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什麽遠親趕到,門廳和走廊亮起了燈,長形的橘光將房內冷玫色的地毯染成暖色。他聽到遙遠的慟哭聲,然後是白村站起向門走動的衣服綷縩聲,從關合中的門縫鑽進來的冷空氣衝淡了傷藥氣味,哭聲消失了,熟悉的玫瑰香氣再次逐漸占領整個房間。

以地板那條細亮的短線分割,門內外的死亡完全是兩樣東西。跡部靜靜盯著那道亮光上的兩團陰影發了會兒愣,直到那兩團影子伸長、交替移動,傷藥味若隱若現,才明白過來他還在門內,以及他的步態是多麽值得稱讚。

一瞬間跡部憶起白天他若無其事躺在血泊裏的樣子。不容多想,他已經如履平地的穿過黑暗的房間去開了床頭燈,收拾了地板上的鳥窩,確認跡部不想出去招待客人,就像個安撫小孩的大人似的,讓跡部去換衣睡覺。

跡部躺在**,不僅不覺得他這是出於成熟的自然流露,反而認為他是由於剛才的謊言在刻意照顧自己。轉眼又看見他爬進衣櫃。歐式的櫃子高聳堅固,兩扇櫃門他關了半扇,上了插銷。

“床夠大。”

沒有回音,跡部把床頭燈調暗了,側身麵對櫃子,拿出手機發消息給他,發現號碼已停用。

視野裏除了幽靈一樣漂浮的衣服沒有以外的東西,大概隻有從開著的半扇櫃門張望才能看進那片黑暗。

“給你的手機呢?”

“扔了。”

“呃……”跡部問,“為什麽不睡床?”

“不想挨著你。”

“你是不是上輩子也是個孤兒?”

從他伸出的中指,跡部可以想象他在裏麵是什麽姿勢:背靠著由插銷阻擋的堅實的櫃門,蜷起腿,腳尖抵著或者腳跟蹬著櫃子後壁。

如果他耷拉著頭,胸膛靠在腿上,我的衣擺就會落在他後頸,跡部想,如果他的背筆直的靠在櫃門上,他的臉或者鼻尖大概會若有若無的蹭過我的衣袖。

跡部沒問他為什麽留下,因為回答不重要,即使雙方想法有出入,意義也是一樣的。

凝望著他很快縮回了手的位置,跡部關了燈。

“明天記得留下聯係方式。”

次日,白村走了,聯係方式由管家轉交,是一隻信鴿。

他該知道關於白村的事是不能等到明天的。

……

忍足聽聞消息已是兩天後的周一,想象不出經曆重大變故後的跡部該是何種模樣,他還以為開學跡部不會來冰帝了。

但跡部來了,早課前忍足去看了一眼。他一如往常,隻是變得沉默了,容易愣神,精神狀態與其說是消沉,不如說是迷惘,仿佛時時進入回憶,到了另一維度中思索,仿佛被驚雷所震懾後重新看待雨雲。

等到午休,忍足在下課時間前一秒推開椅子,踩著鈴聲走出教室,穿過漸湧而出的人群,走到跡部的班級。

跡部午休時間總是學習,現在同樣。

跡部前桌是涉穀,她正整理書本,和忍足打了招呼,與同學去吃飯。

“去食堂嗎?”

忍足抬腿沉身,倒坐上涉穀的椅子,這是以往等跡部的位置,也是和以往相同的問題。

“管家送飯來。”

“什麽好吃的?”

“烤乳鴿。”

“哦。”

忍足抽出隨身攜帶的單詞本掛在跡部桌膛的掛鉤上,扭著脖子,額頭杵著桌沿看,耳邊是跡部鮮少停頓的寫字聲,有時頭發被他習題冊翻過的紙頁刮動。

下午在社團更衣室,忍足像要補足中午的疏忽一樣觀察跡部。

跡部對著狹長的白漆鐵櫃,定定凝視窄門上條形碼似的隔柵,機械的脫下校服換運動服,直到手以慣性的行動把它關上,目光依舊停留其上,仿佛不能想象光在裏麵的形態。

忍足倚著門框,忽然說了句什麽。

跡部回神:“嗯?”

“隊員在等了。”

網球訓練按部就班的結束,忍足和跡部提議打一場半場友誼賽,球隊經理涉穀計分。

他們幾乎是在互相喂球,涉穀坐在場邊,膝上敞著記錄本,鞋尖戳蹭著露天場地的假草皮。忽然忍足提到白村,她抬起頭。

“白村業的學籍又轉回來了,他能捱得過畢業嗎?”

