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封後大典,臨別之夜
青衣丫鬟原本見手中的盆栽被打碎,想起這是年前王妃就吩咐花房精心培育的,立即怒從心起,剛欲斥責,抬頭見到秋明月,嚇得呆住了,然後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滿頭大汗道:“奴婢不知是世子妃,一時失言,求世子妃恕罪。”
秋明月被那一撞撞得後退,幸好身後有醉文扶著她。見她沒事了,立即怒火衝衝對那丫鬟道:“放肆,可知…”
秋明月揮了揮手,走過來兩步,看了眼碎裂在地的盆栽。深紫色,枝幹黑紫,粗細不一;色澤濃而不重,花盤碩大,花瓣中空末端彎曲,在色彩繽紛的秋菊襯托下,凝重不失活潑,華麗不失嬌媚。樸質無華,端莊穩重;枝幹尺餘,花徑如掌,紅中帶紫,紫中透黑;花芯厚實,花辨如絲,花色如墨。
正是十大名菊之一的墨菊。
這墨菊稀少,且難以培育。隻這一盆,便價值千金,難怪這丫鬟這般憤怒。墨菊在她手上打碎,王妃追求起來,她一個丫鬟自然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起來吧。”
那丫鬟嚇得臉色發白,顫顫巍巍的不敢站起來。
秋明月又道:“放心吧,待會兒我差人去告訴母妃,就說這墨菊是被我不慎打碎了。母妃賢明大義,不會責怪你的。”
“是。”
丫鬟站起來,心中仍舊有些忐忑不安。王妃近來心情不好,脾氣也大不如從前,稍有不順心就發怒。王妃喜歡菊花,飛鴻院的院子裏也種滿了各種各樣的名貴品種,唯差這一味墨菊。以前也吩咐培育過,可因為種種原因,終究是失敗了。這一次好不容易培養了一株,卻又這樣給打碎了。可以想象,王妃知道後會有多麽生氣。
秋明月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從容的帶著醉文離開了。這邊的事很快就有人稟報了榮親王妃,她當即大怒,牽動了傷口,又鬧得下人們戰戰兢兢人仰馬翻。鳳傾雅派人請來了大夫,一番周折下好不容易止住了血,這才詢問起因來源。一聽又跟秋明月有關,當即氣得臉色鐵青,帶著丫鬟就要到桐君閣來找秋明月給個說法。
彼時鳳傾璃正在二樓書閣裏翻著古書,那是記載上古一些其難雜症和靈異蠱咒的書。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不由得有些失望,身子微微向後靠了靠。這時候,冷嚴從天而降。
“世子,世子妃不小心打碎了王妃精心培育的墨菊。”
“嗯。”
鳳傾璃有些心不在焉,“打碎了就打碎了,母妃若問起來,就說是我打碎的。”
“…”某人無語,“二小姐已經帶著人來了,說要世子妃給個交代。”
“交代?”鳳傾璃正心煩,聞言立即冷笑一聲。
“她是什麽東西?不知道長嫂如母的道理嗎?堂堂王府嫡女,竟這般不理不矩,不懂尊卑教養,跟個市井潑婦有什麽區別?”
冷嚴嘴角抽了抽,麵無表情道:“那墨菊是王妃年前就吩咐培育的,十分愛護。王妃身子原本好了些,聽聞了這件事,氣得傷勢又加重了。好不容易才…”
“加重了就加重了,不是還沒死麽?”
鳳傾璃表情仍舊淡漠隨意,又拿起另一本古書。
“二小姐年紀大了,祖母不是在尋思著給她安排婚事麽?既然是待嫁女兒家,就給在閨閣裏好好學習三從四德閨訓閨戒,省得日後出嫁了還這麽不禮不尊,丟了王府的顏麵。”
他翻過一頁,頭也不抬。
“知道該怎麽做了?”
冷嚴沒走,也不說話。
鳳傾璃這才抬頭,臉色微微有幾分不悅。
“沒聽懂?”
