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氣病國師,出使大昭
消息傳來之時,秋明月剛剛正式坐上帝王寶座。一身寬大金紅色女王服華麗而高貴,王冠上珍珠垂落碧空點點。她隔著冠冕看階下參拜的臣子,看著因聽得這個消息而側目眼中微露笑意又幾分疑惑的燕居。
“大昭太後薨?”
女王聽聞此消息隻淡淡重複了一邊,看著跪在最中間稟報消息的臣子。
“何時?”
“回陛下,剛傳來消息,大昭太後今日淩晨寅時薨,如今已經傳遍天下。”
“哦。”
女王好整以暇的點頭,隨即若無其事道:“看來欽天監和禮部算出這個朕登基的吉日,似乎並不怎麽吉祥。”
話音一落,國師抬頭,欽天監和禮部尚書侍郎顫顫巍巍的跪行出來。
“陛下,臣等日夜觀天象推衍,今日確實最佳吉日…”
女王已經淡淡揮手打斷欽天監話,“急什麽?朕又沒說要治你們的罪?爾等都是我西戎的棟梁之臣,當輔佐朕共創百年大業。何以遇事如此慌張?豈非丟我泱泱大國顏麵?”
“陛下教訓的是,臣失態,望陛下恕罪。”
欽天監和禮部官員鬆了口氣趕緊告罪,心裏都有疑惑,心想你不治罪你搞這麽一出幹嘛?
燕居皺眉,正欲說話,女王又不鹹不淡開口了。
“大昭太後啊…”她故意拖長了尾音,語氣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卻又似乎意味深長。有人忍不住想抬頭看女王神色,卻隻看得見高階之上,女王慵懶而坐,垂下的冠冕擋住了眼中神色,隻看得見一抹玉白一樣的尖細下巴和嘴角淡淡笑意。似譏誚,似諷刺。
這個女王看似年輕,實際上果斷堅毅而深沉內斂,城府極深。還未登基之前,便利用監國之權處置了一批權臣,而且偏偏讓人想要反駁都無用。每當最關鍵的時候,女王總是笑嘻嘻的非常溫柔的將一切都推給國師。國師禦下寬裕,導致臣心坐大,罔顧君之托付。國師能如何?隻得順著女王的意,不得不親手將自己的人一個個的拉下馬。
一開始他們並不知道國師為何忌憚女王,照理說女王還是國師的徒弟,從輩分上來講,女王還得尊國師一聲師父。國師又位高權重的,想要拿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輕而易舉。然而自從那夜叛亂以後他們就看清楚這個少女的智慧和決斷,從她雲淡風輕又理所當然的削了兵部尚書的官位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將這位置給衛王填了,他們就看到了女王的狠和睿。
以及之前的種種…
比如說戶部虧空嚴重,還是太女的女皇當即命顧命大臣宋閣老徹查,三天後戶部官員斬殺十八人。
比如說刑部以權謀私製造冤假錯案枉死他人,太女親自審問,最終把刑部從上到下換了個徹底。
比如兩軍都統唯一的愛子仗著父親權利欺男霸女為惡老少,百姓怨言卻因都統是國師麾下紅人而敢怒不敢言。太女直接讓人捆綁了都統愛子,二話不說命人閹了做太監。都統大人自然不滿,連夜點兵想要進宮求國師出麵給個說法。哪知剛到宮門口就被聽聞有人不滿皇太女為民做主想要逼供造反而帶兵保護皇太女的司徒世子給攔下了。也不等國師派人攔截,直接就綁了帶到了靜曦宮。
國師匆匆而來,見到的卻是皇太女手裏拿著指揮五千統軍的令牌和都統的辭官奏折。
……
諸如此類種種數不勝數,不過短短一個月時間,皇太女就以監國之名將朝廷上下翻了個底朝天。那些隸屬國師麾下的臣子,自然不平。然而國師沒有發話,他們也動不得。一動,就是死。
人心都是如此,為利而活。一旦利益受創必定挑撥同盟共同抵抗,然而誰都不想做這個出頭的炮灰。到最後嘛,自然也就義憤填膺的來,滿臉悻悻而歸。
至於國師為什麽沒有給他們出頭?很簡單,咱們的國師不是一心想要複國麽?既然複國,那大臣必定為棟梁之才才能江山永固。如果全是些蛀蟲,要來何用?燕居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不過這些年她要做的事太多,來不及再辛苦培養那些個人才而且先帝也不是個善茬。別看他整天的纏綿病榻不理國事,他不理國事正好,讓這些個所謂的棟梁之臣一個個的心大了,開始腐敗政權了,到時候對國師也沒什麽好處。燕居不是不知道這些,不過比起她一心想要的複國大業,這根本不算什麽。隻要她手中有兵權,其他的,複國以後慢慢建立不就可以了?
