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卷 第六章 入宮覲見,老父暗示
在章王府住了半個月後,秋明月終於踏進了西戎的皇宮。自然是以國師愛徒的身份,宮裏特意派了轎輦,一溜的宮女侍衛陪同,非常高調迎接她入宮。
她站在章王府門口,看著那頂金黃色的轎輦,紅木車轅,金黃色的紗帳隨風飄蕩,有鈴鐺悅耳的聲音響起。那是,風鈴。
旁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子,那是屬於國師的轎輦。她知道,燕居正坐在裏麵,沒有出來。當然,憑她國師的身份。別說自己一個還沒正名的公主,便是日後登基做了女帝,她也犯不著屈尊降貴來恭迎自己進宮。
太監念了聖旨後,掌教女官就恭敬道:“請姑娘上轎輦。”
兩旁的百姓都一臉好奇的看著她,此刻她仍舊戴著麵紗,看不清真容。然而光憑她是國師唯一的愛徒,以及宮裏對她的看重來看,這女子身份自然尊貴不是他們這些老百姓能夠仰望得了的。隻是看她一身素衣妝扮,白紗覆麵,卻仍舊能夠朦朦朧朧看到麵紗下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這樣一個絕世美人?是以百姓們都小聲嘀咕著,整個街道瞬間熱鬧起來。
其實這段時間秋明月常常隨司徒睿出門,很多百姓都見過她,也知道她性子隨和。而且她沒有大小姐的驕矜脾氣,時常還愛助人,所以很多人都對她很有好感。
就如同司徒睿所說那樣,雖然她看似什麽都沒有,但是身在民間,就有很多事可以做。
秋明月看了眼燕居的轎子,忽然伸出了手。
“阿睿。”
周圍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旁邊黑色的轎輦裏似乎傳出微弱的氣息。
紅萼退開一步,接著司徒睿上前,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
“你陪我去吧。”
“這…”
司徒睿有些為難,“可是宮裏下旨是讓你一人去,我…”
管事女官和傳旨的太監也這樣認為,兩人都是宮裏的老人,自然知道秋明月的身份,因此也不敢得罪。女官走上前,正準備委婉的勸說一番。
燕居忽然開口了,“讓司徒世子隨同保護入宮。”
她的聲音清冷而淡漠,卻有種不可忽視的壓迫和威嚴,讓人不可抗拒。甚至連轎簾都沒有掀開,女官和太監卻低了頭。
“是。”
秋明月瞥了眼那頂黑色的轎子,麵紗下的嘴角揚起一絲嘲諷。
她上了轎輦,綠鳶和紅萼以及孫嬤嬤都隨同陪伴,司徒睿則是讓人備了一匹馬,與轎輦同步而行。
轎輦四方隻有輕紗垂落,根本不若大昭那樣整個四麵封閉看不見外界風光。因此透過薄薄的紗帳,很輕易的就看清外麵的景色。
她瞥了眼旁邊騎著白馬的司徒睿,眼神裏流露出幾分笑意。
“小時候經常聽故事,每個公主都期待著自己生命中的白馬王子。從前覺得那是不切實際的虛幻,如今瞧著你騎著白馬的樣子,還真有那麽幾分味道。”
司徒睿垂下頭來,眼神裏也是笑意滿滿,又隱著幾分深邃和認真。
“如此,我很榮幸。”
秋明月不說話了,這段時間的接觸,她也算對司徒睿有幾分了解。司徒睿看似翩翩儒雅行止也君子如玉,無論是在大昭還是在西戎,都是萬眾女兒心目中最佳的夫婿人選。他很體貼也很善解人意,對她更是溫柔細膩。眼神溫柔似有無盡情誼,然而卻從未對她有任何不規矩的行為。
旁人看起來,他似乎對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順,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秋明月不是不諳情事的閨中少女,也不是扭捏作態的千金小姐。司徒睿對他有情,他從來都不會刻意壓抑,但是卻也不挑明。他看著她的眼神雖然隱匿著無盡的深情,但是卻不會讓她覺得有任何的負擔。因為他總是笑得春風和暖,總是很輕鬆的打破偶爾因四目相對而生的尷尬。
對於這樣一個男人,她無法去排斥或者討厭。她知道,他在保護她。
很多時候秋明月有些恍惚不解,西戎人雖然不若大昭的男人那樣保守迂腐。但自古男人都有一種大男人主意,對女人征服欲極強,占有欲也極強。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女人。也因此,無論是什麽時代何種民風,男人對女人的貞潔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無動於衷。
更何況,這是在古代。
她也知道,但憑她的容貌,即便已經嫁過人,也阻擋不了男人掠奪的天性,然而司徒睿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她想不明白,在知道她心裏仍舊對鳳傾璃念念不忘之後,為什麽還要對她那麽好?
