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盛裝出行,一隻狐狸

這一刻她看著他,看著他斜靠床頭眉目如畫,看著他容色寂靜眼神淡漠,看著他如籠罩迷霧般幻滅而美到極致驚心動魄。看著他於沉默中緩緩抬頭,那雙比女子更美的眼睛對上自己的雙眸。

“我——”

她忽然別開頭,“別說了,我不想聽。”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一切早已注定不是嗎?是她太傻,一直都在自欺其人。

“萱萱。”

鳳傾璃的聲音很輕很靜,輕得如一縷炊煙,靜得如一絲清風,卻又那般重若千斤的清晰回蕩在她耳邊,令她想要離去的步伐就那麽僵硬在原地,駐足不前。

風聲寂靜,紗幔飄動,有醉人的冷香隨著那紗幔起起伏伏,晃蕩出迷蒙的夢靨。

她緩緩回身,見他獨坐床頭,於彩繡櫻桃果子茜紅連珠絲帳裏悄然而靜默,垂下的並蒂蓮紋的床簾隨著風蕩起伏幾乎淹沒了他孤單的身影。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邊立著青綠古銅鼎紫檀木香案,香案上有纏枝牡丹翠葉熏爐,香煙繚繚,催人欲睡。她將目光調開,看著朱紅雕花窗台,紅棱雕花長窗打開,院子外麵的景色一覽無遺。

百花瓊瓊而立,四周木林山水,合圍環抱,唯中心一點空地。

她盯著那空地,忽然開口。

“桐君閣百花盛放卻又孤芳自賞,徒不過最後寂寞凋零,黯然神傷。”

鳳傾璃渾身一震,凝定的複雜雙眸似乎破碎出一道裂縫,慘然而痛楚。

“萱萱…”

“種上薔薇吧。”

她沒有回頭,隻淡淡道:“如此清雅幽居之地,唯獨差了那麽一抹豔色。薔薇,明麗而鮮豔,我最喜歡的花。”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不說話,隻嘴角微微上揚著。

鳳傾璃張了張嘴,最終點頭。

“好。”

她揚唇,緩緩而笑,青春靚麗的容顏刹那令百花失色。

鳳傾璃盯著她的笑容,卻覺得心口有些酸楚。

“萱萱,我沒有騙你。”

“嗯。”

她輕輕點頭,“我知道。”

他又道:“從我親眼看著我娘葬身火海而我無能為力開始,從我恍然無助被房梁砸斷雙腿絕望害怕開始,從我被親生父親折磨以至渾身傷痛雙足不立開始,我就發誓我要報仇。我要讓我所失去的所屈辱的一切,都用那些人的鮮血來祭奠。我要讓所有人都記得當年那個在就九重宮闈簾幕深處不得不掩藏的‘三皇子’,尚在人間。我要為我娘平反冤屈,我要讓那些隱藏在深宮帷幔後的血腥肮髒暴露在人前。我要——推倒那把至尊龍椅。”

他的聲音一直很淡,很淺,很輕。像一個易折易破碎的、迷幻的夢。然而最後一句,如鐵騎踏破兵馬黃川,鏗鏘而來。沉而冷。冷,而寂。

秋明月的心,顫了顫。

鳳傾璃抿唇,又低低道:“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秋明月忽然閉上了眼睛,“別再說了——”

“然而現在…”

他卻打斷她竟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幽柔如月,卻又染上了寂寞的寒霜。

“我不想做孤家寡人。”

秋明月渾身一震,目光裏似有點點水光在無聲無息的匯聚。

“萱萱。”

他長歎一聲,凝眸看著她,蒼白而又幸福的笑了笑。

“或許人都是這樣,隻有在擁有過後,才知道溫暖的滋味,所以才不想失去。現在,我也不想失去你。”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低下了頭,聲音很低,也很靜,帶著永世不化的寂寞和惆悵。

秋明月卻走了過去,暗影投在他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緩緩抬頭,她俯身而下,四目相對。仿如有什麽在雲層裏炸開又消失,又仿佛極寒的冰雪裏裂開寒冰碎縫,晃出一隻在雪地裏盛放的寒梅,灼灼其華。

