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明月巧勝,十年布局

此時大殿漸漸安靜了下來,甚至連舞姬都退了下去。紛紛注視著秋明月和鄭馨怡,目光各有不同。鳳傾璃有些不悅,這個女熱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秋明月卻已經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微笑淺淡自若。

“公主言重了。”

她看了眼鄭馨怡,舉止謙和,神容得體,無一不體現著她尊貴的公主身份。

“昔日久聞公主大名,心中早有好奇。不想那日偶然得見,實是榮幸。公主既然尊我一聲嫂子,那我就不謙領受了。承蒙公主看得起,這杯酒,該是我敬公主才是。”

鄭馨怡目光微有變化,秋明月卻已經以袖掩麵,仰頭喝下杯中酒。她大方優雅,言語溫和毫無驕縱或者盛氣淩人,讓圍觀者倍添好感。

“公主,請。”

她將杯口對準鄭馨怡,眼神笑意暈開。碧火通明的大殿,炫目著迷人的光彩,在她眸中投下瀲灩的波光。卻刺得鄭馨怡目光微縮,心口那股鬱堵之氣又開始緩緩散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綻開端方大度的微笑。以袖遮掩,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卻將杯中酒水倒在了袖口裏。

當她將空酒杯對準秋明月的時候,臉上笑意更濃。這世上,能當得起她敬酒的人能有何幾?

“公主果然海量。”

旁邊有人讚了一聲,接著蜂擁而至的誇獎聲此起彼伏。

“公主不禁貌體端合,行止謙卑,更是冰雪聰明,容人雅量。”

“公主風姿絕代,又兼身份高貴,世上少有女子能及。”

“心慈寬和,悲憫眾生,乃世間女子榜樣。”

……

各種各樣對鄭馨怡的表彰聲不絕於耳,秋明月心中好笑又嘲諷。不過是敬個酒而已,這些整日吃飽了沒事幹的所謂文人雅士也能給鄭馨怡按上那麽多的優點?但凡剛剛自己掃了鄭馨怡的麵,隻怕頃刻間就會被這些人的口水淹沒。這就是皇家威嚴啊,這就是太後恩寵有加的公主啊。身份等級之差,千裏之遙。

想必現在早就有人聽說太後有意將鄭馨怡嫁給鳳傾玥為妻,趕著巴結吧。

眾人紛紛亂亂的讚揚聲中,鄭馨怡適時的紅了臉,回頭對著眾人福身行禮。

“各位大人誇獎,馨怡愧不敢當。”

“公主切莫客氣。你以公主之姿,於佛寺修行十餘年,無人指點教導,卻兼得品貌出眾,德行言功,是為天下眾女子楷模。世子妃方才一杯酒,實乃眾生所願。”

哈!秋明月差點笑出來。這怎麽又扯到她身上了?敢情鄭馨怡是拿自己做跳板,博得好名聲?她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笑得有些嘲諷。

吃齋念佛?心慈寬和?

若非時間場合不對,她真想大笑三聲。

吃齋念佛不是應該心如止水潛心佛道麽?為何見了男人還臉紅心跳春心萌動?心慈寬和不該眾生平等麽?利用丫鬟強取豪奪自己所念之物,又是為何?

這樣虛偽做作的女人要是拿來做天下女子的楷模,這世上所有男人還是打光棍比較好,省得禍害下一代。

鄭馨怡顯然很樂意受到眾人的追捧,言語雖然謙和有禮,但是眼底的得意以及虛榮心被滿足的驕傲卻漏不過秋明月的眼睛。

她頓覺無趣,這樣的女人,連和她過招她就覺得是一種侮辱。

對麵,宇文硯端著酒杯揶揄的對鳳傾玥道:“柏雲,你這個準未婚妻,收買人心的本事不錯啊。”

鳳傾玥淡淡的坐著,麵上溫和清雅,八風不動。一隻手握著桌子上的一杯酒,酒液香醇清冽,聞之便覺迷醉。他目光緩緩自那杯中清液離開,看到明顯有些不耐煩,眼神輕蔑嘲諷的秋明月身上,忽而便勾唇笑了笑。