隻是她沒想到,那個看似懦弱的先帝,在用他獨特的方式,給自己的女兒留下建立威嚴和勢力的機會。
為君者,百姓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為舟,百姓為水。水可順舟,也可覆舟。
秋明月一心為百姓,自然得民心。燕居,除非她想得罪全西戎的百姓。否則,就的乖乖的看著自己為所欲為。
等到今日登基,朝中勢力已經一分為三。有支持女王的,有投靠國師的,還有保持中立或者隻尊皇權的。
總之,這個女王,不可小覷。
如今見她談笑晏晏,額下冠冕垂落眼神似乎溫軟如棉,嘴角的笑意絕美卻冷淡如冰雪。
“算起來,朕還應該叫大昭的太後一聲…皇祖母呢。”
燕居霍然抬頭盯著她,眼神冰冷。
秋明月視若無睹,“怎麽說她的孫兒還是朕的夫君嘛。”
一直站在他身側的司徒睿手指動了動,麵色仍舊淡然如水。下方衛王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輕歎一聲。百官沉默,不置一詞。
“她老人家駕崩,朕這個做為孫媳婦的,好像也應該有所表示才是。”
“陛下。”
燕居冷冷的開口,“您今日登基為我西戎女帝,大昭的一切,遲早都是曆史。”
這是在警告她,別忘了複國大業。
秋明月不怒反笑,“國師何必動怒?”她右手撫著自己的小腹,深情溫柔。
“她可是朕腹中胎兒的曾祖母呢,大昭距離西戎萬裏之遙,肖太後薨逝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傳到西戎,也不容易。”
這話倒是提醒了燕居。那日她們離開大昭,肖素鳶傷重就算天天用好藥吊著,也絕對活不過這麽久。而且大昭和西戎萬裏之遙,各國發生什麽大事,也斷然不可能這麽快就傳遍天下的道理。唯有一個解釋,肖素鳶早就死了,之前不過秘而不宣,到現在才傳出的消息而已。
卻偏偏又在秋明月登基的當口,這是陰謀還是巧合?
她一生風雨一生籌謀,整日想的自然都是那些政權詭譎算計陰謀,而且對方還是和她不死不休的仇人,她自然心緒不安。
“陛下說得有理。”她思索著,淡淡的開口。“人不能忘本,好歹陛下曾經在大昭和皇家糾葛不淺。雖然您如今是我西戎女帝,好歹也是晚輩。如今肖太後薨逝,天下皆知。作為禮節之邦,我西戎斷然不能無動於衷。”
“是極。”
秋明月深以為然的點頭,“國師之言,正合朕意。”
“那就…”
燕居正想說讓自己的人出使大昭,就近調查究竟鳳傾璃有什麽陰謀。她可不放心秋明月,這丫頭至今不肯選皇夫,還懷著鳳傾璃的孩子,明顯對那小子難以忘情。如此,隻有自己的人才信得過。
話未說完,秋明月卻已經打斷了她。
“本來按照理解,朕身為肖太後的孫媳,她出殯之日,朕自然是要去送別的。奈何朕如今身肩大任,不能親自遠赴。”她歎了一聲,似無限惆悵和歉疚。
端木弘立即就開口了,“陛下,微臣聽說國師曾與大昭的肖太後頗有些交情。如今故人辭世,又與陛下關係斐然,然則陛下身負萬民之責不可動身送行。國師是我西戎重臣,受萬民敬仰身兼重則,卻也是陛下尊師。若由國師出使大昭,代替陛下問候,想必肖太後泉下有知,也會感念陛下一番孝心的。”
燕居霍然轉頭看著他,目光如電。她身份暴露,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她曾與大昭先帝的糾葛,肖素鳶是她情敵也是死敵。什麽交情?也就不死不休的交情。代替秋明月去敬孝?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她胸中升騰起怒火,下方已經有人正色道:“萬萬不可,國師身份貴重。陛下初登大寶,我西戎正是百廢待興之時,國師要留在朝中輔佐陛下,如何能遠赴大昭?”
