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融低頭看著在地上熄滅的炭火,“還有什麽事嗎?”
崔辭寧讓她感到陌生,卻又感到熟悉,熟悉到像是前世的崔辭寧。
正因為如此,她才惶恐,才畏懼,才難過。
“沒什麽。”崔辭寧伸出手,“大哥讓我把兵符交給你,日後平叛期間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
蕭玉融頓了頓,接過兵符,“替我謝謝他。”
得償所願,卻好像沒那麽開心。
“我最近太累了,我二叔他們……你知道的,我心情不太好。做了些什麽奇怪的事情,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別往心裏去。”崔辭寧說。
他低著頭,自始至終沒抬頭,說完就往外走去。
蕭玉融沒跟上來。
崔辭寧走出帳子,迎麵碰上李堯止。
跟李堯止四目相對,崔辭寧和李堯止都互相頷首示意。
李堯止走進帳子,見蕭玉融手裏握著兵符,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也並不意外。
“紹兗就恭賀殿下得償所願了。”李堯止道。
蕭玉融收攏了掌心,握緊兵符,“是啊,得償所願了。”
李堯止問:“殿下似乎有心事?”
“明陽……今日瞧著不太對勁。”蕭玉融微微蹙眉,“紹兗,你替我多看著他點。”
“是。”李堯止寬慰,“或許少將軍隻是痛失至親,心緒不定罷了。”
蕭玉融歎了口氣,“但願是我多心了。”
李堯止說:“我會替殿下多看著些少將軍的,殿下勿憂心。”
兵符已經掌握在手中,如今皇軍和崔家軍暫時合並,一切事宜都由蕭玉融做主。
但是蕭玉融還是尊稱崔辭安一句主帥,這讓崔氏之人都心懷歎服。
來來回回連夜商議了好幾天,文王的夜襲也來了幾次。
還好蕭玉融有備無患,都擋了回去,並沒有出大問題。
多日籌備,他們終於決定要出擊與文王會戰。
“如今,便全軍在今日養精蓄銳,明日整裝待發。”蕭玉融道。
底下一片應是聲。
蕭玉融走出營帳,本應該相隨的李堯止卻晚了一步,留了下來。
軍中如今的明眼人都看出來崔辭寧和蕭玉融疏遠了,他們都以為崔辭寧是跟蕭玉融吵架了。
崔辭安本不該管這些,可看著李堯止和蕭玉融同進同出,崔辭寧卻跟蕭玉融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心裏也著急。
他撞了一下崔辭寧的手肘,“你們到底吵什麽了?不管是什麽,你去跟公主服個軟。”
“大哥,你在說什麽啊?”崔辭寧有嘴說不出,氣惱道。
崔辭安給他一個我都懂的眼神,“年輕兒女,一時意氣用事吵吵架也是正常的,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崔辭寧氣急,“我們沒吵架!”
“別不好意思,我是你親大哥,有什麽不能跟大哥說的?”崔辭安嘖了一聲,“像你大哥先前成親,三叔三嬸還事先教導了我**呢。”
崔辭寧震驚,“大哥!”
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大哥?我也沒想到三叔是那種三叔三嬸!
“這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崔辭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照我說,男兒郎頂天立地,跟小女娘低個頭服個軟怎麽了?”
崔辭寧臉都黑了,“我都說了,我沒跟人家吵架!”
崔辭安嘴上說著,表情卻依然不信,“好好好,沒吵就沒吵吧。”
他瞟了一眼不遠處的李堯止,“你看看人家啊,人家對公主一直低眉順眼,溫聲軟語的,你學學。女孩子嘛,肯定喜歡溫柔的,別老那麽五大三粗!”
說曹操曹操就到。
李堯止走到崔辭寧麵前,“少將軍。”
“公子有事嗎?”崔辭寧問。
李堯止略一頷首,“是有事,不知道少將軍是否願意同我一敘?”
崔辭寧點頭,“好。”
在自家大哥那種弟弟我看好你,別輸給情敵的眼神裏,崔辭寧黑著臉同李堯止一起走了出去。
“少將軍,我無意指摘。”李堯止說,“隻是近來流言蜚語頗多,說少將軍與殿下離心。”
“什麽意思?”已經到了僻靜處,崔辭寧便停下了腳步。
他緊盯著李堯止那張永遠清雋溫和的臉,問:“就許你跟昭陽你儂我儂,相親相愛,不允許君臣之間稍有距離嗎?”
