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你前天的籃球賽。”

白村於赤司對麵落座。

“戲弄隊友的朋友所在的弱旅,帝光簡直風度盡失,毫無競技精神。”

“呃……”

“個子小心胸還窄,既然自認是強者,就該善良點。”

“一來就無端挑釁?”赤司反問。“你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指責我?”

耶利米仍吃得起勁。

“雖然我不喜歡人類,有滅絕人類的方法我絕對會試試,但我不會因此惡待任何一個人。”

“弱肉強食,天經地義。”

白村忽然笑了,帶著無惡意的惡劣,惹人發毛。

“那麽信奉弱肉強食怎麽不去原始叢林?站在人類的賽場上,與人鬥爭,就遵守文明社會的道德。”

“呃……”氣走赤司後,耶利米嚼東西的腮幫子不動了,擦擦手,整理衣服,眼睛帶著動物般殘缺著什麽似的呆滯。

赤司大概不知道什麽。白村展開餐巾,拿起筷子夾骨頭給聽愣了的安卡。

安卡叼著骨頭偷眼看他,剛才他出言嘲諷,語帶笑意,隻為氣人而並不具備攻擊性,像變了個人。

一旦把身體靈魂分開看待這個人,就會發現他完全是以這具身體為容器,大腦當指令的操作係統,人格乃至靈魂當源代碼調試,幾乎不露出半點人的愚弱,連這種有意識的「不露」都沒有緊繃的刻意。

“竹原,不,”白村說,“舅舅你依舊姓糸吧?”

竹原氏移民改姓之前姓糸,姐姐糸惠,弟弟糸智。

白村對這個生僻姓氏的記憶一旦回來便格外清晰,畢竟是伺候了十年的人。

眼前的人與他照顧的那位老人飲食習慣、胎記形狀和位置完全相同。

“沒想到你能認出我。”

白村勉強也算有了不被糊弄的資本,耶利米並不否認。

“是我不請自來,你倒為與我單獨談話為難赤司,讓我回去如何向他賠罪呢?”

“軀體和靈魂年齡不匹配的異常在這似乎挺常見?”

“算是吧……看來也是時候了。”耶利米思量著。“你肯定想知道你父母和你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

他拿出一顆藍珠。與白村的小些。

“你應該見過伊西斯項目下的荷魯斯溶血後殘留的結晶。”

白村不打算順著他的思路走:“我是怎麽死的?”

耶利米露出與麵孔違和的惆悵,將藍珠拋進桌上裝著蘇打水的玻璃杯中,小小的硬質圓珠飄雪般沉底,沒有發出聲音,顯示出與質量不符的密度。

“你不記得?”

“關於我的記憶,你明明不需要問的。”

耶利米仿佛聽不懂白村的話外之意:“你是被刺中心髒,失血過多死的。”

“被誰?”

耶利米遲遲不語。

“懷著孕接觸藥物實驗影響了你母親的精神,她在那棟老宅休養時,失手殺了你。”他艱難的說下去,“你父母為了救回你,擅自拿了藥。當時我在國外,如果他們被項目合作方追責的時候我在的話,也不至……”

“荷魯斯怎麽用?”

他不帶感情的發問,耶利米怔愣了下。

“第三期是在死亡前後,注射或外用。”

“具體區間?”

“前後六小時內。”

“當時母親已退出實驗,父親不參與研發工作,逼死他們的項目合作方還是讓他們在六小時內偷取了藥劑?”白村端起排骨盤子,彎腰放到桌下安卡麵前的地板上,“我和它複生的狀態也十分不同。”

耶利米眼睛隨他動作望向那條安生啃骨頭的黑狗。他在勘尋自己說辭中的漏洞。

“原本姐姐是想養貓的,結果你父親在買貓的路上看中了它,興衝衝抱回來,姐姐本來就自我又固執,那時候她還懷著你,情緒更加敏感,鬧了好久才留下,取名貓貓。終究是漸漸喜歡上了。”他跳下椅子揉搓它,“我也很喜歡這孩子。”

安卡溫順地啃骨頭。

“姐姐在參與研究時就偷藏了第三期荷魯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做,更不知道她是怎麽瘋到殺了你,還能清醒過來給你用藥。你雖然活了過來,卻丟了魂。”

安卡感到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她受不了刺激,自欺欺人的每天把你送去學校,幻想你在往常的環境中能變回之前的樣子……最終暑假前,你從學校帶回來的是一條幾乎縱貫左臉的刀口。”

白村撫上額頭,指尖伸進發際,疤仍在那。

“項目官方聲稱是祛疤研究,荷魯斯的確有那樣的作用,你父親為了安撫你母親,使用了半成的第六期荷魯斯,外用後你的臉恢複如初,同時陷入了昏迷。我想他們會選擇赴死,更多的是因為有愧於你……”

“他們真正的骨灰在哪。”

“你發現了啊。”數次試圖煽情未果,耶利米起身拿起玻璃杯,藍珠隨水紋波**,“沾染、盜用試驗品者,以及像你母親那樣深受藥劑影響的人,遺體必須交由項目合作方處理。”

“你們給它用的是?”

