,現在則徹底無話可說,陷入模糊的苦惱中。

仿佛剛才的對話被烈日蒸發了,涉穀問:“他們戲拍的怎樣?”

“就那樣。”

片刻,黃瀨啊了一聲。

“白村殺青那場……”

涉穀擺正身子,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平常拍的都是導演分鏡設計好的,每逢重頭戲,那個控製狂導演一手秒表,一手便攜望遠鏡,就連**,怎麽解扣子,頭朝那邊偏,嘴唇落在哪幾個地方幾秒……虧他們親熱得起來。唯獨那場戲,正式開拍後沒多會兒導演就念叨不對勁,讓我們都出去。我們在外麵等半天,最後導演也出來了,四台機子都開著,留蓮前輩和白村兩個在裏麵。一小時後導演進去,不一會兒白村出來,大家以為他上廁所,結果他換衣服走了,再沒回來。”

“誒?”涉穀感興趣的歪頭,“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傳言都扯淡的很。剩下的戲蓮前輩如有神助的拍完了,隻字不提發生了什麽,膠卷在導演手裏,她親自剪。有人問,她說等著看成片。後期階段的製作以她的苛刻程度,半年都算少的了。”

“導演是叫佐木蘭?”

“嗯,那女人可凶了,有她在我都不想去蓮前輩的婚禮了。”

“婚禮取消了。”

一周後的同一位置,黃瀨端著茶杯吹著,冷不丁說。

“雙方都是名演員,壓著消息,有說是因為白村,反正說什麽的都有,不知多熱鬧。我忍不住問了蓮前輩,他說:「我可能做錯了」。”這顯然是半句話。黃瀨頓了頓,“我覺得他後悔了,那麽相愛,多遺憾呐。”

“茶不熱麽。”涉穀咬著冰可樂的吸管,“我覺得他沒有。”

“你是嫉妒了?”

“嫉妒啥?”

“蓮前輩的愛情。”

“愛情很好,婚姻也很好,再好不過了。”涉穀小小打了個嗝,抱著可樂歪在椅背上,“我厭惡的是以愛戀和**為緣由的婚姻。”

“聽懂了,不大明白。”

“如果是所謂的真愛,讓政府和法律摻和進來幹嘛呢?”

“那是……嗯……”

“需要條文規範的明明是勞工合同、商業契約和權利讓渡協議。所以說一個交易,弄得跟愛情的象征似的,太虛偽了讓人不爽。”

一入夏便是持續半月的高溫,從來不看天氣預報的跡部都開始關心起明天是否降溫。

次日本該是陰雨,仆傭挑起窗簾,露出偶爾漏一線陽光的陰天。窗外柳絮漫天,莊園裏沒那麽多柳樹,即使有,園丁也該打了藥。跡部看了半晌,才發現隨風旋轉飄**的很少是柳絮。

輕盈的柳絮中裹著滯重下墜的雪,團團地落地,化成一灘濕跡。

也許與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有隱秘聯係,跡部這一天觸盡了黴頭,拆封新書被書頁割了食指,在學校被房簷的冰瘤砸傷了額頭,白村依舊缺勤。

比較好的是鴿子吃了獸醫兩服藥,未全好,但吃食了。

從早到晚,雪從小下到大,積了將近半米厚,溫和流動的風隨著光線隱沒愈發憤怒,鼓動從天而降的雪又從地麵溯洄天空,那暴烈的勁道仿佛是天與地在對壘。

園中各處燈的照射範圍不足十步,無法通車,門房看到一個風雪中靠近的人影,辨認了半天,通知管家,管家去找跡部。

會客廳壁爐旁的地板上混著雪粒的水跡映照出燃得極旺的火,一雙從單薄袖管伸出來的手圍在火旁,不是為了取暖,因為毯子和熱茶被他放置一邊,他不冷,隻是為了感受火的熱力。

“安卡不見了。”白村收回手。

跡部見他瞥了自己一眼,忽然感到碰傷的額角有些發癢,不由得撕開了貼著的醫用敷料邊緣的一角。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蹤,但是最久的一次。”

“是嗎?他已經好久沒和我換了。”

“他住處的監控電路凍壞了,留有少量血跡,不知發生了什麽。”

跡部沒理由再不明白他的來意了。

“你想我和他換一下,確定他的位置。”

他邊說邊輕微的點頭,指尖沿額頭的敷料邊緣,落到眼角的淚痣上,與睫毛的暗影交匯。

“我憑什麽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