老實說,以客觀的角度來講,司徒睿這個人是最無可挑剔的情郎。無論是家世才學還是個人內涵,幾乎完美到無可挑剔。他的完美和鳳傾玥那種完美不同。鳳傾玥雖然高潔無瑕,撇去容燁這個身份以外,他幾乎沒什麽感情。如果和容燁混合起來,那這個人就不是那麽純粹如仙了,自然也算不得多完美無瑕。
司徒睿卻不同,他是真正的完美得讓人想挑刺都挑不出來。
翩翩儒雅,武功高強,又體貼周到。最關鍵的是,他不會給人一種無法靠近的陌生感,也不會讓人因他的完美而產生仰望膜拜的衝動。
至少,他是一個有情有欲的一個人,而非無情無欲的神。
或許也正是如此,秋明月在麵對他的時候總是不會有任何壓力。
這樣一個男人,隨便一招手,自然有成群的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為什麽還要執著於她這樣一個有夫之婦?說執著吧,也不像。因為他從未對她表示出有絲毫的占有欲。
想不通就幹脆不要想,她向來不是個會自找麻煩的人。更何況她如今麵臨的情勢,不容許她去想這些個兒女私情。
轎輦一路穿行長街而過,抵達皇城近了,街上的百姓也少了。周圍的空氣刹那間有些緊張,連呼吸似乎都清晰可聞。
“怎麽了?”
她看到司徒睿捏著馬韁的手緊了緊,如此近的距離,她能感受到他刹那間繃緊的神經。
“有殺氣。”
司徒睿皺眉,低頭輕聲道:“你不要出來,呆會兒——”
一道淒厲的劍光斜刺而過,打斷了他的話。
“小心——”
秋明月的話還沒落下,司徒睿已經偏頭躲過,在那劍尖要刺向秋明月的時候,卻忽然一頓。而後人體墜落,有血腥味刹那撲入鼻端,令人作嘔。
秋明月一隻手扶著車璧,臉色微微發白,左手下意識的捂著自己已經突出來卻被寬大衣服掩蓋的腹部。身後有護衛的驚呼聲,“有刺客,保護國師——”
“小姐。”
各種聲音響在耳側,隨即眼前一暗,司徒睿已經跳下馬背,手上不知道何時多了一把劍。
“青青,怎麽樣,可是身體不舒服?”
他聲音焦急而擔憂,一邊說話一邊應付身周的黑衣人。
“沒事。”
秋明月勉強止住反胃的惡心感,眼神示意他不要太過緊張,燕居還在這裏。她一個身懷高強武藝之人,此刻露出這般柔弱之態,實在太過可疑。
司徒睿看懂了她的神色,雖然心中擔憂,臉上卻不顯,反而露出淡淡笑意。
“瞧我,總是把你當做一個柔弱的女人,倒是顯得多此一舉了。”他似無奈又似懊惱,“又讓你看笑話了。”
秋明月知道他是故意用打趣的方式來安慰她,也跟著笑了笑。
“我看你身手挺不錯的,正好,我累了,不想自己動手,我的安全可都在你身上了。”
“遵命。”
他很是認真的點頭,而後一轉身,手起刀落,兩個黑衣人慘叫倒下,均是一劍斃命,甚至連鮮血都不曾流下一滴,然而就被他一腳踢開三丈開外。
秋明月知道,他是怕自己聞到血腥味會不舒服。
這個男人,總是那般體貼。
燕居的轎子已經退後到與他齊平的位置,黑色的窗簾掀開,露出那張戴了麵具的臉。
“看來那小子確實對你不錯。”
語氣裏有幾分戲謔和探索。
秋明月臉色漠然,“有人挑釁你的威嚴,你不阻止麽?”