冷嚴一聽這語氣就知道世子生氣了,連忙道:“世子,王妃如今又皇上派人保護著。此番被世子妃這一氣,險些…世子,您也知道,皇上原本就對您當初要挾他下旨賜婚一事耿耿於懷。如今您身份不明,皇上擺明了是要借王妃之口讓您的身世大白於天下。若王妃因此以條件與皇上作為交換,皇上是不會奈你如何,可是您總要想想世子妃。於皇上而言,世子妃隻是一個女人而已,少了一個,他還可以給您賜第二個。皇上的手段,您比屬下更清楚。您馬上要去邊境,她一個人在王府。您也知道,皇上若想要動世子妃,即便是您在她身邊,也…”
“夠了。”
鳳傾璃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到最後已經沉如鍋底,手中握著的書本已經被他手指捏得變形。
冷嚴低頭,不說話。他一向少言少語,難得說這麽多話。其實在他心裏,還是希望世子恢複皇子身份的。如今皇嗣凋零,成年皇子隻有世子一個。且世子隱忍蟄伏多年,腹有大才,若能恢複身份,必為太子不二人選,將來便是大昭帝君。他也知道,或許皇位在世子眼中不及世子妃一分一毫。但是無論如何,皇上還是大昭之主,他便是再胸有溝壑萬千,如何能與一國之君相抗衡?況且又是如今身份不明的情況?
但是如果世子妃做了太子,日後掌一國,就有足夠的實力保護世子妃,也不用擔心皇上拿世子妃作為脅迫了。這個道理他明白,世子自然也明白。
良久,鳳傾璃吐出一口氣。
“不就是一盆花?”他嗤笑一聲,手指敲打在桌麵上,想了想,道:“哦,對了。我記得上次蘇州太守進貢的一盆鳳凰振羽,既然世子妃喜歡,派人去內務府吩咐一聲就是了。”
某人嘴角抽搐,“可那鳳凰振羽已經被皇上賞給淑妃娘娘了…”
“告訴淑妃,那盆花本世子要了。”
某人風中淩亂了!
一盆花是不算什麽,可是淑妃馬上就要封後了。這般隨意的去索要淑妃的東西,而且是為了安撫王妃。這傳到後宮中,日後淑妃這個皇後難免降低幾分威嚴。鳳傾璃可不管這麽多,又或者,他有其他的打算。
總之,到最後,鳳凰振羽是真真切切的送到了王妃的飛鴻院。
秋明月知道後沒說什麽,自然猜出這是鳳傾璃的傑作。當然,她不知道他為何要這麽做。榮親王妃那個女人就是個變態,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希望別人得到。她一生執著,一生算計追求。不過一個空頭銜而已,半生淒涼。到最後,還要淪為別人的棋子。偏偏這女人沒有半分的自覺,臨了了還要負隅頑強。照她說,最好氣死了幹淨。
她自然不知道鳳傾璃當初為了娶她與孝仁帝之間達成的協議,她自然也不會知道,當初就憑秋家無意間收留了別國皇子,如今挑起戰事的軒轅,導致兩國開展民不聊生。孝仁帝之所以不追究秋家之罪,反而依舊給予無尚尊榮,並非是因為秋家百年的忠誠,也並非她這個皇家兒媳婦。就連她這個兒媳婦,也是鳳傾璃付出了代價換來的。
當然,這一切,鳳傾璃是不會告訴她的。
所以,當晚上她問鳳傾璃為什麽要退讓的時候,他隻說:“你不是最愛清閑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她計較那麽多幹嘛?左右不過一盆花而已。氣死了她別人還說你不孝不義,她死不足惜,累得你背負一輩子罵名,值得?”