這一笑宛如曇花初現,轉瞬即逝。鄭馨怡剛巧抬頭,捕捉到他收回眼神的瞬間嘴角還未完全收斂的弧度,以為他是在對自己笑。她眼神瞬間亮了,心跳如擂鼓,未曾喝酒卻早已暈紅了雙頰,真真是粉麵誘人。

薛雨華一直刻意不去看秋明月,直到鄭馨怡敬酒,他才那麽瞟了一眼,此刻見她粉頰染霞的摸樣,不由得微微蹙眉。

“柏雲,你當真要娶她?我可是聽說太後準備今日就給你和馨怡公主賜婚了。”

鳳傾玥低下頭,臉上仍舊泛著淡淡的笑意。那種掌控一切,又似乎脫離塵世喧囂的笑。帶著幾分超脫的淡然,以及…化不開的孤寂悲愴。

薛雨華怔了怔,蹙眉,低聲道:“柏雲,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馨怡公主是什麽樣的人,你比我清楚。這樣的女人,麵善心惡,假仁假義,虛偽又做作,還是敬而遠之的好。要真是娶回家去,你這輩子就別想安生了。”

宇文硯頗為讚同道:“文建說得對,柏雲,這女人看著柔柔弱弱的,可心機不淺。你要是真娶了她,八成她像塊狗皮膏藥一樣整天的粘著你,讓你不勝其擾。趁現在太後還沒有下旨,你還是趁早做好打算為好。實在不行,你可以讓五舅舅給皇上暗示幾分也好…”

他說了半天,發現身邊的好友一臉的不以為意,神色慵懶而自若,帶著七分漫不經心三分不羈世俗。

“柏雲?”

鳳傾玥懶洋洋的抬頭瞥了他一眼,目光霞光暈染,清波流蕩,直泄了這滿殿的流光溢彩。

“你們怎麽知道太後就一定會下旨將馨怡公主賜給我?”

他突然開口,仍舊是溫和的聲音,語氣卻是散漫的,不以為意的。這樣的他讓是身邊兩個好友都不禁有些訝異。

薛雨華似想到了什麽,眼神亮了亮,道:“莫非你已經有安排了?”

宇文硯也看著他,知道這個好友平時看著溫潤,實則內有乾坤溝壑,若非刻意掩藏鋒芒,早該名動天下。

鳳傾玥嘴角揚起一抹笑容,“順其自然。”

淡淡的四個字,令身邊的兩人頭上齊齊掉下幾根黑線。

“柏雲…”

“硯兒。”

平安侯側過頭來,淡淡喚了一聲,宇文硯癟了癟嘴,不再說話。

平安侯看向波瀾不驚的鳳傾玥,眼神裏有讚賞也有歎息。這麽個驚才絕豔的人兒,本該建立不世功勳名垂青史的,隻是可惜了…

“玥兒也不小了,是該成家立業了。”

“爹。”

宇文硯皺眉,“柏雲即便是要成親,也不該娶那樣的女人…”

宇文硯瞥了他一眼,“馨怡公主身份高貴,又才貌雙全,如何不能做這鎮南王世子妃?”

“可…”

宇文硯不服氣,“可柏雲不喜歡她,娶回來他也不會幸福的。”

平安侯淡淡道:“你怎麽知道他不喜歡?不喜歡能在馨怡公主離宮去五台山靜養十餘年而不踏入皇宮甚至不出府半步?不喜歡他能在馨怡公主回京之時自動請求去迎接公主回京?不喜歡能天天進宮陪馨怡公主賞花觀月品茶論詩?不喜歡能在太後有意將馨怡公主賜予他為妻的時候說單憑太後做主?”

他沒說一句宇文硯眼睛就瞪大一分,有些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看著鳳傾玥。

“你…你,是你主動向太後皇上請求迎接馨怡公主回宮的?”

鳳傾玥迎上平安侯笑意深厚的眼神,似乎也笑了笑。他端起酒杯,輕呷了一口,嗯了一聲。

宇文硯更是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柏雲,你沒事吧?你沒發燒吧?”