這些人是殺她還是殺燕居,還有待考究。殺她的人大抵不多,更不可能在接近皇宮的時候殺她。她覺得,這些人應該是想殺燕居。
燕居有多受上位者看重,也就多遭受那些反對派的打壓。西戎的朝堂,並不是全部都掌握在燕居手上。就如同曆來文官和武官都有矛盾一樣,朝廷嘛,本來都是需要矛盾來平衡局勢的。也就是說,燕居就算本事通天,也不可能全都收服。
這半個月來她可不是什麽都沒做的,西戎的格局她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那些個該去拜訪的老臣她可都沒有落下。
“雕蟲小技,本座還不放在眼裏。”
燕居的聲音很輕蔑也很自負,當然,她有自負的資本。
不過一刻鍾,打鬥聲就漸漸弱了下來。
“留下一個活口。”
燕居淡淡吩咐,一個侍衛正要殺死最後一個黑衣人,司徒睿身影一閃,就擋過了那侍衛的刀,伸手點了那黑衣人穴道。然而還是晚了,那黑衣人衝他露出輕蔑的笑,然後閉上了眼睛。
司徒睿皺眉,扯下黑衣人麵巾,見他嘴角有黑血溢出,顯然是服毒自盡了。
他歎了一聲,走過來。
“都死了。”
燕居也不甚在意,放下了簾子。
這時候有大批的侍衛由宮門口衝了出來,整齊有力,侍衛隊長走到燕居的轎子邊,恭敬道:“陛下聽聞國師遇刺,特派屬下來援救,國師可有受傷?”
“一群小嘍囉而已,無礙。”
侍衛首領不置可否,又看了眼這邊坐在轎輦內的秋明月。輕紗朦朧,隻看的見一個模糊的麗影,垂下的發絲如夢如雲,隱約間可見白皙的脖子和放在膝蓋上凝脂如玉的手,根根蔥白如玉。
這個女子就是國師的高徒?
身為宮中侍衛,他自然是不知道秋明月的身份的。
“屬下立刻著人把這裏收拾幹淨,國師慢走。”
“嗯。”
燕居的聲音漫不經心的傳出來,似乎昏昏欲睡,卻又清朗十足。
轎輦再次被人抬了起來,走進宮門,跨過長長的甬道,走過丹墀,入目處是輝煌大氣的宮殿。
西戎的皇宮,有別於大昭皇城的奢華明麗,處處充滿著古樸和優雅。漫步前行卻整齊有序的宮女,遊走嚴肅的侍衛,半弓著身目不斜視的太監…
然而這座皇城,似乎於這樣熱鬧繁華之中,少了些什麽。
少了…妃子。
對,似乎沒看見有後妃走動,少了那些香風旖旎,少了那些嬉笑之聲。這座原本輝煌的宮殿,空氣中似乎都衍生出寂寞來。
秋明月站在階下,仰頭看這連綿的宮殿,心頭隱隱疑惑。身後有腳步聲靠近,是燕居。
“是不是疑惑皇宮內為何沒有嬪妃?”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幾分譏嘲。
秋明月回頭看她,笑意中也似染了幾分譏誚。
“別告訴我他為了我娘散去了後宮,我不信。”
燕居笑了一下,似乎覺得有趣又似乎找到了共鳴一般。
“你們異世的女子,嗯,總是不會輕易相信他人的。尤其是感情…”
她忽然住了口,麵具外一雙眼睛浮現了幾分滄桑。
“至少我懂得坦誠自己的心,你呢?除了仇恨,你心裏還裝得下什麽?”