秋明月看著他,正是當日隨燕居和端木清出使大昭的禮部尚書,也是燕居的人。
“再則大昭乃我西戎敵國,敵國太後之薨,於我西戎何幹?”他目光淩然而犀利,直直看向秋明月,沉聲道:“陛下,您當初是迫不得已才流落大昭,如今您已然回歸本國繼承大統。從前的一切,當而忘之。”
“陛下,請三思。”
話音落下,走出來一大群文官,“陛下三思。”
燕居很滿意這個效果,回頭盯著秋明月,眼神裏有警告。她的容忍度也是有限的。
秋明月卻根本就沒看她,而是看著跪在地上的朝臣,半晌才一拍頭,有些懊惱道:“哎呀,朕差點忘記一件事。”
眾人疑惑。
秋明月又十分抱歉的歎息,“剛才被肖太後過世的消息給攪合了,累得眾卿還跪在地上,實是朕大意了。”
眾人又是一愣,而後反應過來。貌似,他們跪的時間是不短了。不說還不覺得,這一說,有些人就下意識動了動。這一動,立即就覺得腰部酸麻膝蓋有些麻木了,想來是跪久了的緣故。
然而有些人卻已經隱隱察覺到了,女王陛下似乎在登基的這一天,給了所有朝臣一個下馬威。
“眾卿平身。”
秋明月計算得很準,讓他們發愣到回神到開始思索剛有了結果後才開口。這一開口,眾人自然三呼萬歲,再慢吞吞站了起來。
“宋大人說得也有理。”
禮部尚書宋大人臉色沉靜,不語。
“隻是…”
秋明月又話音一轉,“衛王的話,也不無道理。”
燕居又眯了眯眼,忽然道:“陛下若是緬懷故人之情,臣倒是有一個提議。”
“哦?”
秋明月很感興趣的看過去,“不知國師有何高見?”
“陛下仁厚孝義,不忘昔日舊人之恩,是我西戎之福。當初陛下在大昭下嫁榮親王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大昭太子,雖說是無奈之舉,但好歹夫妻情分一場。如今肖太後辭世,無論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陛下也不可以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不然這讓天下人如何傳?說陛下見利忘義,不孝不敬?”
燕居的聲音不緊不慢,卻清晰的傳到這大殿所有人耳朵裏。
“可是老臣前段時間受了傷,至今未愈,隻怕不能堪此大任。再則,大昭太子隻怕對老臣有些誤會。老臣若是代陛下前去吊唁,隻怕倒會汙了陛下聖明。”
秋明月靜靜聽著,麵上很是讚同的樣子。
“國師說的對。隻是…”她又犯難了,“不過除了國師,朕一時之間真的想不到最合適的人選。”
燕居笑了一聲,隔著麵具,無人看得見她臉上的表情,但是距離她最近的秋明月卻看見了她眼底精光冷意閃爍。
“陛下要盡孫媳孝道,但是卻又不能躬身前往。那麽陛下這份心意,必定是至親之人才能代表陛下傳達。老臣以為,此人非衛王莫屬。”
朝臣驚異,眼神各有所思。
端木弘抬起頭來,拱手微笑:“國師重托,本王…”
燕居淡淡打斷他的話,“一來,於國,衛王是我皇室親王,是我西戎肱骨之臣,代表皇家體麵。二來,衛王是陛下最親最敬慕的兄長。陛下款德仁厚,一向又看重衛王,且於肖太後而言,同是晚輩。所以——”
她目光定定的落在端木弘身上,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決斷。
“趕赴大昭之任,非衛王莫屬。”
秋明月猝然抬頭盯著燕居,目光清冷而無情。司徒睿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燕居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條理分明,道義和人情都麵麵俱到。仔細想想還真是,比起師父,兄長代替小妹出使大昭吊唁肖太後,更加合適。
