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兩個星期魏端公沒少往陳二狗這小窩跑,每次都不會空手,煙肯定是黃鶴樓1916,酒最差也是五糧液,不會帶多,恰好夠一頓飯,跟他講話一樣,點到即止,用王虎剩的話說就是這龜兒子哪怕是放個屁都恰到好處,是成了精的人物,魏端公三天兩頭吃張三千搗騰出來的小酒小菜,吃相談吐都雲淡風輕,讓人覺著這位腰纏萬貫的大款爺純粹是來體驗民間疾苦,但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王虎剩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這些天沒少琢磨魏端公的心思意圖,隻是最終也沒個說得過去的結果,隻能作罷,有好酒喝,有好煙抽,還有環肥燕瘦的娘們一飽眼福,王虎剩實在想不出比這更滋潤的曰子,順帶著瞧魏端公也順眼許多。
這一天魏端公帶著六條狗逛小區南麓的時候,兩條比特犬第一時間朝山坡嘶吼,其餘四條狗立即狂哮不止,樹叢間窸窣作響,魏端公心生警惕,身後的年輕司機塔前幾步,護在主子身前,然後魏端公就看到讓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一個小屁孩翻滾下坡,身上纏繞著一條兩米多的斑斕大蛇,一蛇一人同時滾到路上,那孩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站起身,成功逮住那條蛇,兩根手指掐住蛇頭,另一隻手抓住蛇尾,抖了幾抖,立即把那根原本想要糾纏住他手腕的遒勁黃蛇抖成身軀酥綿,再沒有半點戾氣,算是徹底降伏了那蛇,可見那孩子手勁不小,追這條蛇追了大半個山坡樹叢的孩子咧開嘴,朝著那顆蛇頭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燦爛笑臉。
魏端公愣了半天,望著那條比成年人還長出一截的蛇,再看那一身灰塵泥土的孩子,輕喝一聲讓那六條狗安靜下來,笑問道:“三千,這蛇有毒嗎?”
本來打算轉身去向三叔邀功的張三千漫不經心瞥了眼魏端公,道:“有毒咋了,怕蛇就別進山。你們這種城裏人懂個啥子草藥,咬死活該。”
張三千是個閑不住的主,拉了一早上二胡吃完午飯正好半個鍾頭的空閑時間,就跑出來透氣,摸上了山,本來是想掏點鳥窩搗鼓些鳥蛋做菜,結果撞上了這條蛇,就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他一直就對魏端公帶著一堆狗逛小區的行徑很不屑,雙手搖晃著那條蛇老氣橫秋道:“六條狗了不起啊,我三叔一條狗就能逮黑瞎子,這些畜生吃得比人好,有屁用,進了山還不是給野豬拱翻。”
魏端公也不生氣這孩子的冷嘲熱諷,他也有自知之明,在張三千眼中他就是個死皮賴臉蹭白飯的家夥,孩子嘛,還很難理解他每次去蹭飯手裏煙酒的潛台詞,但魏端公還真就偏偏喜歡這孩子對著他耍橫,靈氣有了,卻不世故。他饒有興趣望著那根應該叫做黃腹錦蛇的大蛇,這蛇長到兩米就挺稀罕了,真不知道怎麽就折在了三千手裏,魏端公打趣道:“三千,要不你把蛇賣給我,隨你開價格。”
張三千懶得理睬這個暴發戶,甚至沒答話,直接扭頭就跑路。留下哭笑不得的魏端公和輕輕搖頭的司機,叫割虜的貼身保鏢望著張三千的消瘦背影笑道:“魏爺,這孩子長得秀氣,骨子裏野得很。您似乎也很久沒看到上眼的人了,說實話,看到張三千,我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倒不是說他長得礙眼,唉,魏爺,我表達能力不行,一時半會跟您解釋不清楚。”
魏端公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感受,像幹你這行的,對一個人太放鬆了,都會本能地不舒服,那孩子,跟他三叔陳二狗不一樣,是兩種人。陳二狗再過四五年也差不多三十歲了,晚了點,我尋思著再過幾年就要退出這個圈子,所以不想花太大心思心血到一個姓格脾姓差不多完全定勢的家夥身上。所以我對三千這孩子的興趣比較大,年紀小,調教培養起來會水到渠成。不說這個,這事等張家寨的地圖出來後再做定論,我先去瞅瞅那條蛇怎麽個處置法,估摸著今天有口福了,真正的野味,你把狗牽回去。”
魏端公來到陳二狗住處,這家夥剛將那黃腹錦蛇去鱗扒皮,王虎剩和張三千蹲在水龍頭邊上做幫手,昨晚還剩小半瓶的茅台酒已經被陳二狗分成三杯,第一杯滴入了蛇血,這一杯茅台酒鮮紅豔麗,第二杯滴入了蛇膽汁,第三杯什麽都沒加,等魏端公出現,陳二狗笑道:“來得正好。”他把第一杯蛇血酒遞給魏端公,第二杯送給張三千,第三杯讓給王虎剩,道:“這是我家傳下來的蛇酒喝法,因為這蛇不太適合浸泡入酒,再說這附近也買不到上好的二鍋頭,就按照這土法子喝酒了,而且虎剩也想嚐嚐三千爆炒蛇肉和蛇骨燉湯的手藝,魏先生晚上有空可以一起來嚐個鮮。”
魏端公一飲而盡,別有滋味。
張三千喝了一半蛇膽酒,小臉通紅,餘下半杯酒的遞給陳二狗,陳二狗跟三千從不客氣,知道這娃也喝不光一杯,真一杯下肚就又得躺床上說夢話去了。張三千喝完了酒就很自覺地去練毛筆字,陳二狗則忙著把那條黃腹錦蛇肉骨分離,讓魏端公大開眼界。
背負雙手來到專心致誌提筆臨摹碑帖的張三千身後,魏端公也不說話,足足看了一個鍾頭,這個時候陳二狗和王虎剩都回崗位工作,張三千放下筆,深深吐出一口氣,這才留意到身後的魏端公,皺了皺眉頭,心思七竅玲瓏的魏端公哪裏會體會不到這孩子的不悅,和藹道:“三千,你三叔有沒有跟你提到過‘金石氣’這麽個說法?”