“他成績不差。”

“聽說他在帝光很少出勤,作風也不太好。”

“別輕信謠傳吧。”涉穀插嘴。

忍足目光掠過涉穀,繼續說:“就大家所見,他在冰帝沒正常幾天,一會兒是僵屍一樣的跟蹤狂,一會兒裝聾作啞,後期打架不說還公然挑釁辱罵全體師生,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就算父母沒離世,他大概也會是這樣,教育失敗的孩子。”

涉穀站了起來,記錄本掉在地上,她兩隻手臂互相緊緊按著,身體略微顫抖。

“有必要這麽說他嗎?!”

她的爆發讓忍足錯失一球,看過去的時候,她的背影已很遠,手肘在臉邊短暫的探進探出擺動了幾下,沒入建築的拐角和下落日頭的霞光中。

靜默片刻,忍足轉向跡部。

“你去追啊。”

“你怎麽不去。”跡部莫名其妙,手上已開了球,“說吧,你試探她幹什麽?”

“也許我弄錯了。”忍足耐人尋味地瞟他一眼,“我帝光的朋友說轉到那的一個女孩是涉穀從前的跟班,她說霸淩白村的主導者是涉穀。”

“她是被涉穀整治的同學之一,有可能心懷怨恨。”

“也是。”

但如果他們說的是事實,難以想象她的心機和偽善。

而且忍足迷惑於涉穀的反應,多少有些過了。

“話說回來,你家裏怎麽樣?白村回去了嗎?”

就算不熟識,忍足通過網球裹挾的情緒也能捕捉到跡部的不自在。

“他都幹什麽了?”

“放鴿子。”

“呃……”估計關係有所改善,還是生疏。

就像跡部立刻知道忍足在試探涉穀一樣,忍足也了解跡部,比跡部以為的更了解些。

跡部有仰慕者、巴結者、點頭之交和說得上五分鍾話的朋友。如果把劃定標準提高一些,再不算自己,其實跡部沒朋友。

他有諸多意趣愛好,從不看重交際,因為永遠是別人費心和他維持關係,他根本沒體會過平等的人際來往。

這次冰帝同學大多知道跡部家發生了什麽,可是沒人敢在跡部麵前現眼,哪怕安慰都是多餘。

所以打從一開始忍足就料定跡部收服不了他的新弟弟。他孤傲慣了。

所謂孤傲,就是跡部即使知道也不覺得沒朋友是件孤獨的事,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性格特質,不全由家境或經曆。

如果他沒錢,這種孤傲會讓他吃盡苦頭;但他有錢,他的孤傲則讓他受盡榮寵。

“我今早才知道你家的事。”

“因為你父母吧。”

“是啊。賽季期間的成績一出來我爸差點動手,我媽看我學習像看犯人一樣……當然,我沒在炫耀我父母活著的事實。我是說有些人活著也隻是徒勞無益的重複。”

忍足用無所謂的口氣抱怨。

“網球到高中就適可而止,一到周末,通訊工具和任何交際統統斷絕,我空閑時間必須一刻不停的學習,直到打敗近十年日本激增人口帶來的百萬備考生,考上東大醫學部,以優秀成績畢業,從實習醫生一路提拔,繼承醫院,延續五代醫生世家的傳承,和我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祖祖輩輩完成一樣的人生。”

說到這忍足失了一球,他走出場外拿新球,抬高的聲音平添了些諷刺意味。

“即使天崩地裂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這個醫生世家也要延續下去。”

“既然不想被安排,”跡部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白村式的破釜沉舟對策,即離家出走,沒有半分可行性,於是話也就不上不下的斷在這。

“沒有,我完全能忍受並接受他們的安排。”忍足重新開球,“隻要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就好了。”

“這樣有意義?”

忍足搖頭微笑:“父母終究是在為我考慮。網球偶爾也能打一打。”

他的目光隨從球拍上青鳥般飛馳而去的小球移動,它被跡部的網拍截住,飛還回來,憑借預測和聽覺,他跑向球的落點,而目光停留在七十英尺開外,注意的看著跡部,看他翹起的發梢,他充滿汗意的起伏的胸膛和持拍向左微微傾身的活躍飄逸的反擊姿態。

這就是意義。無論何種生活,隻要能維持住這七十英尺的距離,忍足就能忍受。

“我還是覺得你該去追你未來的家人。”

“少開這種玩笑。”

“你竟然不知道?”

跡部打回的球沒過網,忍足不敢賣關子。

“你爹跟她家訂婚了,雖沒正式公布,圈子裏都傳開了。”

“他要娶我同學?”

“是你。”

忍足顛著球拍,嘴角掛著風涼的笑意。

“你和涉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