平安侯卻道:“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我看是你發燒了,該好好治一治。”

他明明語氣淡然,但是卻似乎透著某種深意。宇文硯於混沌中忽然腦海中電光火石般一閃,驀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鳳傾玥,眼神有些複雜。

鳳傾玥卻執酒杯朝平安侯一敬,“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姑父也,小侄敬姑父一杯。”

宇文硯不說話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因為眾所周知,所以那就是事實。世人大多隨波逐流,而少有人去探索糾結那些大多數人看在眼裏所謂真相背後隱藏的秘密。

有這樣一個人,不惜花費十年的時間,隻為了給所有人製造成這樣一種假象。然而在人們看不到的角落裏,再利用那十年去做其他的事。

這種人不拘小節,堅韌而執著。那麽同樣,對感情也執著並且義無反顧。

平安侯受了鳳傾玥這杯酒,杯盞相碰,他卻湊過頭來,低聲對鳳傾玥道:“其實那丫頭挺不錯的,若非她的身份…再加之又被璃兒那小子捷足先登,與你倒是相配。”

他說這話的時候三分戲謔三分感歎三分試探,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和意味深長。

鳳傾玥笑意深深,“姑父說笑了,阿璃可是個醋壇子,小侄可還想多活兩年呢。所以為保侄兒性命,這種話,姑父日後可切莫再說。”

看似玩笑的話,卻似乎又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悲愴。平安侯眼神微斂,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了。

鳳傾玥卻灑脫一笑,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平安侯看著他,這個在秋明月口中的老狐狸,眼神首次出現了複雜和感情。良久他才低低一歎,“但願你不會後悔。”

鳳傾玥笑笑,目光看向大殿中央,又似乎什麽都沒落入他的眼底。他手指潔白如玉,輕輕敲擊在桌麵上,似一個個跳動的音符。然而在這寂靜的大殿,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寂寞得,讓人覺得荒涼。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後悔的資格。

鄭馨怡充分表演完她完美的公主形象以後,才轉身笑對秋明月。

“馨怡還未到達京都之前就聽聞‘京都七絕’之稱,一直心中感佩。又聞七絕各有所長,唯獨世嫂一手棋藝冠絕天下,奉為七絕之首。不知道馨怡又沒有這個榮幸,可以一觀世嫂風華?”

秋明月實在無語,這個小公主怎麽就是喜歡和她作對呢?不就因為一瓶玫瑰紅嘛,有那麽小氣麽?

她有些頭疼,麵上笑道:“此話言過其實。什麽七絕之首,公主萬莫如此說,我承擔不起。這世上奇人異事數不勝數,真正的高手向來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我就是個人喜好因而研究了幾天,稱不上什麽絕不絕的。要真算起來,我還是另外幾位姐妹的光,不足一提。”

她實在是沒興趣在這兒應付這個嬌柔如牡丹花兒實則鋒銳如玫瑰的公主。在她眼裏,這所謂的公主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兒。自負自大,而且還自視甚高,跟那個鳳傾柔差不多。不過她比鳳傾柔聰明,懂得拿捏人心,也懂得做戲。這樣的女人,說實話,和她鬥秋明月都覺得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然而她想退,鄭馨怡卻不想錯過這個打壓她的機會。

“世嫂實在是太過客氣了。”鄭馨怡在她剛想坐下去的時候笑著開口了,“這京都飽學有才之士數不勝數,不乏精通圍棋之人,可是卻惟獨承認世嫂這個七絕之首,想來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然,這泱泱大昭,無數閨秀,不乏多才多藝者,為何皇上獨獨封世嫂為第一貴爵夫人呢?”她斂眉,笑得溫柔大方。

“馨怡從前在寺廟裏靜養祈福的時候,靜安師太說論佛要心境神安,遂讓我日日研棋。馨怡不才,雖然資質愚鈍,這些年自問也小有成就,隻是許多地方略有不足之處。一直想要另尋高師教導,隻是深無此緣。如今聞得世嫂有如此大才,因此才唐突請教。世嫂卻這般推脫,莫非是認為馨怡駑鈍,不屑教之?”