鬼使神差的,崔辭寧想到前世蕭玉融跟婢女的那番言論。
他目光閃爍,“難道非要我爬上公主的床榻,做個麵首不成?”
“……”李堯止沉默地看著崔辭寧。
崔辭寧“哈”地笑了,“同吃同住,同進同出,營地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李堯止臉上雖然笑容依舊,目光卻冷了下來,“少將軍此番言論若是含有侮辱之意,那便過了。”
“我並不在意世人如何評說我,隻是少將軍不該如此議論殿下。”他說。
李堯止稍稍一頓,“君臣離心,乃是大忌。”
“所以呢?”崔辭寧問。
“此戰乃是重中之重,殿下要上陣,必然是少將軍來護她。我希望少將軍能做好分內之事,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李堯止道。
這就是警告了。
崔辭寧有些想笑。
還真不愧是李紹兗,短短這麽些時日裏,僅憑如此虛無縹緲的氛圍、眼神、表情乃至於隻言片語,就能覺察到其中的與眾不同和牽扯到的利害關係。
李堯止說:“我並不清楚少將軍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並不是很關心,並不會深入探究,這一點少將軍大可放心。”
崔辭寧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所圖所謀,隻為了讓我不對你家殿下做出有任何不利的舉動。”
李堯止笑而不語。
“哈哈哈哈!”崔辭寧沒忍住笑出了聲,“還真是算無遺策李紹兗。”
“少將軍真是謬讚。”李堯止笑,“一力破萬會,堯止布下天羅地網,也抵不住千騎卷平岡啊。”
“哈,一力破萬會。”崔辭寧念了一遍這句話,兀自笑了。
他驀然發難,抽刀朝李堯止斬去。不用長兵偃月刀,用貼身佩刀。
李堯止反應迅敏,側身躲過長刀,抽出佩劍。
兵戈相撞,一片錚然之聲。
李堯止借助巧勁錯開崔辭寧的長刀,退後一步,與崔辭寧保持距離。
“承讓了。”李堯止微笑。
他本就不欲激化矛盾和事端,也不想在這種馬上要出征的緊要關頭跟崔辭寧刀劍相向打起來。
崔辭寧收回刀,諷刺道:“看來公子不僅僅是萬會,也是這力啊。”
李堯止是真真正正全麵發展的世家子,文韜武略。他一劍一人,能抵百騎。
“坊間傳聞,崔氏次子崔明陽雖悍勇,但心思不深。如今一見,少將軍喜怒不形於色,神思深藏,果然傳言不實。”李堯止笑道。
“嗬,那坊間還傳聞公子秉性純良,行善積德呢。”崔辭寧冷笑。
李堯止並沒有跟崔辭寧爭論,而是笑著說:“雖不知事出何因,但少將軍此時看著像是……偶爾對殿下懷有殺意?”
偶爾這個詞用得精準。
他們都心照不宣,卻還是多少有點遮掩。
崔辭寧似笑非笑,“你的錯覺。”
“如此,少將軍不妨在此次戰勝之後與殿下保持距離,最好是死生不複相見了。”李堯止沒有管崔辭寧說什麽,自顧自說。
“憑什麽?”崔辭寧問。
他恨也恨李堯止這副永遠穩坐釣魚台的模樣。
好像無論蕭玉融在外邊五花八門的旗幟再怎麽招搖再怎麽飄,在家裏頭最中間豎著不倒的,還是李堯止這麵旗子。
“已有嫌隙隔閡,如何再並肩同行?”李堯止反問。
崔辭寧啞口無言。
李堯止淺笑,“既然這樣,少將軍應該也明白,長痛不如短痛。”
李堯止這個人,謙卑混同殺伐。
他笑意溫潤如玉,雙手卻沾滿血腥,連殺意都來得禮貌得體。
“堯止言盡於此,希望少將軍好好思量堯止的話。”李堯止朝崔辭寧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蕭玉融本人並不知道崔辭寧和李堯止這場私下的談話。