秋明月想了想,覺得這確實不值得。
“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她若是追究起來,難免讓人覺得她刻薄小肚雞腸,刻意為難我這個兒媳婦。”
“向來這些個事兒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她又占著個長輩的名分在那兒,即便是冤枉了你,在世俗人眼前,你也應該做小伏低給她道歉。況且隻要她說你嫁過來就對她不孝敬如何如何,此番她又受此劫難。你也知道,人們向來都是同情弱者的。再說你自己也說了,自從你的身份一步步上升,在這京中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紅嫉妒。到時候,隻要她添油加醋出去說一番,保證不到一日,京城裏那些貴婦的唾沫星子就往你身上招呼。為了這種人,你覺得值得?反正她如今翻不起大浪,平白挨了一劍,咱們不能動手殺她,倒是一盆花讓她氣得吐血,你不覺得心裏暢快?何必跟她追究那麽許多?”
鳳傾璃抱著她,語氣漫不經心。
“會咬人的狗不叫。狗咬了你一口,難道你還要咬回來不成?”
秋明月撲哧一聲笑了,“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大道理一條條的。哎,還真別說,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口才那麽好呢?”
鳳傾璃刮了刮她的鼻子,不回答。彎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夜深了,夫人,沐浴睡覺吧。”
秋明月原本以為他今晚又會如這一個月一般,以沐浴為名,和她在水中纏綿。可是今晚這廝卻極其安分,雖然抱著他呼吸急促臉頰緋紅明顯心猿意馬,卻生生忍住沒有碰她,非常認真仔細的給她洗了澡,然後拿來睡袍給她穿上,抱著她繞過屏風來到床邊。
她心中詫異,笑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安分?”自從兩人突破了最後屏障有了肌膚之親後,他便不再壓抑,天天逮著機會就占她便宜,有時候大白天的看她斜靠在軟榻上青絲散漫,衣帶鬆垮,眉眼如煙神情慵懶,便會忍不住的上前偷香。最後偷著偷著就偷到了床上。床簾落下,自然又是一番春光旖旎。
晚上就更不用說了,沐浴的時候非要拉著她糾纏一番,上了床以後安靜不了半個時辰,他便情動將她壓在身下了。今日怎麽卻寧願忍著也不碰她了?
鳳傾璃將她平放在床上,聞言挑了挑眉,笑得幾分邪氣。
“娘子是嫌為夫這段時間對你太過溫柔了想來點新奇的?”他俯身而下,雙手撐在她身子兩邊,眼神綻放如桃花,眼底卻又似流動妖邪般的魅惑光彩來。
他在勾引她。
意識到這一點,秋明月柳眉微揚,忽然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衝他妖嬈一笑。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夫君也。”趁他還癡迷於她突然綻放的笑容時,她忽然用力,將他壓在身下,嘴角勾起幾分不懷好意來。
鳳傾璃反應過來後,發現了自己的弱勢,卻也不惱,反而笑得更加魅惑。
“原來娘子喜歡這個姿勢啊。”他雙手環著她的腰,手指一點點向上,隔著衣衫撫摸她的肌膚,聲音更是磁性低緩。
“既然娘子這般迫不及待,那我今日就委屈一點,從了娘子吧,娘子可要溫柔些。”
看著他一臉羞澀臉頰緋紅而眼神邪氣魅惑,明顯引誘她期待她將他給扒了的神情,秋明月嘴角狠狠的抽了抽。眯了眯眼看著身下的妖孽,忽然抬手捏住他精致完美的下巴,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要是不溫柔呢?你待如何?”
“不溫柔…”鳳傾璃很是為難的皺了皺眉,半晌,他咬牙閉上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隻要娘子高興,我但憑娘子處置,隻是莫要太過勞累了,到頭來心疼的還是我。”
秋明月險些噴出一口血來,罵了一聲‘妖孽’然後翻身就躺在了他身側。
“睡覺。”
某人卻不放過她了,側過身子一把攬住她,手指一動,就將她衣衫敞開,露出裏麵光潔如玉的肌膚。優美的脖子,微微仰頭的時候曲線精致妖嬈如低頭拂麵春水的楊柳,撓得他心肺脾腎都在癢。
原本想著這些天夜夜折騰她,有時見她白天神色也疲憊得緊,他想著今晚就放過她。反正以往他們還沒有圓房的時候,那幾個月不也忍過來了?