挑釁,十足的挑釁,還外加陷害。而且還不動聲色的把在場所有閨秀都拉到了她的陣營,自己則因為‘皇上’的高看而成為眾矢之的。

她已經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投來鄙夷不屑外加不滿的目光。對於這些人來說,人家公主有禮請教,那是謙虛,也是給你秋明月麵子。你自命清高拂了拒絕了公主,那就是不知禮數也太看得起自己,簡直汙蔑了皇上賜的一品貴爵夫人的封號。

要是接下這個挑釁吧,這無論是輸還是贏人家都有話說。贏了的話是當中打了公主的臉,要知道今日的宴會有一般也是為了馨怡公主,到時候馨怡公主當著眾多人的麵下不來台,也是給太後難堪。如果輸了的話,這七絕之首就是浪得虛名,也不配為榮親王世子妃和一品貴爵夫人。

如今她可是進退兩難了。

秋明月突然有些懷疑了,這個小公主當真是從佛門清靜之地出來的?怎麽就那麽多心眼兒呢?佛家講究眾生平等,心懷眾生,她怎麽就那麽小肚雞腸呢?

她正在這兒思考,周圍的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對她指指點點,眼神鄙夷而不屑。

自然有人為秋明月不平,特別是當初的‘七絕’。鄭馨怡今日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讓秋明月為難,還是打著七絕的名號,這不是也讓她們難堪麽?正所謂有得必有失,這位馨怡公主確實有心計有手段,但是終究是急功近利了些。得了一幫烏合之眾的人心,卻也惹怒了真正赤子之心的七絕。

宇文溪首先站了出來,正準備說什麽。鳳傾璃卻不冷不淡的瞥了鄭馨怡一眼,“你算個什麽東西?”

嘎!

鄭馨怡愣住了,滿殿的人都愣住了,秋明月微微一怔,然後嘴角抽了抽。宇文溪樂了,突然就不憤怒了,而是悠閑的坐下來,準備看好戲。

“璃兒。”

榮親王妃低斥一聲,“不得…”

“嗯,能護自己的女人,有骨氣。”

榮太妃不鹹不淡的開口了,打斷了榮親王妃的話。太後一震,滿殿的人鴉雀無聲。

秋明月詫異的抬頭,有些怪異的看著榮太妃。她沒看到,鳳傾璃眼裏卻劃過了幾分笑意。

“榮親王府的男兒,理當如此。”

榮太妃又如是道,神態一直淡靜自若,沒有絲毫波瀾起伏。

太後看著她,突然失了聲。秋明月眨了眨眼,第一次覺得榮太妃實在是太可愛了。

“是,謝祖母誇耀。”

鳳傾璃非常恭敬向榮太妃抱了抱拳。

榮太妃無視尷尬羞憤得紅了臉的鄭馨怡,又瞥了眼秋明月。

“不過作為榮親王府的世子妃,大昭開國以來第二位一品貴爵夫人,若是連人家的挑釁都不敢應下,也是我榮親王府之恥。榮親王府沒有這樣的世子妃。”

滿殿文武又是目瞪口呆。

這是什麽情況?榮太妃前一句還在幫著自個兒的孫媳婦,後一句就這麽明目張膽的不給自己孫媳婦麵子。她到底是喜歡秋明月還是討厭秋明月?

眾人有些搞不明白了。

秋明月卻突然笑了,對著榮太妃非常恭敬認真道:“祖母教訓的是,身為榮親王府的媳婦,皇上敕封的一品貴爵夫人,如果連晚輩的討教都不敢應下,明月自己也會覺得沒臉。”

鄭馨怡高貴端莊的麵容維持有破裂的痕跡。

晚輩!

她雪白的貝齒狠狠的咬著水潤的紅唇,突然覺得今天的挑釁太過衝動了些。

宇文溪差點爆笑出聲,幸虧宇文硯拉住她,並且連忙在她口中塞了口點心,才堵住了她的嘴巴。宇文溪瞪著一雙眼睛,他不理會。

“你不想看戲麽?”

她立即安分了,吐出嘴裏的點心,饒有興趣的看著。

這個鄭馨怡,她一直就不喜歡,從小時候就不喜歡。虛偽,做作,還自命清高,最討厭這種人了。

秋明玉轉過頭來看著鄭馨怡,笑得非常溫和。

“公主既然有此雅興,那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

她話音一轉,道:“公主叫我一聲嫂子,我就不能以大欺小,以己之長克其之短。”

鄭馨怡氣得胸腹上下起伏,美眸裏流露出森冷的恨意。聲音也微微冷了幾分,“哦?看來世嫂很有把握。馨怡雖然不太精通棋道,但是自認這麽多年還是小有所成…”

“公主別忙,先聽我把話說完。”

知道這個女人不出三句話又要拉幫手,秋明月才不給她這個機會。

“我的意思是,公主這些年在佛寺靜養,日日念經祈福,想必比起這些隻供風雅的琴棋書畫,應該深諳佛道吧。”

鄭馨怡一怔,有些不明白她想做什麽,還是斟酌的點頭道:“佛法高深,馨怡不敢說深諳此道,隻是略微了解幾分而已。”她話音一轉,眼眸複又笑意盈盈。

“難道世嫂也對此有所涉及?”