李堯止原本千般萬般不讚同她上陣,畢竟她病還沒好,隻是有了起勢。
而且蕭玉融答應過霍照不上陣,不過這點小事也沒關係,先斬後奏,到時候哄哄霍照就好了。
她親自上陣,才能提升士氣。
這也是一回曆練。
“聽說文王帳下有一個謀士。”蕭玉融站在沙場上點兵點將。
李堯止微笑,“是,扶陽衛花部的消息,先前那個故意放出的漏洞和餌食,誘敵深入,就是此人的主意。”
蕭玉融頷首,“嗯,用兵奇特,奇策頻頻獻。據說此人還是天降異人,行為舉止與眾殊。”
“殿下想要他?”李堯止一眼洞破蕭玉融心思。
“紹兗知我。”蕭玉融笑了笑。
李堯止笑道:“此人名為易厭。殿下想要,紹兗可以拿下。”
“單名一個厭字,有趣。”蕭玉融彎了彎唇角。
她望向底下兵士氣勢如虹的兵士們,道:“出發。”
所有人開始各自領命前往自己應去的崗位,兵戈相碰撞發出的聲音聲聲入耳。
崔氏人除了崔辭寧和崔家三叔以外,其餘人留守。
兩軍合並,直衝敵營。
一方叫陣,另一邊自然應戰。
蕭玉融派遣了崔三叔繞後偷襲營帳,隻要鬧出點動靜,擾文王後方軍心即可。
後院失火,前邊又來叫陣。
文王失了先手,黑著臉領兵應戰。
名義上說起來,文王雖然說是逆王,但還是蕭玉融的叔父。
不過他一直在封地,除了逢年宴會,蕭玉融基本上沒見過他幾回,壓根沒什麽感情可言。
硬要說的話,文王倒是跟霍照很不對付,因為他一直看不上蕭玉融的母後。
早前霍氏族人作為來使傳蕭皇旨意,被文王安了個罪名斬殺,自此兩邊就開始勢不兩立。
“喲嗬,瞧瞧,是我那小侄女!”文王對自己身邊的副將說,“難不成我蕭氏當真沒人了嗎?竟無一個男兒郎,要個女嬌娥來上陣?”
副將連聲應是,衝著蕭玉融這邊叫囂:“是啊!昭陽公主,你父兄怎麽不來呢?”
“我說啊,我的好侄女!多年不見,沒想到一見麵就要兵戈相見!怎麽說我也是你的長輩,見了我,你是不是也該尊重點下馬來恭恭敬敬給行個禮,磕個頭啊?”文王在馬上大笑。
崔辭寧臉色陰沉。
崔三叔氣道:“什麽意思?簡直欺人太甚!”
“哦對,也是,你畢竟骨子裏還流著霍氏的血呢。”文王哦了一聲,“霍氏明麵上是氏族,但也是草莽出身,跟著高祖打下江山過了這小幾代,才算是世家。”
李堯止擰眉,預感到文王要說出什麽話來,正想要說什麽,卻被蕭玉融攔了下來。
蕭玉融麵不改色地看著文王。
文王挑釁地笑:“怎麽說來著?哦——雜種。”
“你說什麽!”崔三叔怒目圓瞪,“你居然敢說當朝公主是……你簡直是大逆不道!”
“三叔。”崔辭寧攔了一下險些衝出去的三叔,麵色不善,“他都謀反了,還在乎什麽大逆不道?”
“嗬。”蕭玉融卻輕笑一聲。
她手握崔辭寧贈與她的名弓朱厭,挽弓搭箭,瞄準文王。
她一句話都沒說直接放箭,把文王的人全都嚇了一跳。
文王狼狽地矮身躲開箭矢,一陣兵荒馬亂。
蕭玉融微笑,“叔父,我的箭是舅父教的。霍氏托我代為問好。”
“鳴鼓。”她斂了笑。
“是。”李堯止應聲。
黃沙漫天,卷起蕭玉融血紅的長袍。
李堯止手持鼓錘,擂鼓聲陣陣,戰鼓驚山欲傾倒,聲聲急,聲聲催。
底下整裝待發的將士們聲勢浩大,氣貫長虹。
一聲令下,直衝叛軍。
廝殺聲裏,蕭玉融挽弓搭箭,一箭勢如疾風直穿雲霄,射穿敵軍帥旗。
“帥旗倒了!帥旗倒了!”
叛軍登時一片兵荒馬亂。
帥旗本就是激勵本方士兵奮勇作戰,於亂軍之中號令集結方向,也對敵軍起到震懾作用。
一旦失去了帥旗,等於失去了戰鬥的意誌,軍心自然會**然無存。
而這一上來,帥旗就倒了。
“護旗營呢?!”文王怒不可遏,大吼,“都是吃幹飯的嗎?帥旗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