那豔光如此耀眼而攝魂,將他眼中唯一的冷靜理智都驅散殆盡。他忽然伸出手,那般急切而急迫的拽她入懷,然後迫不及待的低頭,吻上了她的水潤紅唇。

溫柔的,急切的,壓抑而深沉的,熱烈而灼熱的吻。

秋明月閉上眼睛,雙手自動搭上他的脖子,纏綿的回吻。

紗帳內,他抱著她,她仰頭,身軀揚成一個秀麗的弧度。墨色的發絲垂下,交纏而過。

結發,相守。

手指緩緩下滑,落到她的腰間。

她睜開眼睛,他也睜開眼。

一雙如碧水清泉,一雙如天山暮雪。一樣的純,一樣的淨,又一樣的深而黑。

良久,他手指移開,重新抱著她,埋首在她頸項,努力壓抑著跳躍激蕩的心弦。

秋明月不說話,清明的眸子刹那的迷茫已經退卻。

“為什麽停下?”

他不是一直都想要她麽?剛才那般情況,他若是真的想…她不會拒絕的。

鳳傾璃悶悶道:“還不到時候。”

“嗯?”

不到時候?

鳳傾璃深深吸氣,目光灼亮而堅決。

“我要站起來,才配擁有你。”

秋明月心裏一動,“你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

“我知道。”

鳳傾璃半閉著眼睛,道:“可我還是想給你最好的一切。”

秋明月不說話了,隻是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微微有些疼痛,為他此刻的體貼和溫柔。突然又想,計較些什麽呢?早在她嫁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不是嗎?既然如此,又去追究那許多幹什麽?難道最初知道了他的身世,她便不嫁了麽?

會的,她還是會嫁給他。不為其他,隻為那顆砰然跳動的心。

“萱萱,我不想做皇帝,一點都不想,我隻想要報仇。”

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

“我更不想置你於你那肮髒齷齪的宮廷之中。這些年來,我偽裝隱忍,韜光養晦,隻是為了報仇。我娘的衣冠塚,不能葬在皇陵。她的名字,不該刻在鳳氏族譜上,那隻會侮辱了她。”

秋明月深呼一口氣,她理解。

“你曾經說過,鳳傾玥答應一生幫你。那麽,也不用賠上自己的終生幸福吧?”

鳳傾璃眼神波光泯滅,“即使不是為我,他也不會娶妻。”

秋明月一愣,從他懷裏抬起頭來。

“為什麽?”

鳳傾璃卻沒有看他,聲音也似從遠方飄來,帶著寒冷的寂寞。

“你是不是覺得他冷心冷血,淡漠絕情?”

“難道不是?”

她反問。

鳳傾璃深深看她,輕聲道:“絕情,有時候勝過多情。”

不知怎的,秋明月總覺得,鳳傾璃這句話有些異樣。腦海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抓住,就聽他道:“你不絕代柏雲那樣的人,世間鮮少有能配得上他的女子麽?”

“確實。”

秋明月麵無表情,“這世上又有誰能夠算計得過他呢?他那樣的人,日後的妻子若沒有足夠的雅量和包容,以及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隻怕一生也別想走進他的心。所以…”

她忽然笑了笑,“倒不如不要禍害了別人。”

鳳傾璃眼神有些高深莫測,狀似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他若是聽了你這番話會如何。”

秋明月假裝沒有聽見,道:“隻是那馨怡公主可要慘了,心係這樣的男子,如若不能得到他的心,就得痛苦一輩子。”她忽然有些同情起鄭馨怡來。那個高傲的女子,自以為得到同樣高傲的鳳傾玥的眷顧。殊不知,驀然回首,那隻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而已。這場群雄的角逐,她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棋子。

“洛王還有幾日回京?”

她問。

“最遲不過三日。”

“那麽也就是說,三日以後宮中就會舉辦宴會?”