他知道這個道理,百官更知道這個道理。
於是在端木弘想要反駁的時候,那位禮部尚書宋大人再次拱手道:“國師英明,正是這個道理。”
“衛王乃陛下兄長,代替陛下吊唁肖太後,最合適不過。”
後麵立即就有官員附和。
秋明月我了握手,須臾笑道:“國師此言有理,隻不過…”
她溫涼的目光掃過眾人,像是有淩冽的風吹進來,冰淩淩刺骨。
“衛王掌管著兵部一職,不可輕易出任他由。國師也知道,前不久皇叔和皇姐才合謀叛亂,此時正是整頓兵…”
“我西戎泱泱大國,人才濟濟。陛下大可在衛王出使大昭這段時間內再選賢能暫代此職,依老臣看,少將…”
“這是個好主意。”她還未說完,秋明月就撫掌打斷了她,神色很是歡悅。
“那就讓章王世子司徒睿暫代兵部尚書一職吧。”
燕居悠然抬頭,百官詫異。隻有端木弘,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司徒睿不動,依舊以一個保護著的姿態站在秋明月身邊。眼神卻微微顫了顫,嘴角幾分苦澀。他是章王世子,原本就是朝中重臣,卻甘願以侍衛的身份近身呆在女王身邊。他愛慕女王早就是眾所周知的事,許多大臣都在私下裏猜測。或許,章王世子,會成為皇夫。要知道,女王從一無所有走到今天,憑的可不單單隻是皇室血脈和國師的徒弟。章王府,也出了不少的力。
而司徒睿本身也是西戎少有的美男子,品格優良才貌雙全。他做皇夫,倒也能服眾。
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代表著他至此與仕途無緣。外戚坐大,曆來是皇權最大的禁忌。所以,最初章王才有些反對自己兒子接近秋明月。但是隨後又一想,章王府已經富貴百年,如果繼續這樣昌榮下去,安知是福是禍?所以章王才默認了司徒睿的所作所為。
此刻,站在下方的章王司徒嘉抬頭看著階上一站一坐的一男一女,心中百轉千回。
陛下此刻放權給睿兒,也就證明她對睿兒無意。
今日這番唇相舌戰迂回百轉,目的竟是如此麽?
“陛下…”
燕居想要說什麽,秋明月卻一擺手。
“司徒世子少年英才,乃我西戎少有的棟梁之才,先帝在世時也多有誇耀,如今怎能一直屈身做朕的侍衛?豈非大材小用?”
司徒睿低頭看著她,卻見她寶光華蓋冠冕垂下,這個角度,隻看得見她嘴角淡淡笑意。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分不清是釋然還是新一輪的算計。
看不清。
從初始起,就看不清這個女子。看不清她溫軟笑容下是無盡的殺機還是森涼的回眸,看不清她絕豔容顏下是居心叵測還是野心勃勃。更看不清,她每次喚他阿睿的時候,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然而他知道,無論她是真是假是無奈反抗還是韜光養晦反戈一擊,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幫她。
很多事情,是沒有理由的。
很多心情,是沒有對錯的。
就如她離開大昭那天說的那句話,愛,是沒有錯的。
他隻是順心而為,所以,他…沒有錯。
他看著底下父親歎息又欲言又止的目光,隻是淡淡微笑著搖頭。
“可是司徒世子若不在,誰保護陛下安全?”燕居又開始刁難,“畢竟,陛下的安危重於一切。”
“宮裏有無數侍衛,再加上國師的暗龍,朕對國師很放心。”秋明月充分表示了對國師的信任,笑容可掬道:“哦對了,國師傷重不宜操勞。這樣,國師這段時間就安心養傷吧,”