“第六期成品。”

“荷魯斯外用、注射都會留下結晶?”

“對。”

“老宅隻有一枚藍珠。”

“小東西容易丟。”

“即使這麽重要?”

“百般重視不敵一瞬粗心。我不想原諒你父親看顧我姐姐不周的粗心,但誰讓我當時也沒在。”

“所以舅舅對我負起了責任,”白村麵無表情地用感激的語氣說,“派人假扮我父母照顧我。”

“我不確定你的狀態,你的精神能否承擔,會不會極端的以為父母的死都是你的錯,接受不了自己死過一次,你母親的病有一定遺傳幾率。所以不如在那棟老宅裏為你維持一個烏托邦,結果是我杞人憂天,我的人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不過不怪你。”耶利米歎道,“何況我這樣子,不知道怎麽告訴你,就在暗中看你能走到哪步。”

“苦艾會……”

他甫一開口,耶利米稚嫩的臉上微含笑意,仿佛他的發問都在預料中。

“算了。”

白村用餐巾給安卡擦了嘴,拴好狗鏈。

“誒?”

“來日方長。”

安卡跟隨白村手勢從耶利米手下溜走。

挖掘相關記憶,從中提煉信息,要比聽他一麵之詞可靠得多。

畫廊的財政僅僅盈虧相持,但每半年都有筆固定的資金投入。

最奇怪就是那位老人的存在,養父奉養著他,照近郊白村宅格局全盤複刻仿建畫廊,包括地下室,似乎也是為他,嚴密監控他,從不許他出現在人前;收集整理大量情報,卻不從任一渠道發出,令自己固定某一時間念給他聽。

養父對老人抱有複雜的感情,他忠於某人,那人給予他財力支持。

走廊傳來四蹄奔跑的聲音,安卡叼著滿滿當當的文件夾,壓抑不住激動地撞門進來。

“研究大腦皮層神經元承載信息的轉錄時有了發現。”

把文件甩到白村桌前,他空出嘴,扒著白村膝蓋磕磕絆絆地說。

“通過基因編輯製作靶向滅活或減毒病毒,定向侵入神經係統,改造腦細胞提升智力。”

“腦改造後,如果不是荷魯斯我絕對沒有足夠的生命力熬過去,更別提恢複健康。”

“外科手術和細胞工程這兩種方法有相同的技術難點,後者相比手術更加安全快捷,不過也是對神經係統的破壞遠大於改造,得明確調整方向讓它發揮更精細的效用,需要更多的臨床試驗。”

“你已經觸及到違禁邊緣了。”白村不得不潑他冷水,“對人的細胞工程和基因編輯是違法的。”

“對其他動物呢?”

“你想要製造出和你一樣的……”

“不可以麽。”

“你在追求什麽?”

“你又在追求什麽呢?”安卡平靜地反問,“你得到真相了,還不放棄調查。”

“他的說辭是沒有太大漏洞。”

白村仔細翻看他帶來的文件,心算需要的資金。

“他一直監視我,從老宅內到老宅外,你被刺死的那次襲擊,他提前發現了,沒有向我透漏,給你注射了荷魯斯靜觀其變。所以為我考慮的部分可以視作謊言。為竹原慧考慮的部分,據我調查,竹原一家移民來的錢,是賣掉糸智所得。”

“啊……”

安卡忽然想起。

“我小時候在老宅見過他。他很高大,散發著成年雄性的睾酮素味兒。”

“這個世界99年,糸智本該是48歲;另一個世界,99年糸知78歲。”

“眼下他十八歲。”安卡說,“正好相差三十年。”

“設想兩個時空裏,”白村拿出支票簿填數,“每個時空都存在兩個甚至三個糸,同一時空裏的糸感官互通。”

對養父做指示和財力支持的那人是青年的糸,老年的糸被當做情報輸送站是他的示意。

“這可能嗎?如果真是那樣,他怎麽做到的……”

白村遞去,安卡銜過。

“支票還找凱文簽字?”

“不然找跡部麽。”

“呃……”辛西婭接到的委托是關鍵之筆,有人在引導白村踏進真相,不知為何。

這一切最終都會有解釋。

白村俯身,捏著安卡退卻的下巴,鼻尖幾乎碰到他的,眼睛望進他瞳仁的深處。

“你在聽吧,跡部,雖然不知道你們是怎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