“對。”

鳳傾璃點頭,“如若我猜得不錯,宮宴之時,若無意外,皇祖母就會宣布鄭馨怡和柏雲的婚事。”

秋明月莞爾一笑,“我很期待。”

期待好戲的來臨。

鳳傾璃隻是淡淡的笑著,眼角卻有些說不出的悲和寂寞。

時間又匆匆過去三日,這三天以來,秋明月一心隻照顧鳳傾璃,不理會窗外任何事。不,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上次她命人給府中幾位主子送去了花茶。榮太妃連看都沒有看一眼,直接讓人丟了。說怕吃了她這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會中毒。鳳傾漓知道後當即就沉了臉,秋明月倒是無所謂。反正她隻是盡一個做孫媳的孝道,至於榮太妃接不接受,那就另當別論了。

如鳳傾璃猜測那般,三日後洛王進京了。秋明月沒有出門去看,隻是後來聽楚玉盈說,那日街上繁華熱鬧,百姓家道歡呼。皇上讓大皇子帶領文武百官在門口相迎,可謂給足了洛王麵子。

這般的榮寵,讓朝中之人唏噓羨慕。然秋明月卻知道,一朝君主一朝臣。盛極必衰,越慢盈虧。君主對臣子過度的榮寵,代表的不是繁華,而是沒落。而且是,帶著血腥的沒落。尤其是,如孝仁帝那樣酷愛權勢甚至都可以冷眼看著自己的結發妻子葬身火海的人,怎容許一個臣子在他枕塌安睡?

所以洛王此次進京,就再也別想安然活著走出京城。

當晚,宮中傳來聖旨,孝仁帝為慶洛王回京,特舉辦宮宴,為洛王以及馨怡公主接風洗塵,百官偕同家眷都要參加。

桐君閣,鳳傾璃剛喝了藥。秋明月扶著他坐在輪椅上,臉上不無擔心。

“我看你還是不要進宮了,這身子還沒好…”

鳳傾璃笑笑,“你這麽細心的照顧,我已經好了大半了。宮中聖旨已下,抗旨不尊會給整個王府帶來殺身之禍。洛王不是好像與的,他一定會抓著這個把柄不放。放心吧,隻是參加宮宴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秋明月給他束好腰帶,然後站起來,有些抱怨道。

“明知道今天的宮宴不簡單,何必去趟那渾水?”

“不趟也得趟,何況,你不是一向喜歡看好戲嗎?如今這麽好個機會,不看白不看。”

他打量著秋明月的裝扮,她穿著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白底黃色花卉紋樣繡金緞麵金束腰,腰間一枚赤金盤螭朝陽五鳳原因羅圈並扣合如意堆繡荷包。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煙霞色夾金絲線,鞋尖上繡的蝴蝶,蝶翅上綴有細小的銀珠,款不信來微有玲玲聲,步步生蓮。珠圓玉容,明光霞瑞,冰肌玉骨,一笑傾城。

鳳傾璃眯了眯眼,突然吩咐。

“紅萼,去把世子妃的命服拿來。”

紅萼一愣,下意識的看向秋明月。秋明月微微蹙眉,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去拿來吧。”

宮宴場合,所有命婦都得著誥命服飾,否則便是對天家的不敬。

“是。”

當初那一品貴爵的命服賜下來,秋明月就讓人給放到了壓箱底,一直沒有穿過,如今倒是有機會穿了。

不一會兒紅萼就捧著那套宮裝回來了,大紅色織錦長衣,上麵用金絲線繡著牡丹,腰帶係有寶石玉粹,肩帶垂下明黃色絲絛,衣袖寬大而張揚,做工細致而華美。隻這一件衣服,怕是價值千金。

當這件衣服穿在秋明月身上的時候,本以為與她淡然出塵的氣質不相符的大紅色竟然與她豔麗絕美的容顏相得益彰。無論是做工用料還是繡紋配飾,仿佛就是天生給她打造的一般。雪色的手腕上再戴上三色彤手鐲,碧綠發釵卸下,換上了鑲珊瑚紅藍寶赤金孔雀銜珠步搖,雨額前一排珠翠間碰撞銀鈴清脆悅耳。美如白天鵝的脖子上也戴著夜雨霖鈴鏈,耳垂上一對玥戀祺夢耳環,透明晶亮,美如幻境。

足下也換上了一雙金絲線繡重瓣蓮花錦繡雙色芙蓉鞋子,富貴而奢華,渾身上下都盡顯高貴絕美。

當她從屏風後出來,鳳傾璃看到這樣的她,簡直移不開眼睛。喃喃道:“太美了,萱萱,我後悔了。”

“嗯?”