鳳傾璃是典型的愛妻的男人,一切以妻子的身體著想。他覺得,自己的欲望和妻子的健康比起來,還是算不了什麽。可是萬萬沒想到,她這麽會撩人。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就成功得挑起了他壓抑的渴望。那感覺來得又猛又烈,便是十桶冷水,隻怕也澆不滅。
可這小妮子挑起了火,卻又想就這麽不負責任的睡覺?這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他不答應。
“別鬧。”
秋明月臉色有些紅,雖然已經滅了燈,但是她也知道,練武的人五識都比常人靈敏,更何況鳳傾璃又得了玉雪之心,功力更是日益增加。夜視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鳳傾璃才不管她是真拒絕還是欲拒還迎,三兩下就將她剝了個幹幹淨淨,露出白皙如凝脂的肌膚,一線鎖骨美白如玉,刺激著他的視覺。
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神更加灼熱。
秋明月臉色也更紅,眼神卻嫵媚而明光瀲灩,發絲鋪陳在枕下,襯著白玉粉嫩的肌膚,更是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鳳傾璃呼吸開始急促。
秋明月被他那赤裸裸的眼神看得羞怯不已,抓住被子就要蒙住自己的臉。他卻伸手過來製止她,“別動。”
這兩個字,已經帶上了沙啞和低沉。她知道,他已經忍不住了。
此時若是再拒絕,就顯得矯情了。
秋明月咬咬牙,幹脆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驚愕之時主動湊上了自己的唇。
鳳傾璃微微訝異,繼而眼神裏劃過笑意,化被動為主動,深深的吻住她。窗幔落下,擋住了紅鸞錦被一番糾纏廝磨,卻擋不住動人的嬌吟粗喘。
夜,還很長。
兩日後,封後大典。按照規矩,一切章程過後,所有命婦都是要進宮參拜皇後的。當然,秋明月更是不能落下。封後大典她作為女人是不能參加的,不過也可以想想那樣的盛景。如今邊關戰事還未平,京城又起內亂,正是民心動蕩之時。此刻孝仁帝封後,舉國同慶,無異於給了惶惶百姓一顆定心丸。
鳳輦沿著京城繞了三圈,接受百姓的參拜。秋明月在屋子裏換裝,聽著丫鬟稟報外麵是何等盛大場景,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大婚當日。十裏紅妝,風光迎娶。那個時候,整個京城的百姓都見證了她的婚禮。大半年過去了,如今想來,竟然恍然如夢。
今日參拜皇後,自然是要穿命服的。
秋明月轉過身,任由醉文給她佩戴那些金釵玉佩,那些絲帶宮絛,那些錦衣華椴…看著鏡中那個眼光四射的人兒,她心中不無感歎。這命服自賞賜下來,她不過才第二次穿。
想起今日的封後大典,就不免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雲皇後,更是想起了如今在冷宮據說有些瘋癲神誌不清的謝氏。
孝仁帝一生三個皇後,一個是他所愛卻最終死於他的自私的雲皇後。一個是愛他,卻又因權勢被打入冷宮的謝皇後。最後一個,非他所愛,顯然也不愛他的華氏。也是唯一有封號的,德懿皇後。
那個埋沒在深宮多年一直被前皇後和德妃掩蓋光芒的女子,無人知道,到最後,她才是站在最高處的那個人。
坐在馬車上,秋明月掀開車簾看向被濃霧掩蓋下的九重樓閣,這是整個大昭最繁華最奢靡的地方。此刻的高大宏偉金碧輝煌,無人看得清那些碧瓦紅牆下埋藏了多少森冷紅顏白骨,那些金樽玉闕,那些嬌豔的花朱紅色的唇蜜色的肌膚凝脂般的纖纖柔荑…卻是沾染了多少鮮血,又是多少鮮血成就了這看似華美卻肮髒的宮殿?