燕居眼神悠然淩厲如刀鋒,“不用——”
“國師是我西戎的棟梁之才,一己之身可肩負重任,又是朕的師尊,對朕殷切教導如骨肉至親。朕知道國師操心國事,但是若為了這些事而使國師憂心過重疲勞成疾,朕於心不安啊,也有愧先帝囑托,有負天下百姓之心啊。”
燕居住了口,眼神比方才還冷。
秋明月卻還在‘深情款款’的繼續勸道:“先帝羸弱,早年多虧國師主持大局,操練軍隊,才能使我西戎昌盛不受外來侵犯。國師之恩,先帝與朕都心懷感激。然則國師畢竟年紀大了,也有體力不支的時候。為了國師的健康,也為日後國師能繼續為我西戎大業效力。朕縱然萬分不願,也不得不勸師尊一句,暫挺政事,保重自身。”
她字字真切,句句情深,充分將一個上位者體恤下臣和一個徒兒對師父的尊敬愛護發揮得淋漓盡致,下首的百官無一不動容。想著女王陛下真是孝順仁義啊,這樣的女王,才值得他們追隨。
然而有些頭腦清的,比如說燕居自己,心裏卻清楚得很。秋明月這是在借她受傷一事暫停她的職權,等她傷好了,這西戎就真的改朝換代了。
好,不愧是她教出來的好徒兒,好心機,好謀算。
“陛下隆恩,老臣感激不盡。”
她坐著,對秋明月拱手,一副很感動的樣子。下麵的百官漸漸止住了聲音。
秋明月挑眉,微笑自若,知道這女人不會這麽容易就認輸。
“可是老臣受命先皇輔佐陛下,早就不在乎一己之身。為我西戎江山基業,為陛下萬死不辭,乃老臣的榮幸。老臣這點傷,實在不勞陛下費心。倒是陛下如今可是雙身子,不宜操勞,很多事情,還是交給臣屬們去辦比較好。”
拿她懷孕說事?
秋明月麵色不變,繼續笑著。
“朕已經懷胎六月,胎像穩固,無甚大礙。況且幸得國師傳授朕一身醫術,區區勞力,實在不算什麽。”她眼神落在燕居的臉上,似要透過那張麵具看透她臉上的表情。
“國師重傷都能為國效勞至此,朕身為一國之君,自然不能因一己之身而置臣民於不顧。”
表現正義寬宏收買人心嗎?嗬嗬,她在大昭帶了兩年,天天都在演戲,害怕演不過一個心理扭曲的半老徐娘?
燕居眼神有些沉,底下已經有老臣敬服道:“陛下仁愛萬民,是我朝之福。”後麵一大群官員也跟著附和。
秋明月這次倒是沒有謙虛,戲演得過了,就不那麽真實了。
她歎息一聲,“朕也知道國師心念社稷,然而國師畢竟是凡人肉胎,也會受傷疲倦,怎能日日如此操勞以至染疾?別說先帝在天有靈會不安,朕心裏也過意不去啊。”
燕居眼神猛然一跳,朝臣們也跟著心神一跳。
國師在西戎受盡尊崇近乎被譽為神話的存在,在老百姓心目中,國師就是神。這個信念日複一日已經根深蒂固,卻從來沒有人想過。國師不是神,也是凡人一個。也會受傷,也會脆弱,也會…死!
一刹那所有人都心神震動,為那個突然跳出來的字眼。
尤其是那些國師的下屬,心裏就不又餓在想。國師曆經四朝,如今已經年近花甲之年,還能活多久?而女王,正是大好年華。憑她的聰慧和手腕,定能獨當一麵將西戎治理的繁榮富強。到時候,他們能得到什麽?不,什麽都得不到。女王得人心,到時候等待他們的就隻有一個死。
又是這個字劃過腦海,卻讓他們機靈靈打了個寒顫,仿佛已經看見自己人頭落地,鮮血橫流,白骨森然。
太可怕了——
還有許多人想起那夜孝親王叛變後自盡,還有五公主,然後連著數位老臣被罷官或者斬殺。心裏同時一涼,然後就覺得好似那就是自己的明天。
人性自私,也懦弱怕死。一旦讓他們有了那麽一點意識和認知,在加上對他們心靈支柱的打壓,再堅韌的心都會動搖。更何況是曆經官場沉浮八麵玲瓏的這些大臣?任何時候,他們都會迅速的分析利弊,為自己獲取最大的利益。
攻心為上!