她往前走,聲音譏諷而冷漠。
燕居也不在意她說話的態度,語氣帶了幾分歎息。
“丫頭,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為你好。鳳傾璃那小子,實在不值得你眷念至此。”她瞥了眼知道她們師徒有話要說自動退開的司徒睿,嘴角隱隱勾起幾分笑意。
“司徒睿對你不錯,我瞧著你也不討厭他。”
秋明月突然回頭,眼神清冷。
“莫非你當真以為我是你手中的軟柿子好拿捏?還是你對自己太過有自信?”她眼神落下來,眼風輕掃,不屑而淡漠。
“我答應跟你來西戎可不是因為什麽見鬼的七公主身份,這一點,想必你心裏清楚。”她毫不畏懼的對上燕居的眼,“別試圖挑戰我的底線,大不了咱們魚死網破。當然,或許在你眼中我沒資格也沒實力與你對抗,你也大可以憑借你的威信直接覆了這江山改朝換代。但是我敢保證,隻要我死了,西戎絕對會受到大昭和軒轅的聯手攻打。”
她微微仰著頭,眼神自信而冷傲,又帶幾分輕蔑與嘲笑。
“這是你當初送我去大昭的目的,可是你卻從未想過。有些感情或許承載著利益的基礎,但是最後的結果,卻也可以是浪潮般凶猛。到時候,你什麽都得不到。”
燕居眯了眯眼。
當初她讓秋明月去迷惑鳳傾璃,秋明月不負所望,甚至還讓那軒轅的大皇子也對她神魂顛倒。也正如秋明月所說,如果她逼得太緊,秋明月怒極之下魚死網破,吃虧得,還是她。
她一直知道,這個小女孩不是柔弱安分的人,不會乖乖的坐以待斃。這些天秋明月做了什麽,她自然清楚。她不會因秋明月想要掌權而憤怒。相反,她心中隱隱欣賞。
身為一個帝王,必須具備野心。
隻有野心,將來才能一統天下,光複大傾,再現輝煌。
她縱容甚至可以暗中推動,但是她也不允許秋明月觸怒自己的底線。
司徒睿對那丫頭有意,正好,如果司徒睿娶了她,可以讓那些反對的朝臣都閉上嘴巴。
不過看那丫頭的態度,隻怕還是忘不了鳳傾璃那小子。
她皺眉,隨後就釋然了。也對,好歹她跟那小子生活了一年多,而且那小子對她也情深意重的,一時忘不了也很正常。罷了,先讓她恢複身份待陛下駕崩後登基再說。怎麽說司徒睿也是個十全十美的少年郎,隻要他日日陪在她身邊,就不信那丫頭能無動於衷。
這樣一想,她便道:“放心,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不逼你。”
秋明月鬆了一口氣,燕居卻又道:“反正還早,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的。”
秋明月輕哼一聲,不想跟她繼續廢話。
這時候,已經有太監聞聲而來,躬身對燕居道:“國師,您來了?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知道了,本座這就進去。”
她身子一閃就來到秋明月身邊,秋明月甚至都沒看清她的動作。自己雖然輕功絕頂,但是功力卻是萬萬無法與燕居這個活了幾十年的女人相比的。
她思索著,將來和這女人撕破臉皮對立的一天,這個女人的武功也是一個大問題。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什麽祖孫血脈?她上輩子姓沈,這輩子穿越而來姓秋。什麽端木皇族,若非這個女人步步逼迫,她迫不得已,她寧願一輩子都不要踏足這個地方,接觸那些肮髒的皇權。
燕居一早就知道她是異世穿越過來的魂魄,所以才會理所當然的利用。既然如此,她無情,自己為何還要念著那什麽血脈親情?