新後並沒有搬進鳳棲宮,事實上,謝氏被廢,那座宮殿也成了冷宮。德懿皇後的宮殿,仍舊是那偏僻的華欣宮。隻是,如今它卻是整個後宮讓人仰望並且豔羨的宮殿。盡管,那所宮殿依舊如從前那般樸實無華,沒有半點明麗奢華。然而這所宮殿,如今代表的卻是權欲。
百官命婦全都聚在這座宮殿內,新後著一身暗紅金線繡雲紋蜀紗鳳袍,頭戴鳳冠,臉上沒有多少胭脂,但總歸比起平時的素顏添了幾分色彩,看起來較為明麗多姿。
她靜靜的坐在上座,以齊妃為首的眾妃嬪盈盈下拜。而後就是以秋明月這個第一貴爵夫人為首的皇室宗婦帶領百官命婦參拜新後。
在這些人裏麵,她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她的祖母,母親,鎮南王妃。以及和她交好的上官陌雯…那些人,無論曾經是敵是友,如今看來,似乎都變了,卻又似乎什麽都沒變。
她看著那些年輕卻不再嬌嫩的麵孔,恍惚間想起去年春天在鎮南王府,一群豆蔻年華的少女聚在一起表演才藝…那時候,盡管有少年輕狂自命清高,然而終歸是有些脫不了的天真和純粹。如今看來,這些一張張熟悉的麵孔,竟然都變得那麽陌生。
世易時移,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一番規矩過後,皇後讓眾人坐下。那些個宗婦命婦,自然是腆著臉巴結說些好聽的話例如恭喜娘娘執掌後宮雲雲。後宮的女人其實不多,尤其是這次宮變後,曾經與前皇後和德妃有過多‘交情’的,幾乎都被賜死或者打入了冷宮。剩下的,也不過幾個月前選秀新近的那幾個而已。
而這其中,自然以已經身為齊妃的竇雲姿為首。
秋明月打量著竇雲姿,見她穿一身淡粉色宮裝,裙角繡著展翅欲飛的淡藍色蝴蝶,外披一層白色輕紗。微風輕拂,竟有一種隨風而去的感覺。絲綢般墨色的秀發隨意的飄散在腰間,身材纖細,蠻腰贏弱,更顯得楚楚動人。然而她眉宇間卻是淡漠的,甚至有些絕望的哀涼。
失子之痛,以及連日來看見的那些哭聲喧嘩,那些刀光劍影,那些鮮血和如高樓傾塌的世家大族…足夠傾覆她那些虛無的,不切實際的夢幻。她早已明白,自己和自己那個孩子,隻是皇上用來權衡局勢的棋子而已。如今她唯一擁有的,不過也是這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妃位。
新後掌管後宮,皇上命她協理。她知道,那不過是憐憫,卻沒有半分愧疚。朝中一下子清洗了那麽多世家大族,她的複起,也等於陽寧侯府的複起。如今她的存在,不過也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
自嘲的笑笑,自從踏入這宮廷,她就應該有這個覺悟的。隻不過年少輕狂,自負清高,總以為憑著自己的美貌和腹中之子,終歸會有緣繼任那全天下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後位,待最後成為萬人之上的太後。如今想來,當初的自己,當真是可笑而幼稚。
感受到秋明月的目光,她坦蕩蕩的望了過來,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看在秋明月眼底,卻別有憂鬱苦澀的味道。
這宮中妃嬪,萬千富貴寵愛,也不過那人金口玉言。金殿還是冷宮,富貴還是頹敗,也不過隻在一念之間而已。
突然覺得心裏空空的,許多事許多人的麵孔劃過腦海。好似心中一下子被填滿,又好似什麽也沒有。這一刻,她從未有過的茫然和惶惑。