秋明月不解。

鳳傾璃拉過她的手,眼睛黏在她身上,帶著幾分幽怨。

“我不想這麽美的你被其他人窺視,要不然你還是重新換上剛才那套衣服吧。我覺得和你的氣質更為相符一些。”

紅萼和醉文在旁邊捂唇偷笑,從沒發現,原來世子也這麽可愛。

秋明月無語,“剛才可是你讓我這樣穿的。現在又讓我換回來,我有病差不多。”

她眼波一轉,流動的流光溢彩比頭上的步搖還要華美閃爍。

“何況今日盛宴,我怎麽著不能寒酸而去不是?沒的給王府丟了臉。再說了,我穿著這套宮裝,人家才會對我的身份顧忌而不敢肆意挑釁。”

鳳傾璃有些鬱卒,“可是…”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再換就要誤了時辰了。走吧,待會兒去晚了祖母隻怕又要不高興了。”

秋明月打斷他,今日宮宴,榮太妃也是要參加的。她有些期待,榮太妃和太後的碰撞,會發生什麽事。

鳳傾璃無奈,隻得鬱悶的閉嘴不言。秋明月走到他身後,推著他出去。門外的丫鬟見到盛裝的秋明月,都齊齊睜大了眼睛,滿眼的驚豔和震撼。記憶之中,世子妃總是身著素淡,也不愛化妝,仍舊是美得不可方物。甚至好多人都覺得,世子妃氣質出眾,就不該被那些錦衣羅華繁重玉器所掩蓋。沒想到,今日這樣一打扮,更是華貴得讓人屏住了呼吸,仿佛世間的一切都成為了她的陪襯。

一路走過來,王府的丫鬟下人全都如呆愣了的木頭,愣愣的看著秋明月走過。直至那麽倩影離去,仍舊回不過神來。秋明月有些後悔了,今日宮宴,自己穿成這樣,隻怕又要徒惹嫉妒了。

走到二門處,見榮太妃等人已經到了,人人都盛裝而行,聽到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都愣了一下。鳳傾霖靦腆的笑著,“二嫂這身裝扮,今夜隻怕要豔冠群芳了。”

鳳傾雅眼神閃了閃,天真道:“是啊,都說人靠衣裝,果然呢,二嫂穿上這誥命服,當真貴氣逼人呢。”

這是諷刺她無顏無光,不過是借了這身誥命服的光?這鳳傾雅果真小孩兒心性,什麽都要爭個第一。不過想來也是,她是王府的嫡女,又自幼生得美貌,眾星捧月的長大,誰敢讓她黯然失色?如今見了自己,自然心裏不平衡。

楚玉盈笑著說道:“平素弟妹都穿著素淡,今日這樣一打扮,真的是好生亮眼,剛才遠遠的走來,我還以為見到了仙女呢。”

有一道灼熱的目光自她來到後就沒有離開,那目光充滿了熾熱而占有,還帶點憤怒和不甘。她知道,那是鳳傾翔。心中有些厭惡。

鳳傾璃淡淡開口了,“父王,人都到齊了,我們走吧。”

“嗯。”

秋明月看了眼一直默不作聲的榮太妃,原以為她怎麽著都會諷刺兩句。卻沒想到,她一直就沉默以對,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神色也有些空茫和恍惚。

秋明月想到上次榮親王和鳳傾璃的談話,聽兩人的口氣,榮太妃應該是很討厭進宮才是。她還以為,今日榮太妃會稱病不進宮。沒想到,她卻…

二十年前她離開皇宮之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座皇城裏究竟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血腥秘密?

突然又想起了曾經位居欣華宮旁的鳳棲宮,前皇後的宮殿。那座已經被燒成灰燼的宮殿,除了那一場大火,曾經還發生了什麽?前朝那些糾纏了一百年的秘密,於今日時局究竟又有何影響?