張三千搖搖頭。
魏端公拉過一條小板凳坐在張三千對麵,提筆寫了“金石氣”三個字,解釋道:“所謂金石氣,大體是指南北朝以前金石碑刻的風範,線條粗獷質樸,結構峻峭大拙,講究個氣韻高古,這一脈源於商代申骨卜辭、商周金文、秦漢刻石碑碣摩崖,很適合你的根骨。你的字是你三叔教的,某種程度上你三叔在教你為人處事,但他給你的碑帖略有不妥,我建議你最好去臨摹《龍門造像》、《鄭文公碑》這兩件,前者醫治結構鬆散平俗之病,後者是醫治線條浮滑的良方,至於你是喜歡大篆,或者隸書,還是魏碑,這點無傷大雅,我甚至認識一個由草書入門的書法大家,他後來一樣達到‘人老俱老’的極境。”
“你說的金石氣和《龍門造像》什麽的我都沒聽過,也聽不懂。”張三千隻是不冷不熱道,繼續埋頭練字,“但我隻摹三叔給我的貼。”
魏端公也不氣惱,隻是輕笑道:“三千,為什麽那麽肯你聽你三叔的話?”
“別煩我。”張三千小聲嘀咕道。
“不知道金石氣沒關係,但如果你能寫出一兩分‘折釵股’、‘屋漏痕’或者‘印印泥’的味道和意境、你三叔一定對你刮目相看。”魏端公循循善誘道,其實折釵股和屋漏痕這類東西都是書法大成後的意境,尋常人沒三四十年功力肯本抓不到丁點兒蛛絲馬跡,不過魏端公看了張三千那些字後覺得有點譜,這孩子不光麵相靈氣四溢,一手字也同樣不沾俗氣,雖然稚嫩,但儼然有自家風範。
“真的假的?”張三千將信將疑道。
“我騙你有啥好處?我可從不做沒好處的事情。”魏端公一本正經道,其實圈裏人都知道蘇南魏千歲頂喜歡做損人不利己的勾當。隻是對待張三千,魏端公還真沒啥惡念,就想找到了一塊暖手的璞玉,放在手心,就忍不住要雕琢一番。
“行,那你給我《龍門造像》和《鄭文公碑》,我偷偷練。”張三千幹脆利落道。
魏端公笑了笑,抬頭又看到那張做成飛鏢靶子的木盤,上麵密密麻麻的紮眼,隨口問道:“三千,你三叔喜歡玩飛鏢?”
“喜歡。”
張三千頭也不抬,充滿自豪道:“三叔的手巧著呢,不管是匕首還是獵刀、紮槍,到了他手裏,就跟長了眼睛一樣,紮槍知道嗎?嘖嘖,你是沒見識過,我三叔那根紮槍三米多長,一紮一個準,再大的野豬也能被一槍洞穿,就跟二叔的牛角弓一樣霸道,二叔說了,三叔的手跟腦子一樣好使。”
“就你三叔厲害。”魏端公笑道。
“不信拉倒。”張三千撇了撇嘴道,“三叔紮槍紮魚紮蛇都沒話說,像那條蛇,三叔手裏隻要有把刀,肯定一刀就能把它釘進土裏。你們城裏人除了狗多槍多子彈多還能做什麽,我們山裏人就得靠自己,二叔的弓,三叔的槍,那是張家寨最牛的兩樣東西。”
“到了大城市,手裏的槍再猛也不頂用,得靠兩腿間的那杆嘍。”魏端公輕聲笑道,眯起眼睛,嘴巴裏似乎還留有蛇血酒的餘韻,回味無窮。這位在陳二狗一批人麵前極不顯山不露水的男人腦海突然冒出個有趣的想法,大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要不把她送給二狗得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