耳邊那些道賀歡笑聲她聽不見,那些衣衫鬢影金樽玉貴她也視若無睹,隻是覺得恍然無措,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抬頭看著上方的皇後,雖然著了高貴的鳳袍,華麗而端方。可她臉上神情仍舊寵辱不驚,仿佛還是那個埋沒在這後宮三千佳麗中的淑妃。連臉上的笑容都沒有多一分或者少一分,仍舊是淡然而無所謂。若是常人由一介妃子被封皇後,定然要喜笑顏開得意洋洋然後再炫耀一番。可眼前這個德懿皇後卻沒有,秋明月看著她,覺得那身鳳袍與她臉上的神情相得益彰,然而第二眼看過去,卻又覺得格格不入。
這個女人,這個後宮裏她唯一看不透的女人。
這種感覺,在鳳傾璃提起這個新後時越來越淡漠的語氣中越發濃烈。
從前她覺得鳳傾璃對淑妃還有幾分尊敬或者感激,然而自從孝仁帝下旨封淑妃為後後,鳳傾璃明顯對這個女人態度有所轉變。
為什麽?難道他覺得這個女人搶走了原本屬於他母親的正妻之位?可他明明那般厭惡皇宮,那般厭惡皇權。他努力蟄伏那麽多年,不就是為了將他母親的衣冠塚從皇陵裏取出來麽?誰當這個皇後,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不是麽?
正走神,門外有宮女進來,對著皇後稟報。
“娘娘,此次密謀宮變起事的餘孽已經於午時三刻斬首西街,共計三千五百九十六個人。”
大殿靜默下來,方才所有歡笑恭賀聲齊齊淹沒在宮女清脆而淡漠的聲音中。此時此刻,滿殿的輝煌奢靡,一殿的珠光寶玉和綾羅綢緞,入目處皆是華衣美裳的高貴命婦。卻有如此血腥的字句由這般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來,生生衝散了那些玉闕金璧,錦緞華服。
每個人都看著那宮女,心中無端端的沉重。
三千五百九十個人,九個世家大族,在這一朝一夕之間,舉族傾覆。
如此血腥如此沉重的殺戮,卻於這九重宮闕深深圍牆中由一個卑微低賤不起眼的宮女以這般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出來,刹那間讓人覺得如鯁在喉卻又可笑自嘲。
滿殿的沉默中,新後淡淡一笑。
“替本宮恭喜皇上,終於肅清朝堂,日後我大昭江山,必定有明主統轄,再續功績偉業。”
“是。”
那宮女福身退下。
那些宮妃命婦仍舊沒有回過神來,齊妃卻突然站了起來,跪在皇後麵前。
“臣妾恭喜皇後。”
眾人抬起目光,看向俯身在地的齊妃。
皇後抿了口茶,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卻又似什麽都沒看。
“恭喜什麽?”
“皇上英明睿智明察秋毫,斬除奸臣肅清塵宇,娘娘德賢溫厚以身救主,如今位主中宮,實乃名至實歸。是後宮之福,也是我大昭之福。皇上慧眼識珠,才沒有讓娘娘蒙塵於萬千繁華中,得以有今日這般地位。是以臣妾恭喜娘娘。”
皇後終於將目光定在她身上,不波不驚,不喜不怒。
過了一會兒,坐著的宮妃也跟著跪了下來。
“恭喜皇後娘娘。”
滿殿的命婦也跪了下來,高聲道:“恭喜皇後娘娘。”
所有人當中,隻有秋明月沒有跪。她看著眼前這一幕,隻覺得荒唐而可笑。
皇後側眸看她,她不躲不避抬頭望過去,眼神平靜而淡漠。皇後看了她半晌,最後微微一笑。
“江山代有才人出,本宮…終究是老了。”
眾人不解她此話何意。如今整個後宮都是這位新後的,她娘家又位高權重,還有一個王妃妹妹。整個朝堂,可以說大部分唯她華家馬首是瞻。然而皇後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成功後的喜悅和感歎。更多的,卻是惆悵和茫然,以及幾分不易察覺的疲倦。
所有人都走了以後,皇後留下了秋明月。微微向後靠了靠,一隻手支撐著頭,姿態慵懶。有宮女進來往香爐裏添了香,寥寥煙氣裏,將皇後額前垂下的珠冕熏得又朦朧了一些。直至她的眉眼,越發看不清晰,似雲山霧罩,江南山水的一副迎春踏青圖。
朦朦朧朧,看不清全貌。
“在想什麽?”