她的親人,在大昭。
跟著燕居走進了帝王寢殿,紅萼和綠鳶等人都等在門口。本來司徒睿也是不方便進去的,燕居卻讓他跟著一起進來,說什麽是為了保護秋明月安全。
燕居心裏打什麽注意,秋明月如何不清楚?不過無傷大雅,她也不會去主動挑釁這個女人。說什麽魚死網破,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死。
能在自己容忍的範圍內各讓一步,也沒什麽損失,她向來會審時度勢。一時委曲求全不代表永遠屈服。真正的智者,懂得隱忍和堅韌。
踏進寢殿,走過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四周宮女垂頭靜默,內室裏落帳翩翩,隱約有咳嗽聲傳來。越靠近,那濃重的藥味就越發刺鼻。
燕居從容的走進,金曼落賬後傳來蒼老的聲音。
“咳咳…國師還沒到嗎?”
秋明月一震,西戎的皇帝應該正值壯年,這聲音怎的聽起來如此蒼老?像是年越古稀已近命之終結的垂暮老人?她腳步頓住,這一霎突然生了膽怯之意。走過這扇門,裏麵的人,是她這具身體的生父。來到西戎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這麽深刻的意識到這個問題。
正恍惚間,手上突然一暖。
司徒睿走了上來,對她微微一笑。
“走吧,我陪你進去。”
秋明月低著頭,跟著燕居走了進去。
一道視線投在她身上,打量,探索,喜悅,和微微的激動…
“靜兒…”
仿佛來自靈魂的呼喚,沉痛而歡喜,飽含歉疚又俱久別重逢的狂喜。從那蒼老的聲音字字浸透,竟然令秋明月心口如被重錘猛然一擊之感。
或許,這就是骨肉血緣的關係吧。縱然她靈魂再是排斥,這身體的自然反應也是無法忽視的。
“陛下!”
“微臣參見皇上。”
燕居清冷的聲音和司徒睿的參拜聲響了起來。
“國師不必多禮。哦,司徒也來了。好,好,坐下…”
端木皇雖然是對燕居和司徒睿說話,可眼睛卻仍舊盯著秋明月,不落絲毫。
“靜兒…”
秋明月微抬了眼,看清躺在龍床上的男子,眉目甚是俊逸而清豔,尤其是一雙鳳眸,與自己一模一樣。再仔細看那麵容,竟然與沈氏和自己的外祖母有六分的相似。
她心中微嘲,果然是一係血脈,容貌都承襲一致。
她站著不動,看著那個明明應該意氣風發的壯年男子,此刻耳鬢白發盡生聲音蒼老,伸出來的手皺紋滿滿。他望著自己的眼睛飽含欣喜和激動。
父女相認,絕大部分的人會抱頭痛哭,再不如也應該互述衷腸。然而此刻她站在這裏,與端木皇隻數步之距。四目相對,中間卻似乎隔了千山萬水,跨越不過。
“陛下在喚你。”
燕居淡淡的開口了,“還不過來給你父皇請安?”
秋明月輕嘲了一聲,一把扯下自己的麵紗,於床榻前伺候的兩個宮女發出了輕微的驚呼聲。端木皇瞪大了眼睛,眼底滿是震驚和狂喜,還摻雜著回憶和悵然。
“靜兒,你是靜兒,是我和碧落的孩子。”他手指顫顫,老眼裏因激動而浮現了淚花。
“快過來,靜兒,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秋明月走過去,低頭看著這個自稱是她父皇的老人,麵無表情的道:“陛下,我姓秋,叫秋明月。”
燕居皺眉。
端木皇顫巍巍的抓住了她的手,激動道:“不,你不姓秋,你姓端木,你叫端木靜曦。是我的女兒,是我西戎最高貴的七公主,是朕和碧落的女兒,我的孩子…”
他太過激動,聲音都在顫抖,斷斷續續的,卻字字清晰。
“孩子…咳咳咳…”
“陛下,您龍體欠安,切莫情緒過激。”
燕居淡淡勸著。
“朕…朕高興…”
端木皇見到秋明月,異常的興奮,往日蒼白的臉色也湧上了紅暈,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秋明月。
“你看,她的眉毛和唇形,長得多像碧落。眼睛鼻子都像朕…”端木皇看著她的五官形容,一字字越發清晰而堅定。漸漸的,他眼裏又帶上了幾分迷茫和懷念來。
“你的母親…曾經是我西戎的第一美女…”
他似想到曾經與結發妻子的相遇相戀到相守,最後又因這深宮醜陋,顛覆了曾經的紅顏少女,寂寞了一宮鮮血…
秋明月趁他恍惚之際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皇室認女不應該慎重而莊嚴麽?豈能憑著一張臉就確定公主萬金之身?陛下難道就這麽肯定我就是您流落在外的女兒?”