秋明月嘴角揚起完美的弧度,今日她想做的還不止於此呢。
燕居啊燕居,既然你不放過我,那麽咱們就走著瞧,到底誰鬥得過誰。
“所以為了——”
燕居忽然站了起來,秋明月的話也湮滅在喉中,百官驚詫,司徒睿卻是下意識的上前一步。那個動作,分明是怕國師對女王不利而做出的保護姿態。
燕居卻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忽然以手捂著胸口,噴出了一口血。
金殿所有人震驚,甚至來不及反應。
秋明月及時的撥開司徒睿起身迅速扶住國師,並且死死的抓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掙脫自己。有寬大衣袖掩蓋,沒有人看得見這一刻的師徒情深下隱藏的是怎樣看不見的殺機重重。
“師尊——”
秋明月麵色焦急,“您是否舊傷複發了?來人,宣太醫——”
她對著外麵大吼,完全忽略剛才自己還說過自己一身醫術的事實。朝臣已經亂了,根本就想不到這一樁事。
燕居死死的盯著麵含關切眼神漠然的秋明月,心裏一股鬱結之氣盤庚不散。她深吸一口氣,隻用她們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你非得跟我作對,你才開心嗎?”
秋明月仍舊麵色擔憂,語氣卻淡漠而微笑。
“師父這是說的什麽話?徒兒這不都是聽憑師父的教導,要做一個好皇帝麽?可是師父偏偏要頻頻幹涉,讓徒兒施展不開。別說複國大業了,便是如今發展西戎都難啊。”
她湊近去,看似在給她輸真氣療傷,實際上卻是在燕居的耳旁說:“師父,您操勞了大半輩子,也累了。剩下的,交給徒兒來做吧。相信您唯一精心培養的徒兒,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她退開一步,忽然驚呼一聲。
“師尊——”
然後所有人就看見,國師暈倒了,倒在女王陛下的身上。女王連忙伸手去扶,然而國師這樣一壓下來,就會壓在她的肚子上,那麽——
“陛下,不可——”
端木弘和司徒嘉先後奔了上來,然而還是司徒睿以最快的速度將秋明月拉了過來。沒有了支撐的國師,砰的倒在了地上。
那一聲轟然倒塌的聲音,不重,卻讓紛雜的金殿瞬間寂靜下來。人人都盯著倒在地上被黑色帷帽掩蓋下看不盡麵容的國師,從未想過,強大如國師,也會有倒下的一天。然而這卻真實的發生了,她倒下的地方,甚至有鮮血在階上蔓延。
“師父—”
秋明月再次驚呼一聲,“來人,快送國師回寢殿。”
此時眾人才回神,然後立即手忙腳亂的將國師抬回她自己的宮殿。今兒個這一番變動,可讓眾人心中驚駭不輕。
秋明月很果斷的下令退朝,不過退朝之前頒發了三道旨意。
第一,衛王端木弘承女王所願,代為趕赴大昭吊唁肖太後。
第二,司徒世子暫代兵部尚書之職。
第三,封國師為帝師。由於帝師傷重無法上朝,女王特意恩準其休假,另派元首閣老暫保管統禦邊境三十萬大軍之令。
最後一道聖旨一下達,滿朝嘩然。從國師到帝師,看似地位升了一級,然而實權卻被剝奪了。雖然說是暫時,但是所有人心裏都明白。國師的兵權,隻怕再也收不回來了。然而此刻沒有人敢反駁,沒有人敢質疑。因為此刻,皇宮守衛軍就等在外麵。一旦有不服女王者,立即會被拉出去斬首。
女王今日好算計啊,借用大昭太後薨逝一事,一步一步的和國師溫柔舌戰,到最後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而國師——
出了大殿,有人感歎有人欣慰還有人憂心忡忡更有人擔驚受怕。
這些,已經不再秋明月的關心範圍內。
她把燕居氣得舊傷複發,又將她手上的兵權分化了,就已經達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其他的嘛,慢慢來。軟刀子割肉最疼了。
她微微笑著,抬頭看著天空,覺得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不過隨後心裏就有了疑惑,肖素鳶應該早就該死了才是。為什麽今天才傳出消息?是秘不發喪還是有人用藥吊住了她半條命?