“什麽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秋明月回答得模淩兩可。
皇後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睛裏似乎有笑,然而更多的卻是曆經世事的荒涼和淡漠。
“你很聰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本宮就知道。”
她目光飄向窗外,看似漂浮不定。秋明月卻知道,她在看著曾經的鳳棲宮。那座如今已經隻剩下殘壁斷垣的宮殿,那所曾經輝煌一時,卻最後被燒為灰燼埋沒了一代紅顏的宮殿。她看著那荒蕪空白如今被森森樹木包圍隻微微露出灰白的一腳宮牆,神色有些發愣。
“知道本宮為何一直要住在這裏麽?”
秋明月抬起頭來看著她,不語。
皇後也不在意,似喃喃自語道:“這些年啦,本宮一個人住在這裏,總覺得,心妍姐姐還在。”
秋明月抿了抿唇,垂眸沉默。
皇後似乎笑了一下,轉眸看著秋明月,眼神裏的笑意真實了幾分。
“你看,本宮又跟你嘮叨這些個陳年往事了。歲月不饒人啊,我的確老了。”
說到最後,她已經不再稱自己為本宮,而是我。
“娘娘如今尊榮一方,實不該再憂思過多。”
“你為何不再喚我琴姨了?”
皇後突然開口,眼神清明,帶著少見的犀利和壓迫。
秋明月沉默一會兒,手中清茶已經慢慢冷卻,隻參合著香爐裏的香煙,平生多出幾絲白霧來,將她整個眉眼都籠罩在霧氣裏。便是皇後這等自問在後宮呆了大半生,無所不見無所不曆看人眼光如炬從無差錯人,此時此刻竟也看不出秋明月在想什麽。
良久,秋明月才抬頭,淡淡一笑。
“琴姨。”
理所當然卻又依舊沒有什麽感情的兩個字,意料之外卻又似在情理之中。
皇後再次笑了笑,笑意裏卻又多了幾分蒙塵之態。她以茶蓋拂了拂茶麵的茶葉,似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
“看來這皇宮果然是改變人的地方,幾個月不見,你回來便對本宮生疏了。”
“娘娘既然自稱‘本宮’便是君,臣婦不敢冒犯。”
秋明月回答得不卑不亢。
皇後漠然,最後長歎一聲,近乎喃喃自語道:“叫你們別回來的,可是如今你們似乎想走,也走不了了。”
秋明月抬頭看著她,見她眉宇間摻雜絲絲扣扣的疲憊。這才發現,眼前這個還不到四十的女人,眼角處竟然有了細細的皺紋。
到底是身老,還是心態已老?
“這巍巍高牆,燙手皇權,終究還是還給屬於他的人。”
皇後閉上眼睛,揮了揮手。
“罷了,你走吧。這深宮冷清,又有多少人願意多呆一分呢?都走吧…”
秋明月凝視她半晌,站起來,福身告辭。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皇後才睜開眼睛,喃喃道:“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鳳鳴,你的報應,遲早會來的。我會坐在這裏等著,等著屬於你的報應到來的那一刻。”
她斂眉,忽然露出極為妖嬈的一笑。
“娘娘。”
有宮女靠近。
“都辦好了嗎?”
