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伏宣涼涼地瞥了一眼,蕭玉融也沒在意,轉身走向身後的李堯止。
翩翩公子依舊溫和明朗,亦如皎月般。
縱使是有了點小嫌隙,也仿佛隻是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李堯止待蕭玉融,一如既往。
他站在那裏矜貴,卻謙和。
“殿下。”李堯止笑道。
蕭玉融看向他,閉了閉眼,“嗯。”
蕭玉融上馬的時候,李堯止試探性地伸手托在蕭玉融的手肘。
見蕭玉融沒有抵觸,也沒有躲避他的靠近,李堯止明白蕭玉融是想明白蕭皇的事情了,便實實在在扶著蕭玉融上馬。
他幾乎將蕭玉融半圈在懷裏,托著蕭玉融上了馬,身上清淡的熏香猶如山林間的晨露。
實際上蕭玉融完全不需要,但即使是這樣,李堯止也習慣幫蕭玉融。
蕭玉融說:“召集諸侯。”
“長公主,所有的封臣嗎?”下屬愣住了。
蕭玉融彎起唇角,“他們都宣誓為我父皇而戰,為我皇兄而戰,不是嗎?”
下屬正色道:“當然。”
“那麽到了他們兌現誓言的時候了。”蕭玉融牽住韁繩,輕飄飄地說道,“既然食君之祿,那就該忠君之事。”
她抬眸望向城門口的蕭玉歇,揚起笑容,“讓他們為我而戰。”
拍案發兵報父仇,蕭玉融興師,借征討吳氏的由頭,也是為了示威謝氏,震懾柳氏,再把崔老將軍帶回玉京。
她當然不指望那些諸侯能真聽她的話,去莫名其妙征討一個小小吳氏。
她的意思也隻是在於示威,讓他們安分守己些,不然下場得跟吳氏一個樣。
數萬兵士整裝待發,人頭攢動,猶如烏雲密布,這天也同樣風雨欲來。
蕭玉融在馬背上高聲道:“斬姚城吳氏嫡係首級者,賞!”
“若能殺吳尚者,加官進爵!”
“臨陣脫逃,畏敵怯戰,延誤軍機,通通格殺勿論!”
底下烏泱泱的兵士們齊聲振臂高呼:“殺吳尚!奪姚城!”
而另一頭,沾有南方潮濕水汽的一封信,被信鴿帶到了允州。
柳府上上下下跟個鐵桶一樣,守備森嚴,連隻蒼蠅飛進來都得被斬斷了翅膀看看是不是帶毒的。
信鴿還沒飛進柳府,剛進了允州主城地界,就被打下來了。
蕭玉融沒想瞞著人,信鴿穿金戴銀,一股奢靡之色,喂得胖不楞登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連信帶鴿子送到阿北手裏,阿北盯著鴿子嘴角抽搐了半晌,提著肥鴿和信送到柳品玨麵前。
雖然說柳品玨已經差不多穩住了大局,但是遺留下來的問題還是很多的。
整個柳氏都是一個換血洗牌。
阿北來時,主院裏的血水正滲透青石磚往下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但他麵不改色,走到柳品玨麵前,“主君。”
柳品玨看到那隻金光閃閃的胖鴿子就心下了然,抬手,阿北把信遞到他手裏。
柳品玨展開信。
先生道席:
忽忽十六載,幸叨樾蔭。先生度化戾氣,教以權謀,授以騎射。殷殷栽培,孜孜教誨。
父皇訓示:“早成者必早毀”,音容笑貌宛在,卻已陰陽永絕,難免感念。天道無常,世事不定。血海深仇,宿怨難忘。
仇者乃先生帳下謀士,恐仇敵須臾壽寢,乃拍案發兵以報父仇,此行不勝不歸。
卿卿愧負先生多年教誨,望先生善自珍重。
柳品玨揚起眉梢。
這是……勿謂言之不預了。
阿北猶豫了一下,說:“主君,族中有兩個子弟死了。”
“嫡係還是庶係?”柳品玨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
“嫡係。”阿北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柳品玨表現得很冷淡,“成事了嗎?怎麽死的?”