秋明月彈了彈身上根本沒有的灰,笑意清淺而淡漠。

“哦,我嘛,自然不及公主日日在佛堂念經來得了悟深,隻不過曾在閨閣之時因祖母喜歡念佛,我跟著學了幾天,粗通皮毛而已。祖母總說我半吊子上不得台麵,我和公主一樣,也正好琢磨著哪天能拜得高僧,指點一二也好。今日幸得公主看得起,就是不知道能否不吝賜教?”

情勢刹那扭轉。明明是鄭馨怡借著賜教棋道之名挑釁秋明月。可是被秋明月舌燦蓮花巧舌如簧一番說辭,就變成了向公主討教佛法了。

滿殿的文武大臣都有些回不過神來。這是個什麽樣的情況?

宇文溪眨了眨眼睛,想著,明月姐姐還研究佛法嗎?

唯有鳳傾璃嘴角揚起溫柔的笑意。他的小妻子生氣了,要捉弄人了。

鄭馨怡有些錯愕,沒想到秋明月居然這樣輕巧的就把主動權掌握在了自己手上。方才自己借著討教之名,輸贏都對秋明月不利。可如今她反過來請自己指點,自己是從小呆在佛堂,耳濡目染,於佛學就算談不上多麽精通,至少也比她這個養在深閨的女子強吧?她姿態謙虛又不自卑,反而坦坦蕩蕩,就算是輸了,也沒人會說她什麽。反倒是自己,顯得有些仗勢欺人了。

這個秋明月,當真是不好糊弄過去的。可自己怎能如她意?

“不成想世嫂也宏研佛法,倒是我小家子氣了。”她微笑如故,道:“隻是這佛法博大精深,一時之間也辯不明白。倒是這棋道…”

“下棋要靜心寧神,心無雜質。如今這滿殿輝煌,絲竹之聲不絕入耳,隻怕也不能靜心而為,反倒是辜負了公主一番美意。”

秋明月率先打斷她。

“可佛法無邊,也是心平氣和,不可受外加打擾的…”

鄭馨怡立即反駁。

“所以啊。”秋明月笑眯眯道:“棋道與佛法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少了某些條件,難免美中不足。如何能於其中汲取精華呢?無論是公主想討教棋道,還是我想討教佛道,今日似乎都不是最佳場合。”

鄭馨怡抿了抿唇,“我隻是想向世嫂請教幾個問題而已,或許…”

“哦,那更簡單。”

秋明月根本不給她說完的機會,“其實呢,我一個俗人,對佛道也談不上多感興趣,隻不過偶爾遇上幾個問題,覺得很有意思。今日見了公主,我甚為歡喜,以為彼此有共同語言,所以才厚著臉皮請公主賜教。”她微微一笑,眼神涼薄而諷刺。

“隻是大約我誠心不足,惹了公主不快,是以公主頻頻拒絕。哎,實是我沒有這個運氣。”

什麽叫做顛倒黑白?什麽叫做反客為主。在座的那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這一刻終於明白這兩個詞的意思了。尤其是那些喜歡咬文嚼字的文臣。看著這一場鬧劇,原本是馨怡公主占了上風,此刻卻被榮親王世子妃逼得步步後退,還給冠上了一個自視甚高輕薄他人的名聲。

這個榮親王世子妃,當真是生的一張利嘴啊。

宇文溪生怕自己笑出來,因此掩飾性的輕咳兩聲,對宇文硯道:“哥,看著鄭馨怡吃癟,我特高興。”

宇文硯側頭瞥了眼有些幸災樂禍的妹妹,莞爾一笑。

“雖然這不太厚道,但是…我也覺得特解氣。”

兄妹倆相視一眼,各自一笑。

鄭馨怡臉色卻是陣青陣白的,手指死死的拽著絲絹,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一句話來。

“世嫂厚愛,馨怡怎好拒絕…”

“那麽公主是答應賜教了?”秋明月截過她的話,雙眼亮閃閃的,比星子都燦爛,真真閃花了周圍一幹人等的眼睛。想著美人就是美人,便是不笑也傾國傾城。

她揚手一指,指著紫金閬雲燭台上的燭火,“你看那燭火搖曳,是風在動還是雲在動?”

