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宣坐在那裏,頭發還是濕漉漉的,掛著水珠,像是做錯了事情等待被罰的稚兒,看著還怪可憐的。

蕭玉融隻著了件裏衣,麵色不善地走到床邊坐下。

“你、你要睡下了嗎?”王伏宣期期艾艾地問。

“早該睡下了,若不是你上門來發瘋。”蕭玉融冷聲道。

王伏宣又低下頭沒說話了。

蕭玉融麵無表情,“把薑茶喝了。”

“你喝了嗎?”王伏宣問。

蕭玉融額角一跳,“我喝了,讓你喝就喝,哪兒來的那麽多廢話?”

王伏宣仰頭乖乖把薑茶都喝了。

“喝完了滾吧。”蕭玉融看他喝完,揮手趕人。

“那我回府上再跪。”王伏宣沉默著站起來,又猶疑了一下,“你的頭發濕了……記得讓侍女給你絞幹。”

王伏宣自身反倒是濕噠噠的,夜色幽寂,他長發散著烏亮光澤,披肩。

麵容蒼白雋麗,映著蠟燭微微火光,倒是不同尋常的妖異,像個美豔且失魂落魄的水鬼。

本就有腿傷,又在冷雨裏跪了那麽久,即使極力維持體麵,姿態也能窺見狼狽。

他抬腳走到門口,還沒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站住。”蕭玉融道,“回來。”

王伏宣又沉默著收回腳,走回蕭玉融麵前。

蕭玉融看著他的臉,長得好看,但是真來氣啊。

“低下頭。”蕭玉融招招手。

王伏宣俯下身,把頭低下,湊近蕭玉融。

他直勾勾地看著蕭玉融,眼睫還是濕淋淋的。

“跪著吧。”蕭玉融淡淡道,“想跪現在跪,回府跪著我又看不到。”

王伏宣又一聲不吭地跪下去了。

蕭玉融歎了口氣:“讓你跪你就跪啊?”

“這樣不能讓你消氣嗎?”王伏宣問。

“你看看你,這樣卑躬屈膝也隻是你討我歡心的手段罷了。”蕭玉融坐在床榻邊,看王伏宣跪在自己身前,“自你掌家之後,多久沒有如此低微過了?”

王伏宣沒答話。

蕭玉融偏了一下頭,“讓我想想,許久了也。畢竟那些欺辱過你的,能殺的你都殺光了,隻剩我了。”

她抬腳,足背貼上王伏宣的下頜,勾起王伏宣的下巴,“你來說說,這次你求我,有多少真心?”

這樣侮辱的姿態,王伏宣卻沒有表示異議。

“不說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蕭玉融傾身貼近王伏宣,“師、兄?”

她把師兄二字咬得曖昧不清,舌尖含了些調笑與挑釁的意味。

王伏宣抬眸望向她,“你想要什麽?”

“嗯……”蕭玉融思索了一下,“我想要的都會給我嗎?”

“你先說。”王伏宣理智尚存。

也是,衝昏了頭腦那就不是王伏宣了。蕭玉融流露出可惜的神色。

她笑:“你不是都已經準備好了嗎?你的誠意是什麽?”

王伏宣側目看著蕭玉融把腳挪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直視蕭玉融的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

“此次平亂所需一切資金,由王氏所出。”他說。

王氏錙銖必較,王伏宣能這般,屬實是史無前例的慷慨解囊。

比蕭玉融想象之中的甚至更好一些。

蕭玉融勾起唇角,拽著王伏宣的領口,把人拉到眼前,“挺有誠意的,我願意原諒你了。”

“真的嗎?”王伏宣眼尾染上了欣悅。

“以後犯了事給我道歉,把嘴張開了說點好聽的,保不齊我以後秋後算賬,還要翻到這頁呢。”蕭玉融似笑非笑地提醒。

她收回腳,懶洋洋地往旁邊一靠,“叫人進來給我絞幹頭發吧。”

王伏宣望向翠翠和一群手捧物什的侍女,道:“我來吧。”

翠翠瞄了一眼蕭玉融,見蕭玉融並沒有反應,才示意底下人把東西放下。

她們行了一禮,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玉融精細得不行,將錦繡都蹉跎,不僅要把頭發用帕子絞幹了,晾半幹時候還要用軟刷塗抹發絲養護。