阿北回答:“負責商賈那塊的,前不久是談成了鹽務,所以去初原采購,途徑乘川的時候被殺了。留下的痕跡,還有外頭傳的都是謝氏動的手。”
柳品玨波瀾不驚,卻有些可惜。
反正族中人多,死兩個也不礙事。
煩的是死的還是有用有腦子有地位的,死了他還得找人頂上。
“查過了嗎?實際上是誰殺的?”柳品玨問。
他當然不會相信人是謝氏殺的。
謝氏這些年來在亂世之中展現的是守成的姿態,並且最近屢屢頂撞皇族,向柳氏示好。
除非他們是得了癔症發癲了,不然不會功虧一簣,突然間截殺柳氏嫡係。
隻怕是栽贓陷害啊。
“看痕跡……像是扶陽衛。”阿北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眼柳品玨的臉色。
“扶陽衛?”柳品玨念了一遍這三個字,笑出了聲,“嗬。”
阿北道:“似乎也沒怎麽遮掩,好像也沒怕被我們發現。隻是外頭這個傳聞立下了,就夠了。”
柳品玨看起來心情並不差,反倒是有些愉悅,“確實,讓謝氏投鼠忌器,夠了。”
阿北問:“主君,我們現在該如何?”
“如何?”柳品玨若有所思。
於是,一封回信由那隻華麗的肥鴿帶著離開允州。
該收到回信的那位,如今已經抵達了乘川。
謝氏再度客客氣氣地將搖身一變成為長公主的蕭玉融請了進去,好酒好菜伺候著。
軍隊當然沒有帶進來,蕭玉融把所有人都留在外邊,隨行的隻有謝得述和易厭。
蕭玉融環視周圍的謝氏子弟,果然跟玉京的那群一樣,貌恭實不敬。
但也有一位例外,就是她身邊的這個。
謝得述回乘川也依舊沒有什麽回家的喜悅,隻是不冷不熱地站在蕭玉融身側,寸步不離。
易厭就瀟灑多了,看著沒心沒肺,樂嗬嗬地坐在蕭玉融旁邊大快朵頤。
看著真來氣。蕭玉融就看了易厭一樣,便收回了視線。
謝氏的那位老宗主很客氣,“一別許久,長公主如今要征討吳氏,卻再度造訪乘川,可是有何要事?若有需要,謝氏上下必然竭盡全力。”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易厭吃得那麽開心,蕭玉融本應該也客氣些。
但蕭玉融毫不客氣:“造訪?本宮是君,謝氏是臣,何來造訪一說?本宮來是巡視,你們謝家理應三叩九拜給本宮迎進來才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蕭玉融冷笑,“莫不是謝氏在乘川待的太久,都忘記了自己身為人臣了。”
絲竹管弦之音頓時停止。
蕭玉融這麽不給麵子,讓在座的謝氏子弟惱羞成怒。
在玉京裏頭,天子腳下,蕭玉融尊貴不可言。
但是如今是乘川,是謝氏的地盤,天高皇帝遠,蕭玉融這樣可謂是氣焰囂張。
“長公主如今春風得意,看不上我們謝氏了。”
“擺不完的闊氣,弄不完的權。吃不完的珍饈,花不完的錢。聽不完的頌歌,收不完的禮。享不完的富貴,過不完的佳節。要是換了我,我也這樣。”
“這裏可是在乘川,長公主也太……”
“太囂張了?”蕭玉融似笑非笑地看向說這句話的人,“你們最好搞清楚,本宮是楚樂的長公主,而你們又是什麽身份,敢跟本宮說這樣的話。”
她握起酒樽,徑直將裝滿酒水的酒樽往前一丟。
摔杯為號。
“哐當”一聲,酒樽在軟毯上傾翻,酒水潑了滿地。
謝得述提槍攔在蕭玉融身前。
屋外一陣兵戈之聲,李堯止提劍領著一隊士兵闖入廳中。
在場的謝氏子弟凡是會武的,兵器在身的,立即握住武器起身。
外麵那些謝氏的私兵也手執兵器,圍住整個廳堂,將蕭玉融帶來的人全部圍住。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拿武器指著皇族,看來謝氏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啊。”隻有易厭還坐在桌子邊,往嘴裏丟葡萄吃。
聽了這話,一直像個腐朽的木頭般坐在上座一動不動,半句話不說的老宗主終於動了。
他環視了一圈憤慨的謝氏子弟們,道:“都把家夥事兒放下,貴客麵前,像什麽樣子?長公主麵前動武,真想謀逆嗎?”