馬車緩緩而行,初春的夜晚有些寒冷,秋明月靠在鳳傾璃懷裏,汲取那一絲溫暖。

“暈車的話,就睡一會兒吧。”

“嗯。”

她閉上眼睛,卻是沒有一點睡意。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了下來。她睜開眼睛,“到了嗎?”

“嗯。”

下車的時候,鳳傾璃問她。

“你每次進宮都帶著冬雪和夏桐,是希望借著宮裏的人處置了她們?”

“嗯。”

秋明月咬唇,“深宮險惡,保不齊哪日我就遭到排擠為難。她們身為我的丫鬟,自然不能無動於衷,闖了禍,就算我不說什麽,回到王府,自然有人替我處置了她們。動不了我,能除去我身邊的丫鬟也不錯。”她歎息一聲,“可惜我也隻進了兩次皇宮,而且每次都有你陪著,還有溪溪明裏暗中給我解圍,我就算想讓她們犯錯,也沒有機會啊。說起來,我倒是應該感激那天那個黑衣人,不然的話,這兩個丫鬟還不知道要跟在我身邊多久呢。”

她私開店鋪的事絕對不能抖出來,不然又得惹出事端。所以必須另外找借口除去冬雪和夏桐,方能一勞永逸。

鳳傾璃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宮門口已經聚集了五花八門的華麗馬車,那些香衣鬢影,翠羽環珠,那些寶光瑩輝,那些公式化的笑容。通通在她下馬車的那一刻化為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秋明月和鳳傾璃身上,目光裏慢慢的驚豔。好多人好歹還見過秋明月,但是對於這位不良於行的榮親王世子,這些深閨女子是無緣得見的。今日一見,立即就錯不開眼了,似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可以美到這種地步一般。然而見他坐在輪椅上,又不由得有些惋惜歎然。

當真是天公不作美啊,如此神仙般的人兒,居然身有殘疾。惋惜過後,又變成了對秋明月的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嫉妒他的美貌,嫉妒她如今高貴的身份。

鳳傾璃輕哼一聲,所有人方才回過神來,而後齊齊往宮門口走。

那些個香閨女子,大多數都是在去年鎮南王府賞花宴上見到過的。短短一年,秋明月當初有些青澀的五官已經長開,比從前更是多了一分說不出的美麗和奪人心魄。

這樣的女子,注定是要引來仇恨的。

她心中歎息一聲,正準備推著鳳傾璃進去,後麵卻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阿璃。”

秋明月一頓,鳳傾玥?

前麵那些女子也因這一聲呼喚而回過頭來,看著緩緩停下的華貴馬車。車簾被人掀開,昏暗的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照耀下,那人端坐在車內的身影有些暗,但身形挺拔俊逸,隱在簾幕下的輪廓如雕刻。半掩的車簾下,隻露出泛著碧月清冷的鼻,以及櫻花色的唇。在這搖曳的宮燈下,有一種神秘的美。

周圍的人再次屏住了呼吸。

他坐在車內,似乎看見了什麽,呼吸頓了頓,久久沒有下來。

秋明月能夠感覺,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是一種紅塵彼岸,驚豔到無言,又似命運的角逐,最後隻留下感歎遺憾的目光。他在這樣的目光中久久無法回神,似乎從她的美麗中看盡了世間繁華。

一瞬間,千帆過盡,滄海桑田。

秋明月心頭有些震動,隔得那麽遠,她竟然能夠這樣清晰而清醒的分清鳳傾玥的目光。

終於,他出來了,原本隱在暗處的容顏徹底暴露。盡管不是初次見了,可那如神袛般毫無瑕疵的絕美容顏,仍舊令在場的閨秀齊齊停住了呼吸。丟了心,失了魂兒。

秋明月無奈歎息,古代果然盛產美男。

鳳傾玥卻沒有看他人,徑自向秋明月走來。秋明月能夠感受到四周投來火辣辣的視線,他卻是將目光落在了鳳傾璃身上。帶著幾分打量和笑意。

“傷好了?”