“當然。”
端木皇漸漸平複了心中激越,眼神卻越發明亮。
“國師將你交到你祖姑姑手上,你的年齡容貌,乃至你的血液都是我西戎皇族的象征。你祖姑姑曾留下遺言給朕,你自然是朕的女兒…”
原來如此麽?
“靜兒,過來。”
端木皇還伸著手想要去拉秋明月,“我的女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朕都聽國師說了。”他眼底又浮現了淚花,這一刻的他不是那個萬人擁戴的帝王,隻是一個剛剛找回女兒的父親而已。
“以後父皇一定好好補償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朕已經命人給你安排了最好的宮殿,以後你就住在皇宮裏,父皇一定會彌補你…以後這西戎的江山,我都給你…快過來,叫父皇…”
他一會兒說我,一會兒說朕,眼神裏淚光閃閃卻看得出狂喜堅決,和…那份就為多年的父愛。
秋明月原本覺得自己和眼前這個人沒什麽聯係,至少除了那層改變不了的血緣關係以外,什麽公主什麽皇帝在她眼裏都激不起半點漣漪。然而此刻看著這個早早步入老態的中年男子眼底溢滿淚花,期待又喜悅的看著自己。她的心青青莫名的一震絞痛。
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男人此刻對她流露出的感情是真摯而無私的。
隻是,為何遲了那麽多年?
“為什麽…沒有早早接我回宮?”
為什麽,要讓你的女兒受盡磨難而死?為什麽,到如今才來後悔?
後麵這兩句話她沒有問出口,隻是心口突然就湧上了悲涼和心酸。
端木靜曦麽?
很好聽的名字,然而卻不是她。
她隻是異世的一縷幽魂,不是秋明月,更不是什麽端木靜曦。
端木皇眼神暗了暗,“靜兒,你可是在怪我?”
秋明月抿著唇,目光淡然中又帶幾分悲傷。
“為了你的江山皇權,你的妻子死了,連她唯一的女兒,你也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她一個人在大昭過了十幾年,她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家…到了現在,你的兒女死得差不多了,你又想起這個被你忽視多年的民間女兒,要她繼承大統。對於你來說,這個女兒,是否到此刻才有那麽點價值?”
這些話,是代真正的端木靜曦問的。她聲音很淡很輕,不見絲毫的憤怒或者質問,隻是那樣淡淡的,又帶著幾分譏嘲的看著眼前的端木皇。被她那樣的眼神看著,端木皇竟生出了幾分愧疚。
“靜兒…”
“靜兒,不許對陛下無禮。”
燕居沉聲冷喝,“你是西戎的七公主,當初讓你流落民間並非陛下本意——”
“那後來呢?”
秋明月不看燕居,隻看著端木皇。
“江山大業,皇權並重。如果…如果你的那些兒女都還活著,如果那些皇子皇女有可繼承大統者,你還會記得這個流落在民間多年的女兒嗎?會嗎?”
端木皇沉默著,殿內有檀香寥寥,焚燒著這一刻空氣中的寂然和冷清。
“靜兒!”
燕居的聲音冷了下來。
“國師。”
端木皇卻擺了擺手,似有些疲憊的往後靠了靠,臉上也盡顯落寞寂寥。
“當初是朕對不起她,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陛下!”