“家主!”有人忿忿不平。
“我說放下!”老家主厲聲嗬斥道。
那些人終於不情不願地放下了武器。
可門外那些謝氏私兵卻沒有放下,李堯止他們也沒有放下。
李堯止烏黑水潤的眼眸眨了眨,溫和地說道:“叫殿下受驚了。”
他身後的燭火將光暈揉得或大或小一片斑斕,襯托得他愈發無瑕勝玉美。
蕭玉融笑著擺擺手,“受驚什麽呀?受驚的怕是我們謝家的老宗主。”
老家主終於轉動著渾濁的眼珠看了過來,“長公主這是什麽意思?”
“本宮隻是有些好奇呀,明明謝氏沒有謀逆的野心和能力,卻又有氏族的高傲與資本,所以才會對我們蕭氏如此怠慢。”蕭玉融笑意不達眼底,“本宮說的對吧?”
“長公主說笑了,長公主蒞臨令謝府蓬蓽生輝,我等做臣子的,又怎敢怠慢長公主。”老家主說。
“嗯、嗯……”蕭玉融聽著,用手撐著下巴,像是聽小孩說話似的,敷衍又輕柔地應著。
然後她笑著問:“那為什麽拒不受召啊?”
原本就凝滯的氛圍頓時降至了冰點。
蕭玉融終於剖開了和平的假象,把最直觀最血淋淋的問題丟了出來。
她接著問:“是因為柳氏嗎?”
沉默之中,沒有人敢回答她。
她也不在意,繼續自問自答:“嗯,應該是的吧。畢竟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嘛。想著大概過多久又會換個皇帝了呢?而且皇帝在玉京嘛,遠呢。”
“但是柳氏就不一樣了啊,允州就挨著乘川,想要打過來隨時就能打,一點反應一點準備都來不及。而且柳氏根深蒂固,四世三公,好像贏的可能性更大一點誒?”她的語調微微上揚。
蕭玉融停頓了一下,等待有人給她答複。
但是沒有。
於是蕭玉融繼續說:“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家主現在是柳品玨。柳品玨那種人,實在不好糊弄啊。”
蕭玉融的語調陡然降了下來,變得幽冷,“至少比起驕奢**逸的昭陽長公主來,他不好糊弄多了。”
她說的正是謝氏心裏想的。
謝氏乃至於很多世家都是那麽想的,隻要保證家族的長盛不衰就好了,至於頂頭的主子是誰,完全無關緊要嘛。
每個人都很安靜,除了易厭仍然在沒心沒肺地吃葡萄。
“啊?謝家該不會還想著,無論誰打過來,隻要順理成章地投降,投效就行了吧?”蕭玉融故作驚訝地捂住了嘴。
她笑眯眯地說道:“反正,都是當狗,誰是主人也沒關係嘛。”
在場的謝氏子弟臉色都難看至極。
雖然蕭玉融說的是實話,可也說得太難聽了些。
“哎?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蕭玉融歪了一下頭,嫵媚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爛漫的殘忍。
老家主用枯草被踩碎般的嗓子說道:“我謝氏,絕無改投門庭之意。”
“喲喲喲,你瞧瞧,改換門庭都用上了。我蕭氏都沒死光呢,就想著改換門庭。”蕭玉融笑得愈發燦爛了。
謝氏不能表現得跟蕭玉融說的一樣,至少現在不能背負上謀逆的名頭。
所以老家主的語氣更嚴肅了一些,“臣絕無此意!”
“想投效柳氏?想都別想。”蕭玉融卻斂了笑。
老家主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抬眸看向蕭玉融,渾濁的眼裏爆發出一道寒芒。
蕭玉融不緊不慢地說下去:“本宮派人截殺柳氏嫡係,但留下的都是謝氏的證據。如今天下人皆知,謝氏對柳氏心懷不滿已久,誓死反抗。”
她笑:“你們謝氏,絕無退路可言。”
“咚”地一聲,老家主拄著拐杖狠狠地敲擊在地麵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父皇身死,你拒不受召。”蕭玉融輕聲說道。
她站了起來,“後來我皇兄繼位,要謝氏進京述職,你拒不受召。”
蕭玉融看向他,“現在本宮站在你的麵前,你仍然拒不受召。”
“謝氏若是如此不識趣,那本宮隻好親自來了。”她低柔地笑了笑。
老家主站在原地顫抖了半晌,終於力竭般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