這麽一來一回嗬護下來,難怪蕭玉融青絲如墨,綢緞般絲滑柔軟。

“皇孫貴胄,天下供養,難怪……”王伏宣喃喃自語般念著,掌心撫摸過蕭玉融的發端。

王伏宣低眸望下去,蕭玉融已經靠著隱囊睡著了。

月亮清冷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如同輕紗般披著,將她的身形拖得纖瘦柔弱。

王伏宣失神許久,盯著蕭玉融的側臉許久,才微微抬起手,輕輕撥開被她因夜風而亂的青絲。

蕭玉融閉著眼睛,孔雀翎般的睫羽纖長而微翹,在白膩的肌膚上烙印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想來蕭玉融最近應該也很辛苦,為了籌備這次平亂,費心勞神了許久。

“很累嗎?”王伏宣的指腹輕輕觸碰了蕭玉融的睫毛。

“也是,多事之秋。”他輕歎一聲,微微伏低了身子,貼近了蕭玉融些。

他都能聽見蕭玉融綿長均勻的呼吸聲,合上眼眸,“也好,一夜安眠。”

等到蕭玉融一覺醒來,已經日上竿頭。

“翠翠。”蕭玉融捏了捏眉心。

翠翠連忙推門而入,“公主醒了,可要用膳?”

伺候梳洗的婢女們端著水盆布帛等魚貫而入。

王伏宣應該是早走了,蕭玉融問:“他什麽時候走的?”

“公主問的是淮陵侯嗎?侯爺守了一夜,似乎一直坐著,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走了。”翠翠回答,“走的時候還說了,公主若是有事,派人知會一聲即可,無需勞神。”

蕭玉融幽幽歎了口氣:“無需勞神?眼下這時候,可多的是勞神費力的時刻。”

翠翠上前來扶蕭玉融,“公主心懷楚樂,自然憂心。”

“還是你會說話。”蕭玉融拍了拍翠翠的手,“備膳吧,用膳後把公孫鈐叫過來,去牢裏撈人。”

公孫鈐被玉殊提過來的時候,果不其然,又不負眾望地在喝花酒。

見了蕭玉融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嬉皮笑臉地問:“公主叫小生來作甚呀?”

“明知故問。”蕭玉融瞥了他一眼,“去撈你弟弟。”

一路直達牢獄之中,玉殊在前開道,一路通暢無阻。

蕭玉融風頭正盛,身份尊貴,無人敢攔。

刑部尚書還意思性地阻撓了一下。

玉殊執劍上前,“我家公主要提人,煩請讓路。”

刑部尚書還是象征性地公事公辦了一下:“不知道昭陽公主想要帶走的人是誰啊?可有赦免公文?”

“為官者辦事,自然還是要公文的。不過本宮今日來,是以為君者的身份。”蕭玉融微笑。

她笑意不達眼底,“本宮身為公主,挑個犯了些無關緊要小事的人來伺候,也不是什麽大事吧?難道就論此事,還要本宮啟稟父皇嗎?”

“下官不敢。”刑部尚書也沒敢正麵和蕭玉融對上,讓開了,“公主殿下請自便。”

“主君身為公主在朝中如此高調,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孫鈐嘖嘖稱奇。

蕭玉融笑道:“用我如此迫切如此熾熱的心去換取一片龍鱗,文武百官見我癡狂,見我野心勃勃,自然對我深惡痛絕。”

公孫鈐好奇地偏頭過去,問:“難道主君不想著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哈哈哈哈!”蕭玉融攤開手,“越眾矢之的,越容易一舉成名。”

公孫鈐拱手,“佩服佩服,主君之心,小生甘拜下風。”

蕭玉融瞄了他一眼,“少在那裏油嘴滑舌的,我對你們如此恩重如山,你和你的弟弟都得給我玩命地幹活。”

“主君也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如此直接,怪讓人傷心的。”公孫鈐捂住心口。

蕭玉融不予理會,“我大費周章把你弟弟撈出來,還保你在京中一帆風順,難不成隻是為了做善事積德嗎?”

“此言差矣,主君古道衷腸,樂善好義,怎麽如此妄自菲薄呢。”公孫鈐搖頭,“放心吧,主君,我弟弟堪以大用。”

“那邊信你一回吧。”蕭玉融道。

牢獄陰森,幽暗的光線裏,一排排的囚犯帶著鐐銬,有的色若癲狂,有的呆若木雞,有的一聲不吭。

“好可怕好可怕……”公孫鈐一麵念著,一麵縮在蕭玉融身後。

蕭玉融半眯著眼睛,“那麽多關犯人的監獄,你弟弟也沒犯什麽事吧?為什麽放在這種關押重囚的地牢?”