燕居皺眉,“她既生在天家,就負有皇家使命。不落於民間,怎知艱苦?日後如此承得大業?您實在不該縱容她。”
秋明月譏嘲,“當然,國師當年不是也不惜此身去迷惑大昭先帝麽?還差一點弄得人家舉國動蕩呢。真是可惜了,最後卻功敗垂成,一招錯滿盤皆輸。不知國師可曾後悔?”
“你—”
燕居沉怒。
“國師且莫動怒。”
端木皇來打圓場,“靜兒年幼不懂事,你不要和她計較。”
語氣溫和,看得出端木皇對燕居很是尊重。
不知道他知道眼前這個國師是他的嶽母後會是什麽表情?秋明月想著,或許她該找個機會給端木皇透露點消息。
“靜兒。”
端木皇又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慈愛和歉疚並存。
“是朕對不起你。”他頓了頓,道:“朕立即下旨封你為公主,不,朕直接封你為皇太女。”
他歎了口氣,“朕老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大概也活不了幾天了。”
“陛下。”燕居打斷他,聲音仍舊沒多大起伏。
“陛下洪福齊天,怎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端木皇笑了下,眼神裏幾分釋然。
“國師不用安慰朕,朕自己的身體,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看向站在床邊神色冷淡中又帶幾分複雜的秋明月,道:“朕一生最虧欠的人就是你母後,她走的時候還那麽年輕。我卻連她唯一的女兒都護不住…”
他聲音裏有了幾分疼痛和悔恨,“這些年,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回來了,朕也就可以安心了。咳咳——”
“陛下。”
身側的宮女輕呼。
燕居已經站了起來,身子一飄落在床沿上,手指按在了端木皇的脈搏上。秋明月卻已經退開幾步,身子有些搖晃,身後司徒睿按住了她的雙肩,眼神微微擔憂。
“青青,你還好吧?”懷孕初期的女人經不起操勞,站久了不活動也不利於全身血脈。他握著秋明月的雙肩,緩緩給她輸送真氣。
秋明月卻拂開他的手,“沒事。”
這般大驚小怪,惹來燕居關注就不好了。
“國師不用費心了。”端木皇又咳嗽了兩聲,“朕已經是油盡燈枯…”
“陛下莫要說這些灰心的話,如今公主回來了,還沒好好在你跟前承歡膝下,您怎能首先放棄自己呢?您不是日日念叨著您的女兒嗎?如今她回來了,您該好好疼她才是。”
秋明月看著微微低頭的燕居,這個女人難得的語氣這麽柔和。
也對,好歹這個病得快死了的人是她女婿。
據說西戎皇室出癡情種,每一代帝君或許都有三宮六院,但一旦尋到自己所愛之人,其餘百媚千紅,都不過過眼雲煙。這個自稱是她父皇的人也如此。
曾經鳳傾璃就告訴過她,這一代端木皇對皇後鍾情不二,甚至為其虛設六宮。在皇後死了以後,幾乎也沒有再踏足後宮。是以,她是端木皇最小的女兒,最小的公主。
或許,端木皇對她是有感情的。畢竟自己是他和她心愛之人唯一的女兒,不是嗎?
皇室之中,並非沒有真情的。比如前朝——
她閉了閉眼,以前她對前朝的事感興趣,因為那兩位同樣來自現代的祖先。然而此刻這連個字,在她眼中隻是一個噩夢。
如果她穿越過來就是西戎人,一開始就是西戎的七公主。如果她沒有遇上鳳傾璃,如果她沒有在那塊土地上對那個人投入那麽多的感情。或許,此刻她就不會那麽痛那麽難以接受。
端木皇或則當初是不得已,但是後來呢?
或者,隻是燕居在操縱。
在此之前她以一個客觀的角度,端木靜曦對端木皇應該是有恨的。然而此刻她看到耳鬢灰白滿手皺紋的端木皇,看著他眼神裏流露出的父愛和欣喜。
她覺得,如果當初端木皇知曉自己的女兒在民間活得好好的,定然會尋找端木靜曦。
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自然也會深愛他們的孩子。不然的話,方才端木皇見到她不會那麽欣喜那麽激動。
那麽,這些年來,她之所以流落民間,是因為燕居這個女人的自私麽?