鳳傾璃瞥他一眼,“死不了。”

鳳傾玥似乎笑了一聲,“這般精神,看來是無大礙了。”

他一偏頭,似無意看見了秋明月,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一圈,才笑道:“弟妹這身裝扮…”

秋明月瞪著他,他要是敢嘲笑她,她就——

“玥哥哥。”

身後忽然傳來宇文溪的呼喚,也打斷了鳳傾玥還未說完的話。

秋明月抬頭望過去,卻見宇文溪剛從一輛馬車裏出來,小跑著過來了,俏麗的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意。

“溪溪。”

鳳傾玥笑了笑,對著隨後而來的平安侯和平安侯夫人點了點頭。

“姑姑,姑父。”

秋明月以及榮親王等小輩都福了福身,平安侯夫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起來。她這才有空打量平安侯身邊的男子,一見之下不禁有些恍惚和…驚豔。沒錯,就是驚豔,一個已近不惑之齡的中年男子,讓她初見驚豔。她驚豔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氣質。那種淡然而出塵,平和而又疏離,然而當他偶爾看過來的一眼,會讓人立即有一種被電擊中的感覺。渾身的顫栗,卻又忍不住靠近。

畏而懼,親而敬。

他一身天青色的螭紋官袍,身姿秀逸,容顏極為俊逸。五官從眉眼鼻唇分開來看都不算出色,但是混合起來,卻是讓人覺得驚豔。粗粗一看之下,是個溫和的文弱書生。然而那雙久經商海浮沉的雙眼,卻是折射出狐狸般的光芒。他就那麽淡淡的站著,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甚至當他刻意掩飾自己的光芒,站在人群中,立刻就會成為一個路人甲。

秋明月終於確信,鳳傾璃沒有騙她。這個平安侯,絕對是個人物,而且是一個萬年的老狐狸。她立即低下頭,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平安侯卻已經注意到她了。

“這就是侄媳婦了吧?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嗯,果然不凡。”

他聲音溫雅,帶著幾分笑意。然而那目光,即便秋明月低著頭也能感受到那種帶著打量和評價的目光。這種感覺…就將是自己在他眼中變成了一個物品,他在估量自己到底值多少錢。

這樣的認知讓她哭笑不得。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回門的時候,秋明絮同樣也用這樣的目光打量鳳傾璃…想著想著,不由得又覺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來。

而她這一笑,卻是把身邊的人笑愣住了。所有人都怪異的看著她,許多人目光都含著不屑和逼視。長輩如此誇獎,應當謙虛回禮此時,她卻得意的笑,簡直不知禮數。

榮太妃此時已經下了車,首次沒有關注秋明月的失態和失禮。她望著宮門,眼神仍舊恍惚而傷痛。

一直打量著秋明月的平安侯在一愣之後卻是笑了笑,眼神裏分明帶著幾分趣味兒。

“爹,你跟著笑什麽啊?”

宇文溪正納悶秋明月的突然發笑,又聽自己老爹也跟著笑出聲來,更是疑惑不解。

“我笑啊—”他非常溫和的拍了拍宇文溪的肩膀,和藹道:“你這丫頭有眼光,她可比你有趣多了。”

秋明月笑意僵在臉上,嘴角狠狠的抽搐。

榮親王和榮親王妃已經走了過來,正準備說什麽,秋明月卻抬頭笑眯眯道:“常聽溪溪說起伯父,久聞不如見麵,伯父也是個有趣的人,明月敬服。”

平安侯一愣,而後笑聲散開,衝散了榮親王妃正欲出口的嗬斥聲。

“好,好,好。”平安侯笑聲方歇,目光灼灼,帶著欣賞和喜愛,對榮親王道:“皇兄可是得了個好兒媳啊,我可是羨慕得緊。”

榮親王笑笑,眉眼間難得的染上一抹驕傲。

“你也別羨慕了,我看子淵也不小了,什麽時候給他娶個媳婦,就該我羨慕你了。”

宇文硯方才站在一邊,正在人群中尋找許天玉的身影,冷不防聽見這話,下意識就回頭。

“小舅舅,您可別扯到我身上啊,我可沒得罪你。”