“娘娘的懿旨已經傳到陽寧侯府,明年初春,秋家六小姐便以正妻嫁入陽寧侯府。”
“嗯。”皇後眉眼不抬。
“娘娘…”
宮女遲疑的抬頭,“娘娘幫了榮親王世子妃,為何又不明說呢?世子妃此次回來,似乎對娘娘疏遠了不少。”
皇後淡淡而笑,“不過是看著從前心妍姐姐與我的情分,我最後再幫他們夫妻二人一次罷了。日後我便獨坐這深宮,再不管前朝風雲了。反正,該來得遲早都要來。”
她站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大殿,明明珠玉瑩輝,暖氣幽幽,她卻仍舊覺得冷。
“邊境有消息傳來嗎?”
宮女低頭,道:“軒轅大皇子親赴戰場,與王爺交戰三場,一勝一負,最後一場雙方持平,王爺受了輕傷。”
皇後霍然抬頭,眼神熾烈光芒也隻在刹那間燃起又突滅。然後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又問。
“玥兒呢?”
“在王府呆著,沒有出府半步。”
皇後靜默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下了玉階向內室走去。
“你下去吧,本宮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宮女吐出一口氣,方才娘娘身上那一瞬間散發的無形壓力,著實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定了定神,這才急匆匆走了出去。
宮門前,榮親王府的馬車還在,裏麵坐著的是榮太妃。封後的日子,她不可能不進宮。
秋明月看到她的馬車,微微挑了挑眉。近來,榮太妃對她的態度似乎真的好了不少。
“你還杵在那兒作甚?”
榮太妃有些冷漠的聲音從車內傳來,仍舊如從前那般不待見。
秋明月卻沒有生氣,而是笑了笑。覺得榮太妃有時候,嗯,像一個別扭的小孩子。
“我以為祖母已經走了,沒想到卻還在等我,孫媳真是萬分喜悅榮幸。”
榮太妃似乎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秋明月也不理會,徑自上了後麵一輛馬車,閉著眼睛假寐。鳳傾璃在禦書房,派人告訴她讓她先回去。大抵,他又和孝仁帝起了爭執吧。
一個時辰後,馬車回到了榮親王府。
下車的時候,榮太妃忽然說了一句。
“以後不要隨便進宮,最好離皇後遠一點。”
秋明月詫異回頭,榮太妃卻已經不再理會她,扶著丫鬟的手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秋明月皺著眉頭,總覺得好像很多人又變了。可至於是哪兒變了,她去又說不上來。隻覺得,被血洗過的皇城,似乎更加壓抑了。
回到桐君閣,她上了二樓,隨手拿著一本書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突然瞥到地上一本泛黃的古書,看似隨便被人丟棄在這裏。這個地方整個王府也就隻有她和鳳傾璃可以進入,這書自然就是鳳傾璃丟在這兒的。
她突然想起中醉情那一日模模糊糊聽到的那些對話,想了想,俯身將那本書撿了起來。動手想要翻,然而手指一觸碰那泛黃的書頁,卻又突然覺得煩躁,索性丟棄在旁邊。下了樓,走進內室,坐在軟榻上閉眼淺眠。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沉穩的腳步聲走了進來,是鳳傾璃。
她睜開眼睛,見他麵色似乎有些沉鬱,一見她醒來,立即收了臉上神色,換上了幾分笑意走過去。
“累了?”
“沒。”
秋明月搖搖頭,習慣性的靠近他懷裏。
“剛才祖母對我說了句奇怪的話。”
“什麽話?”
鳳傾璃抱著她,柔聲問。
秋明月抬起頭來,“讓我不要隨便進宮,離皇後遠一點。”
他撫在她背上的手似乎僵硬了一瞬,而後嗯了一聲。
“皇宮本就是個是非之地,你不是也不喜歡?不去就不去,沒什麽大不了。”
秋明月抬眸看他半晌,看得他有些心虛起來。她卻又摸不在意的一笑,問:“你不開心?和皇上起衝突了?”
鳳傾璃眉眼有些暗沉,隱隱的憤怒隱藏在雙眸中。
“我說了要將我娘的衣冠塚從皇陵裏取出來,他不答應。”
秋明月沒說話。
鳳傾璃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又思索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該怎麽跟她說,而後終是在她耳邊低低道:“萱萱,明天我就去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