嗬嗬…
以這個女人的性格,確實做得出來這種事。
端木皇聽了燕居的話,身子顫了顫,又回頭看向秋明月,眼睛裏流露出不舍和疼痛來。
“朕和碧落的孩子…”他又暗淡道:“碧落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朕讓靜兒流落民間吃了那麽多苦,大抵也是不會原諒朕的。如此,朕倒是沒有臉再去見她了…咳咳…”
燕居似乎被那碧落兩個字勾起了回憶,也開始沉默下來。
端木皇咳嗽了一會兒,道:“國師,司徒,朕有些話要對靜兒說,你們先出去吧。”
燕居看了眼秋明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司徒睿也擔憂的看了她一眼,說了句。
“我就在外麵,有事叫一聲就可以了。”
端木皇此時抬頭看了司徒睿一眼,若有所悟。揮揮手,兩邊伺候的宮女也退了出去。諾達個寢殿,頓時隻剩下了兩父女。
“靜兒,別站著,坐下吧。”
端木皇眉目溫和的看著秋明月,“看你這麽瘦弱,想來從前吃了不少苦。”他眼底又浮現了濃濃的愧疚,“都是父皇不好,讓你受苦了…咳咳…”
秋明月坐在一邊,目光輕輕淺淺的落在他身上,突然道:“當初你沒有尋回我,是不是因為國師不允許?”
端木皇一頓,老眼閃過深邃,也不過刹那就消散。
“我聽說國師已經收了你做徒弟,並且傳授你一身好武藝?”
“是。”
端木皇笑了笑,目光卻有些幽深。
“好,好孩子。以後這西戎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秋明月皺了皺眉,刻意壓低了聲音。
“為什麽要讓國師出去?你不是很信任她麽?”
端木皇微微闔了眼睛,道:“孩子,你要記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作為臣下,如果威望過高又貪心不足,你就要小心了。”
秋明月眼裏閃過一道精光,“你對國師有戒心?”
端木皇又笑了笑,目光裏閃過睿智的光,哪裏還是那個看起來病弱懦弱的皇帝?
“國師是我西戎的神明,全國上下都對她愛戴有加。便是朕這條命,也是國師救的。你說,朕如何能不信任她?又如何能惹眾怒?國師又有大才,擅國事,懂軍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有國師鎮守我西戎,朕這個皇帝能夠多休息休息,如何不好?”
秋明月柳眉一挑,從端木皇這番話裏聽出了其他幾重意思。他在暗示她,國師位高權重,民心極高,且又手握兵權,本身也是武功高強。這樣的人有野心,但是如果要撼動,就必須從長計議,不可貿然行事。
看來這個垂垂老矣的皇帝,不是那麽不中用嘛。
既然他早就對燕居有了戒心,定然也是有準備的。剛才讓燕居出去,莫不成是想對自己交代什麽?
“孩子,過來。”
端木皇又對她招了招手,秋明月有些猶豫,但想起或許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什麽訊息,還是走了過去。
“你想說什麽?”
端木皇拉著她的手,她顫了顫,有些驚異的看著他。他卻笑得更加溫柔,“日後你登基,要禮賢下士,多聽聽幾位閣老大臣的意見。尤其是兵部尚書,禮相,太傅…”
從寢殿裏出來,燕居問她。
“陛下和你說了什麽?”
她看都沒有看燕居一眼,而是跟著宮女去了端木皇給她安排的宮殿。
“阿睿。”
她叫了一聲,司徒睿會意的對著燕居抱了抱拳,然後跟了過去。
燕居看著秋明月的背影,眼神有些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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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寫到女主登基為帝了,呼呼,我還是打算讓玥玥和女主的戲多一點。不然我總覺得有遺憾,等我正文寫完了,再給玥玥一篇長長的番外吧,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