公孫鈐語調輕鬆,“哦,因為他是我弟弟嘛,禦史大夫暗箱操作,給他埋更深了些。”

蕭玉融:“……”

感情是受你連累。

走到地牢最深處,關的才是公孫照。

麵對麵的兩個單間,一個還算幹淨整潔,裏麵坐著個白色囚衣的男人,臉上沾了灰,麵容與公孫鈐有四分相似,都是俊秀文弱的書生模樣。

來日春闈,必定能拿探花郎。

至於他對麵的那個單間,看著就可怖了一些。

陰沉沉的水牢,那人半跪在地上,不僅有沉重的玄鐵鐐銬鎖住雙手雙腳,拖在地上。

還有鐵鏈穿透了那人的鎖骨,血淅淅瀝瀝地從鐵鏈上滴下來,他低垂著頭,看不見臉和表情。

蕭玉融挑眉,嘖,看著就痛,洞穿琵琶骨,稍稍一動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裏關的是誰?”她問,“這得犯了什麽罪?如此對待。”

玉殊回答:“先前宜王手下猛將,逆王的得意將領,謝得述。”

“啊?謝得述?”蕭玉融有些詫異,“他還活著呢。”

蕭玉融對謝得述這人也是有所耳聞的,說起來也是奇才啊。

一杆長槍在手,破萬軍,千騎難當。

說起來當時好像就是一個小兵,被宜王瞧見了潛力才提拔到身邊做了親衛。

宜王一黨,蕭皇最忌憚的就是謝得述。

蕭玉融還以為宜王伏誅之後,蕭皇會立即將謝得述先除之而後快呢。

玉殊回:“本來是想殺的,但是陛下說謝得述不太聰明,可以納入麾下。不過一直沒法馴服,就一直關著,到現在還是十天半個月就來問一次,刑罰倒是沒斷過。”

“那都這麽多年了,還沒死,命挺硬。”蕭玉融笑了一下。

“我弟弟。”公孫鈐輕輕咳了一聲。

“哦對,辦正事。”蕭玉融走到公孫照的牢門前。

玉殊把牢門打開,“公孫照,還不拜見尊駕?”

公孫照起身,向蕭玉融行拜大禮:“罪臣公孫照,拜見昭陽公主。”

“你我素未謀麵,怎知我身份?”蕭玉融饒有興趣地問。

“放罪臣出獄,能有此權勢之女子,唯有公主一人。”公孫照伏在地上,“而罪臣兄長平素喜好詩酒,行為**,擇公主做明主,讓他拜官麒麟閣,才是他之所選。”

蕭玉融笑:“聰明。”

公孫鈐咳嗽兩聲提醒:“咳咳!說的什麽話?現在公主也是你的明主。”

不過跟極其好擺動立場的公孫鈐不同,公孫照似乎堅定不移。

公孫照直起身子,雙手交疊,“罪臣恕難從命。”

“說的什麽話?”公孫鈐瞪了他一眼,轉頭對蕭玉融道,“主君你別理睬他,我這弟弟從小腦子就不太好使。”

“你弟弟要是腦子不好使,我便不會來了。”蕭玉融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公孫照,“你說說,為何恕難從命?”

公孫照道:“罪臣已經擇錯過一次主公,所以甘願入獄受罰,悔過自新。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公主若所求之道與罪臣不同,罪臣寧願在牢獄之中日日自省,也好過再助奸佞毀我楚樂根基。”

公孫鈐差點被自己一根筋的弟弟嚇死,忙給蕭玉融賠笑臉:“哈哈哈哈哈,您瞧瞧啊,我這弟弟關太久了都失心瘋了!”

“無礙。”蕭玉融非但不惱,反倒是抬手製止了公孫鈐剩下的話。

她感慨:“還當真是文人風骨。”

她負手道:“我所求之道,自然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百姓皆以王為愛也。”

這一段話令公孫鈐瞠目結舌,嘴都張大了,仿佛從未認識過蕭玉融這個人。

玉殊麵不改色,手放在劍柄上,直立在蕭玉融身側。

而公孫照卻驚訝又欣喜地望著蕭玉融,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滿是欽佩與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