“硯兒。”

平安侯夫人板下臉,“不可對你舅舅無禮。”

宇文硯摸了摸鼻子,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到榮親王麵前,躬身道:“是,小舅舅,侄兒方才言語失態,望小舅舅切莫怪罪。”

平安侯對自己兒子這般態度卻沒有絲毫的不悅,甚至眼中還帶著笑意。

平安侯夫人無奈的搖頭,對榮親王道:“皇兄,這小子自小被我給寵壞了,若有對你不敬的地方,你莫要和他一般計較。”

榮親王揮了揮手,正準備說什麽,鳳傾璃卻似有些不耐煩了。

“父王,再不進去皇祖母就該派人來催促了。”

榮親王一愣,仿佛要應證他的話一般,宮門口立即小跑出來一個小太監,看到圍在一起的榮親王一家和宇文府一家,連忙走過來。

“奴才參見王爺,參見侯爺,參見幾位世子——”

鳳傾璃冷冷的打斷他,“行了,別廢話了,宮宴開始了?”

小太監顯然是知道這位榮親王世子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摸了摸額頭上的汗,小意道:“洛老王妃和洛王都已經進宮了,如今正在昭陽殿。朝臣大多都到了,就剩榮親王爺和侯爺了,所以太後差奴才來看看——”

“知道了。”

鳳傾璃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又對榮親王道:“父王,姑父,你們要敘舊有的是時間,犯不著在這兒。”

秋明月嘴角又抽了抽,這廝——

還真是猖狂得可以。

榮親王有些尷尬的笑笑,對平安侯歉然道:“犬子無禮,宇文兄莫怪。”

平安侯卻是一點都不在意,“璃兒真性情,很是難得。”

秋明月在心裏嘀咕,“什麽難得?你的寶貝女兒比他還‘真性情’呢。”

原本隻是心裏所想,哪知平安侯似乎會讀心術一般,眼神笑意又濃厚了幾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

“丫頭,那棋局你破了?”

秋明月一愣,正想著該怎麽回答。平安侯卻又似乎歎了口氣,有些自言自語道:“破了好啊,破了好——”

秋明月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卻見他正好看過來,洞察人心的雙眸笑意不變,冷不丁又說了一句。

“你縱觀大局,可有想過自己是哪顆棋子?”

秋明月臉色微微一變,平安侯又嗬嗬一笑,眼神幾分深意。

“丫頭有慧根,隻是還卻曆練。心思細膩伏線千裏,卻終究困了自己,哎~”他長歎一聲,身邊並沒有人聽到,因為他是用傳音秘術。

秋明月緊抿著唇,眼神有些幽暗難辯。她看過去,平安侯儒雅的容顏三分高深莫測,氣氛無奈蒼涼。

“莫失、莫忘!丫頭,但望你記得我的話,否則——”

宮燈幽冷,平安侯側著身子,臉上輪廓有些莫名的清冷。秋明月卻已經看不見,她低著頭,臉色有些白。

原來那局棋,是平安侯用來試探自己的。他特意擺了那樣一局意義深遠的棋,其實答案早就在他心底。他隻是借宇文溪的手擺到自己麵前,如果她破了那棋局,那麽每一步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為自己設下了一步步陷阱,隻為印證心中猜想。

秋明月驀然間冷汗涔涔,感覺這個人好可怕,連神秘如容燁,諱莫如深的鳳傾玥,韜光養晦的鳳傾璃,抑或者是笑麵虎孝仁帝,以及這皇城中其他人。所有人加起來都沒這個人讓她感覺到害怕,甚至是驚恐。

他到底是誰?他又知道了什麽?那樣一局棋,他——

他給自己設置了一場幻滅的陷阱,隻待自己一步步跳入。他正等在洞口,俯身微笑而望,笑意裏森寒又冷漠。

夜風冷冷的吹過來,她突然打了個寒顫。鳳傾璃感覺到了,關心道:“娘子,你怎麽了?”