鄭馨怡回頭看了一眼,“幕夜深重,隻有星子哪來的雲?自然是風在動。”

秋明月卻搖搖頭,“錯。”

錯?不止鄭馨怡不解,再坐的其他人也不解。

鄭馨怡眼底浮現冷笑,“那麽世嫂以為呢?難不成是雲在動?”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掩飾不了語氣的嘲諷之意。

秋明月不慌不忙,淡然道:“風未動雲未動,而是心在動。”

“心在動?”

鄭馨怡幾乎是嗤之以鼻,“世嫂說話也未免太過荒唐了些…”

“不是我說話荒唐,而是公主心不靜。”

秋明月正了正臉色,道:“心動而意動,意動則萬物皆動。佛家講究萬物眾生,皆為一。對即是錯,因即是果,方即是圓,結束等於輪回。萬事萬物皆在胸中,是以心動,則萬物皆動。公主可明白?”

原來如此!

周圍許多人都露出恍然大悟並且讚同的目光。

“世子妃大才,正是此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拂須點頭,“佛家講普度眾生,終生皆平等,既在心中,也不在心中。所以心不動,則萬物不動。心動,萬物也動。老夫佩服!”

秋明月福了福身,“大人誇獎,晚輩賣弄,還望大人莫要見怪。”

那老者哈哈一笑,“年輕人謙虛是好事,不驕不躁又深諳大理,才是佛家所說的大智慧啊。”

他一開口,旁邊的人紛紛點頭。

“袁老說得極是,我等今日都受教了,多虧了世子妃一番慧言,讓我等耳目一新醍醐灌頂啊。”

秋明月心中詫異,這袁老是誰?看起來很有威信的樣子。

鳳傾璃用傳音告訴她,“袁老與你祖父一樣,都是龍淵閣大學士,尊崇儒家學派,近年來對佛家比較感興趣。他是兩朝元老,門生無數,在朝中也頗有威信。嗯,也是一個老狐狸。”

秋明月了然點頭。

那邊,平安侯再次笑了笑,對鳳傾玥歎了口氣。

“這丫頭實在是太得我心了,聰明又不自負,沉穩又犀利。才這麽小的年紀,能做到這個地步,很是難得啊。”

鳳傾玥這次卻沒有笑,目光盯著桌子上的酒杯,看著杯中清冽的酒水,恍惚晃蕩出一片綠色如春的景色。春色裏,有少女聘婷而立,於林間山木紛繁中看向他的那一眼。明亮而驚豔,仿佛歲月盡頭紅塵萬丈。說不清的感動,數不盡的莫名哀愁。點燃了那些不見天日的寂寞年華,生出璀璨的煙火之光。

一縷清風吹來,麵紗落地,她慌張拾起,與他擦肩而過,似雁過無痕,又似飛鳥略過湖麵,刹那的心動。

他閉了閉眼,一向清明的眉宇間忽然染上了憂悒和悲傷。

那樣的十年裏,他已經舍棄了太多太多,也已經不配擁有那些鏡中花水中月的感情。生命如此沉重,已經盛不下更加沉重的愛和恨。

無數次,他告訴自己,就那樣擦肩而過也好。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何必相交?然而此刻,心中突然湧上的陣陣痛意又是為何?不,或者,那些痛,原本就摻雜在他雪膚體肉之中,無處不在。以至於稍微一觸動,便痛得無以複加。

平安侯久等不到他回話,不由得有些詫異的抬頭看過去,一瞬間看見他眉宇間的蒼涼,微微一怔。接著又是一聲歎息。

“癡兒啊,早就告訴你了…”

鳳傾玥卻睜開了眼睛,眼神再次恢複了清明又深不可測。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絕望悲痛隻是幻覺。