回到靜曦宮,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阿睿——”
她下意識的想要讓司徒睿去調查,然而話一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剛才才把他掉任兵部,方才下朝,他就已經去了兵部。如今她身邊,除了紅萼和孫嬤嬤,以及這滿殿的宮女,什麽都沒有。
“小姐。”
紅萼走上來,帶點憐惜的看著她。縱然秋明月已經登基為帝,她卻仍舊還是喜歡叫她小姐。
“紅萼。”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麵開得豔麗的繁花,眼神卻有些茫然。
“你說我做得對嗎?”
紅萼低著頭,“小姐是為了世子好。”
“是啊——”秋明月悵然的歎息,“可是那隻是我自以為的為他好,卻從來沒問過他願不願意。”
紅萼抬頭,“小姐。”
秋明月苦笑,“他剛才轉身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了我自己。我總是埋怨國師逼迫算計我,讓我不得不做那些我從來都不想去做的事。然而今日,就因為我的不願,所以要強迫另外一個愛我的人去為我犧牲,將這些或許也是他本不願承擔的一切全都替我承擔。”
“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紅萼咬著唇,“小姐,司徒世子會理解你的。”
“是,他會理解。”秋明月眼神落在一片粉紅的花瓣上,道:“因為他愛我,所以心甘情願聽我的吩咐。而我,卻利用了他對我的愛為所欲為。就像從前——”
她忽然住了口,眼神又變得遙遠而回憶,在回憶裏又浸出點點荒涼和疼痛來。一寸寸,痛入骨血。
“國師權勢太大,小姐如今又身懷有孕,才不得不——”紅萼想要安慰她,卻覺得好像說什麽都不對。
秋明月搖搖頭,忽然道:“紅萼,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回大昭去?”
紅萼怔了怔,而後眼裏蒙上了一層霧。
“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小姐自從來了西戎就沒真心笑過,奴婢知道小姐心裏苦心裏累,還要時刻擔心腹中胎兒的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道:“小姐,奴婢隻是心疼你。你如果覺得在這裏不開心…那麽…就回去吧…世子那麽愛你…”
“是啊,他那麽愛我。”
秋明月靠在窗欄上,伸手接住一片枚紅色的花瓣,用手指摩挲著那些脈絡,一點點的,似乎要刻入心底深處。
“可是我卻離他而去。”她手指一動,花瓣飄飛,落入泥土,然後被更多的落葉掩埋,再不複往日豔麗光景。
“我現在在西戎,距離他萬裏之遙,可是他還是在想方設法的幫我。”她又有些恍惚起來,“我和他之間,因算計和陰謀相遇相識,相戀想守。曾經我以為我們會那樣走下去一輩子…”
她嘴角噙起飄渺的笑意,“他對我那樣好…我活了兩輩子,都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就算是他,也不曾…”
紅萼有些不明白她的話,“兩輩子?”
秋明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隻是淡淡道:“嗯,可不是嗎?你忘了我曾經墜河差點一命嗚呼了嗎?”她又輕鬆的笑笑,“我如今這條命,可不就是撿來的?加起來勉強也算兩輩子了。”
紅萼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她隻是覺得,雖然小姐現在在笑,看在她眼裏,卻每一分笑意都含著淚和疲倦。明明那樣容光如雪,豔麗無暇,卻怎麽看怎麽覺得蒼老而荒涼。
那隻是一個還不到十六歲的少女啊,內心怎的會如此的荒蕪?仿佛早已曆經滄桑,讓人一眼就疼。
“小姐…”
紅萼忍不住落淚,“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就是不要這樣笑。奴婢看著…心裏難受。”
秋明月還是在笑,不光笑,她還走過去,安慰似的拍了拍紅萼的肩。
“我一向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女子,你也知道我如今有身孕了,見不得這些,把眼淚擦幹。”她很細心的給紅萼擦幹眼淚,一字字認真道:“因為我們要用敵人的血,來祭奠我們的淚。”
紅萼渾身一震。
“小姐?”