“沒事。”

秋明月突然又想到,平安侯那般輕輕巧巧的擺了那樣一副寓意深厚的棋,鳳傾璃是否已經看清?所以,在當天宇文溪捧起那盤棋到自己麵前的時候,他是否已經洞察一切?

這樣想著,她神色便有些恍惚起來。心裏頭壓抑堆積的那些事似打開了一條口子,洪水傾覆而下,幾乎湮滅了她所有的思維理智。

鳳傾玥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複雜,隱隱還透著幾分悲涼。

“明月姐姐,你怎麽了?”

宇文溪走過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沒有。”

秋明月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智卻是已經恢複完全。

“那你怎麽神不守舍的?”宇文溪明顯不信,“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

秋明月鳳眸已經恢複了清明,清波流轉,晃動著夜風下搖曳的宮燈,竟然有一種妖冶的美。

“我在想,你真倒黴。”

宇文溪一愣,怎麽又跟她扯上關係了?

秋明月歎息一聲,語氣不無悲憫。

“有那麽一個爹,我真懷疑,你是怎麽安然無恙到今天的。哎~果真是老狐狸一隻啊。隻不過我很奇怪,人家都說虎父無犬女,你怎麽沒繼承你爹的狐狸本質,長成一個小狐狸?”

宇文溪瞪大眼睛,還有些回不過神來。旁邊,宇文硯已經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

宇文溪回頭就瞪了他一眼,“你笑什麽?”

宇文硯實在是忍不住,見宇文溪臉色越來越黑,他才勉強止住笑。

“沒…沒什麽。”

他咳嗽兩句,又對秋明月道:“表嫂,我真是佩服你啊,嗬嗬,你說得沒錯,我爹他就是個老狐狸。”他嬉皮笑臉的,還衝眨了眨眼,一臉的玩世不恭。

“不過如果這話你能當著我爹的麵麵不改色的說出來,我就對你心服口服了。”

秋明月斜睨他一眼,對他的稱呼不置可否。

“敢情你現在對我口服心不服?”

宇文硯臉上笑意僵住,有些不自在的輕咳兩聲。

“表嫂,你絕對誤會了,我…”

鳳傾璃忽然將目光落在他身後,“許姑娘,你怎麽在這兒?”

“什麽?天…”

宇文硯臉色一變,下意識的回頭。卻見身後空空如也,除了門口立著的石獅子在冷風裏張大血盆大口,哪有半個人影?他立即意識到上當了,板著臉回頭。卻見那對無良夫妻已經走遠了。

啪—

肩膀上一重。

他回頭,對上宇文溪幸災樂禍的笑臉。

“怎麽樣,現在嚐到吃癟的味道了吧?”

宇文硯黑著一張臉,“宇文溪,我可是你親哥哥,有你這麽對自己哥哥說話的嗎?”

宇文溪不屑的冷哼一聲,“剛才你嘲笑我的時候可沒想到我是你親妹妹。”

宇文硯又開始不自在的輕咳,眼神亂瞟,就是不看宇文溪,半晌嘻嘻笑道:“溪溪,我怎麽可能嘲笑你呢?你可是我最親愛的妹妹,我——”

“行了,別給我油嘴滑舌的。”

宇文溪一臉鄙夷的看著他,抱著胸很是驕傲道:“剛才你看到了吧,明月姐姐可是站在我這一方的,以後你可不許再欺負我,不然…”

後麵的話她沒說出來,隻是揚了揚自己的拳頭,哼哼了兩聲,警告意味頗濃。

宇文硯無語,而後突然想到什麽,臉色一下子沉浸下來,變得凝重而肅然。

“別鬧了,溪溪。剛才爹為什麽會對表嫂傳音?他對表嫂說了什麽,你知不知道?”

“啊?什麽?爹對明月姐姐傳音?”宇文溪顯然很驚訝,“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宇文硯更加無語,覺得自己這個妹妹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那迷糊勁兒犯了,誰也無可奈何。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覺得沒必要,便悻悻然的住了口。

“算了,我還是去問柏雲吧。”

他說完就朝宮門口而去,宇文溪連忙跟上去,呼叫。

“喂,宇文硯,你等等我,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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