秋明月自然是不知道短短片刻的時間,鳳傾玥的心裏變化。她盯著麵前的鄭馨怡,嘴角笑意溫和,心中幾分嘲諷。本來她今日不想跟鄭馨怡計較的,可是這個女人自己不知好歹,也不能怪她不客氣了。

鄭馨怡本來想要反駁兩句,袁老這樣一說,她已然失了先機,再辯隻會讓人嘲笑。她站在原地,臉色有些難堪。

鳳傾璃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聽見了嗎,公主?你心不靜,今日卻是不適合與我娘子討論什麽棋道,便是輸了也是勝之不武,傳出去隻怕別人會以為我娘子以大欺小。公主若真有誠意,本世子倒是可以幫你找一個名師。”

鄭馨怡臉色緊繃,眼底的恨意幾乎壓不住。鳳傾璃仿佛沒看見似的,伸手一指。

“姑父前幾天拖溪溪給我娘子送來一盤棋,很是複雜,娘子看罷感觸良多,並言自己無法與之相較。公主若真是想拜師,姑父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平安侯正在和鳳傾玥說話,沒想到鳳傾璃會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未說完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口。額頭上似乎掉下了幾根黑線,有些不滿的瞪了鳳傾璃一眼。這小子,寵妻也寵得太過了吧。

鄭馨怡則是下意識的忘了過去,剛好看見平安侯黑著一張臉,麵色不虞,以為他是針對自己,不由得心中更加委屈,眼圈兒也紅了紅。

鳳傾玥此刻笑道:“姑父,你嚇著公主了。”

平安侯瞥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道:“行啊你,還沒過門呢就開始憐香惜玉了?”

鄭馨怡霎時紅了臉。眼神又是嬌怯又是喜悅更有著期待,含情脈脈的看著鳳傾玥。周圍的人都是一愣,雖然早就聽說太後有意撮合馨怡公主和鎮南王世子,但是卻也沒想到平安侯在這樣的場合,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出來。不過卻沒有人覺得突兀,反倒是理所當然。

秋明月已經坐了下來,聞言眼神動了動,瞥了眼鳳傾玥。

鳳傾玥麵色不變,淡淡道:“姑父,公主是女兒家,麵皮薄。你莫要如此說,以免汙了公主清譽。”

周圍的人聽著他這番話,雖然見他麵色依舊清淡,但是鳳傾玥其人,甚少為旁人說情或者護著誰。方才平安侯那話,他雖然沒有承認,但是也沒有反對,也就等於默認了。再加之之前馨怡公主回京,他親自帶人迎公主進宮,十餘年前那些糾葛,以及這幾天來宮裏的那些流言…

看來,這鎮南王世子當真是傾心馨怡公主的。這樣一想,便有不少人看向了上座的太後。太後也麵含笑意,顯然很滿意鳳傾玥對鄭馨怡的維護。

旁邊,孝仁帝笑了笑。

“母後,平安侯這話倒是讓朕想起一件事。”

太後笑著問,“什麽?”

孝仁帝一雙深邃的老眼在鳳傾玥和鄭馨怡身上流轉著,然後看向八風不動的鎮南王。

“五皇弟,朕記得玥兒今年也有十八歲了吧?”

鎮南王是武將,長相卻絲毫沒有武將的粗狂和雄壯,容貌倒是極為俊逸而出塵。秋明月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鳳傾玥的容貌就有五分傳承於鎮南王。特別是飛揚入鬢的眉,以及不薄不厚的優美唇形,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他的眼神雖然看著溫和,卻也有屬於帶領千萬軍馬的威嚴和於戰場廝殺的淩厲森冷。鳳傾玥的眼神是那種溫和又深不可測的,讓人一眼望進去,就像看不見的海藻深淵,又或者是巨大的磁石,吸引得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淪。

這兩父子,坐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他們是父子。但是仔細一看,卻又覺得不像。也正是因為這迥異的氣質。

聽見孝仁帝的問話,鎮南王麵色淡然,道:“皇上記得沒錯,正是。”

“嗯。”

孝仁帝點了點頭,“十八歲了,玥兒也該成親了。”