秋明月已經走了出去,“傳朕口諭,宣衛王進宮。”
永曆元年,七月初九,西戎衛王代女王出使大昭,吊唁肖太後。一個月後,衛王的車駕到達大昭境內。而大昭太後的棺斂,卻早已收斂進皇陵。
孝仁帝再一次病倒,將所有國事交給了太子鳳傾璃。
作為外來使者,鳳傾璃自然要親自接待端木弘。
端木弘初到京城,還未進宮,就直接去了榮親王府。當然,是鳳傾璃早就接到消息,所以派人去接他進了王府。
第一次踏進這個他小妹住過一年的地方,端木弘顯得興致很高昂,四處欣賞王府的風景。榮親王府如今沒什麽人了,幾個小姐都差不多出嫁了。鳳傾霖是世子了,整日都跟著榮親王身邊學習朝政等等。太妃基本上不出門,整日就呆在安鬆院裏吃齋念佛,也不管事了。
榮親王府的中饋,都交給了楚玉盈。
說起來他運氣倒是好,楚家都被削官了,她卻獨善其身,仍舊好好的呆在王府做她的大少奶奶。雖然這個大少奶奶早就是有名無實。
因為到現在,鳳傾翔還沒有找到。
從前精致優美如畫的榮親王府,轉眼間人丁凋零如枯黃落葉,清冷蕭索,讓人徒生悲涼之感。
也難得端木弘還有心情賞花觀景,還饒有興致的評價雲雲。
到了桐君閣,下人道了聲衛王到,就退了下去。
端木弘也不當自己是外人,直接就走了進去。鳳傾璃正站在窗前,眼神盯著外麵的風景,似乎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太子好生悠閑啊。”
端木弘手中折扇一搖一搖的,眼神一瞥就將這屋子裏的擺設看了個徹底。
鳳傾璃負手而立,仍舊沒有轉過頭來,仿佛外麵的風景很美,以至於讓他幾乎都癡迷忘卻了其他。
端木弘則不動聲色的打量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看得見他的側麵。一身華服,長身玉立,如墨的發絲垂下,襯得肌膚瑩白似雪,一抹薄唇紅如櫻花。半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神色,然而卻透過折射的晨光看清眼底似包含了萬物的深邃和容光。
不看其麵,卻能觀其風姿如玉,豔豔絕代。
這樣的男子,難怪小七那麽念念不忘。
“太子就是這樣招待貴客的嗎?”
他自己坐下來,這屋子裏的丫鬟早就被鳳傾璃給驅散得幹幹淨淨,剩下的兩個也早已被鳳傾璃給屏退了。沒有人伺候他,他索性自己給自己斟茶。手一提茶壺,卻發現很輕,根本就沒有茶水嘛。
他皺眉,“小七懷了孕不能喝茶,你這桐君閣難不成也有孕婦?”
鳳傾璃手指顫了顫,身子挺得更加筆直,卻仍舊沒有說話。
端木弘揚眉,聲音略帶了幾分冷意。
“都說大昭的太子對結發妻子癡心不改,至今未再娶也未納妾。卻不想,原來在這桐君閣,金屋藏嬌啊。太子,的確多情。”
他嘴角一絲冷意,帶點嘲諷的說道:“枉我那個傻妹妹還一心惦記太子殿下,卻不想,人家早就有了新歡,哪還記得舊愛?得,我看本王今日是白來了。本王還是回去吧,告訴小七,讓她死心吧。司徒也不差,又對她一往情深的,她要是嫁給司徒啊,肯定——”
“她好麽?”
鳳傾璃突然開口,聲音輕的像一片雲,有點恍惚卻讓聽得人覺得那淡淡的三個字中含了無言的,深沉的情感。
端木弘住了嘴,回頭看過去,見那站在窗邊的少年仍舊不動如山,然而手指卻微微顫抖了一下。就像他剛才那三個字,也是微微的顫抖。
她好麽?
這三個字,似乎已經在他心裏盤庚了數萬年,在此時從唇齒間吐出來。一字字清晰,而疼痛。
端木弘忽然就釋懷了,這樣一個男人,世界上有哪個女人拒絕得了?
“她不好,很不好。”
鳳傾璃渾身一僵,隨即霍然轉身,那般絕代容光就這樣暴露在端木弘有幾分漫不經心又幾分沉重的眼神裏,讓他微微一震。
隻因此刻,他從鳳傾璃眼睛璃看到的那種熾烈的火焰,和急切的擔憂焦急。
未等他反映過來,那少年卻已經身子一閃來到了他麵前,一手抓住了他衣領,目光淩冽如烈火劍鋒。
“她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