鎮南王妃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有些擔心的看著鳳傾玥,又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鄭馨怡,麵色複雜。她最後又看了眼秋明月,神色更是複雜難辨。倒是秋明月,有些莫名其妙。

鳳傾璃忽然握了握她的手,她側過頭,他卻沒看她,而是低著頭握著空空的酒杯,似乎有些神不思蜀。

秋明月皺眉,覺得今天所有人都有些奇怪。方才鄭馨怡莫名其妙的來挑釁她,被她三言兩語給擊敗了正無法挽回場麵,平安侯又突然話音一轉,轉到了近段時間傳言鄭馨怡和鳳傾玥的婚事上。這樣的轉變有些突兀,但是好像又理所當然。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奇怪。

那種感覺又來了。鳳傾玥明明看著不像是對鄭馨怡有意的樣子,可每每都會在她下不來台的時候為她解圍。態度極為曖昧,令人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難不成鳳傾玥當真要假戲真做,將這十年的戲以戲劇的方式畫上等號?

鎮南王依舊沒什麽表情,“拙荊也是如此說,隻是玥兒他…”

他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

孝仁帝了然的笑笑,又看向太後。

“母後,前幾日你還同兒臣說馨怡今年快十五歲了,也該嫁人了。朕記得,小時候,她和玥兒倒是走得挺近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笑道:“後來馨怡出宮靜養,玥兒便自此不再踏入皇宮,連寰兒的陪讀都不做了呢。”

鳳傾寰此時也笑道:“可不是嗎?當時兒臣還笑,莫非走了一個馨怡,宮中沒了柏雲所念之人,便不再踏足了?自馨怡回來後,柏雲倒是往宮中跑得勤快。兒臣以前還奇怪呢,剛才聽父皇和姑父這麽一說,倒是明白了。”

鄭馨怡麵色已經紅得堪比煮熟的蝦子了,“皇上,馨怡…”

她咬了咬唇,聲音低若蚊蚋,眼神卻是頻頻瞥向鳳傾玥,眼中情誼無限,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這位公主對鎮南王世子早已心慕已久。

鳳傾玥沒有說話,麵上似乎有幾分笑意。然而仔細一看,卻又恍然覺得那是錯覺。

太後這時候也開口了,“算起來,玥兒和馨怡也是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自是好的。”她歎了口氣,眼神有幾分回憶的色彩。

“當年德親王戰死沙場,德親王妃殉情,就留下還在繈褓中的馨怡。她自小在哀家身邊長大,又身子骨柔弱,出宮去五台山養了那麽多年,總算是好了。如果能有個好歸宿,哀家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很明顯太後是有意要賜婚了。大臣們都流露出了悟的笑意,看向鳳傾玥的眼神分明有暗示。

鄭馨怡眼底的喜悅幾乎克製不住,現在隻要鳳傾玥往大殿上那麽一站,說求娶馨怡公主,孝仁帝立馬就會下旨賜婚。然而他卻恍若沒有聽到上方的對話一般,遲遲未有行動。眼神沉寂的盯著手中的酒杯,看那清冽的酒水暈出圈圈漣漪,似一個個纏繞的夢,將那些斬不斷也無法留住的回憶通通圈住。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久到周圍人的笑意一點點散去,變得有些僵硬。太後和皇上的表情也微微變了,鄭馨怡眼底的笑意慢慢的變成了慌亂和驚恐。她張了張嘴,想喚他,可又覺得喉嚨似乎堵著一塊大石,令她說不出話來。

鎮南王看了眼自己的兒子,“玥兒。”

鎮南王妃也有些著急,“玥兒,你…”

平安侯歎了口氣,傳音道:“玥兒,事到如今,容不得你臨時任性了。這十多年…不是你要的結果麽?到得此刻,你還猶豫什麽呢?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你明白的。”

鳳傾玥依舊抿著唇不說話。有得必有失,十餘年前他就明白,苦心孤詣布了一局棋,不就是等待今天麽?隻是那代價,似乎太大了些。從前以為得失不重要,或者他生命中原本就沒有什麽不可失去的。可是如今為何覺得鄭馨怡站在這裏,那般的刺眼呢?

忽然察覺到一道複雜的目光看過來,他抬頭看去,卻見鳳傾璃正看著他,眼神從未有過的複雜和歉疚。他動了動唇,似乎在說。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