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融笑吟吟地問:“哥哥,這是?”

蕭玉歇頓了頓,“崟洲崔氏,崔辭寧。”

“崔家少將軍,久仰大名。”蕭玉融頷首示意。

崔辭寧目光灼灼地瞧著蕭玉融,“我有個表字,叫明陽。”

蕭玉融笑了笑,“這怕是不合禮數。”

崔辭寧道:“公主隻管叫就是。”

“少將軍若是不介意,隻管喚我封號便是。”蕭玉融笑道。

“昭陽。”崔辭寧這就稱呼上了,這自來熟的殷勤勁兒讓旁邊的蕭玉歇不忍直視地蹙眉。

蕭玉融含笑搖搖頭,“少將軍怕是還有要事與兄長相商,我先且回昭陽府了。”

“好,我稍後便來。”蕭玉歇點頭。

人家親兄都發話了,他這個客人也不能留人啊。崔辭寧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蕭玉融款款離開。

蕭玉融一走,崔辭寧就立馬問蕭玉歇:“昭陽可有婚配?”

蕭玉歇聽了就皺眉,“什麽意思?”

“問問嘛,別那麽緊張。”崔辭寧拍了拍蕭玉歇的肩膀,“原先我聽了外頭風聲,說昭陽公主乖戾荒**,狠毒好算計。如今一見,再沒有如此純良溫和的女孩子了。”

蕭玉歇對崔辭寧的說辭不屑一顧,崔辭寧說的每個字都跟他妹妹絲毫不沾邊,畢竟那些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隻是他對自己妹妹的殘忍並沒有異議。

他妹妹也並非是相夫教子的性子,而是文能引論經書,武能弓馬騎射。

崔辭寧眨了眨眼睛,“公主來日婚嫁之事,比起那些鬥雞走狗輕薄兒,我豈不是知根知底好兄弟?”

“你?”崔辭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孤的妹妹何須嫁人,偌大一個楚樂王土還供不起她嗎?何況,父皇如今屬意於玉京李氏,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京李氏。

聽了這四個字,崔辭寧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淡了,“李堯止?”

“是,少將軍怕是不知,他是融融伴讀吧?青梅竹馬,順理成章。”蕭玉歇頷首。

不僅僅李氏和崔氏是對照組,李堯止和崔辭寧也是對照組。

崔辭寧從小就頑劣,李堯止卻從小到大都是禮數周全的世家公子。

從裏到外,但凡是見過了李堯止的,無一不心悅誠服地喊一句公子。

世家公子多了去,能讓所有人都認這一聲的,隻一個李堯止。

崔辭寧嘖了一聲:“為何?真論起來,李氏一族和崔氏一族,不相上下。”

玉京李氏,簪纓世族,一門三皇後,七子皆列侯。

崟洲崔氏,將帥爵祿,聽調不聽宣,不奉君命奉軍命。

“這不是還有柳氏和王氏嗎?”蕭玉歇反倒是笑了。

允州柳氏,地處兵家必爭之地,四世三公,書香門第,清流世家。

初原王氏,異姓王候,潑天富貴,商賈天下。

這四家大族,名聲顯赫,連帶著王權都一並不放在心上。

崔辭寧徹底斂了笑,“我原先確實是沒瞧出來,太子胃口這般大。”

“這不好說。”蕭玉歇勾起唇角,“選誰?誰家?那得看融融自己。”

安排好了崔辭寧,蕭玉歇前去公主府,穿過回廊,眸色鬱沉,一路上花木扶疏,踩碎了不知道多少花瓣。

蕭玉歇走到蕭玉融的房門前,見翠翠守著,問:“你家主子呢?”

“太子,公主在練字呢。”翠翠答道。

“嗯。”蕭玉歇應了一聲,眉目柔和了一些,走向書房。

書房寬闊敞亮,書架上擺滿了外頭讀書人求而不得的孤本絕跡。

步入內室,竹簾半卷,蕭玉融正在桌案前揮筆寫字,背脊挺得筆直,遊龍戲鳳。

見蕭玉歇來,蕭玉融擱下筆,“大哥。”

蕭玉歇坐下,抬眸正眼瞧他這個心思多得要命的妹妹,“你看上了崔明陽?”

“崔辭寧長得不錯。”蕭玉融眨了眨眼睛。

“別去招惹他,他不是能惹的人。”蕭玉歇蹙眉。

蕭玉融斂了笑,“那怎麽拿崟洲?”

蕭玉歇的目光帶有審視,“崟洲?什麽意思?你是想要……”

“哥哥。”蕭玉融握住了蕭玉歇的手腕,貼在自己的臉龐上,眸光瀲灩,“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如果天下必定大亂,她身為長公主怎麽可能偏安一隅?說到底她還是不甘心,就像是前世那種結局。

她還是想要這天下。

蕭玉歇沉沉地盯著蕭玉融蒼白的臉龐,眸色晦澀不明。

蕭玉融的姿態裏有太多不安了,這是以前沒有的。因為蕭玉融是在錦繡堆裏撒嬌打滾長大的姑娘,即使是這樣的亂世,太多的風塵也被父兄攔在華蓋之外了。

她想要什麽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蕭玉歇比蕭玉融年長八歲,對這個妹妹,他從來長兄如父,最縱容也最嚴厲。

為什麽這一回這樣惴惴不安,像是惶恐什麽東西在眼前逝去一樣,用這樣破碎的眼神看著他。

“我幫你。”蕭玉歇扶住了妹妹的後頸,把人攬入懷中,“無論是什麽,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幫你。”

蕭玉融鼻尖一酸,將臉埋進蕭玉歇胸前,“哥哥……”

她的大哥,曾經就死在她眼前。

“發生了什麽?”蕭玉歇摸了摸蕭玉融的發頂,“融融,你在害怕什麽?”

蕭玉融在蕭玉歇胸口悶聲說道:“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我夢見你們都死了,就隻剩下我一個。為什麽留我一個人?為什麽要丟下我?”

“我不會丟下你的。”蕭玉歇捧起妹妹的臉,“這隻是個夢。”

蕭玉融眼眶泛紅,露出一個笑,“你要是丟下我,我這輩子都不理你了。”

“不會的。”蕭玉歇點了一下蕭玉融的鼻尖,正了正色,“不日便是父皇壽辰了。”

“哦——”蕭玉融懂了,蕭皇壽辰,恰逢朝廷放榜,氏族齊聚一堂,正是彼此試探與聯合對抗的時候。

這時期內各種遊賞宴飲是少不了的,剛好放榜,新人一茬接一茬。

凡進士,試世家,世家大族壟斷資源,以至於寒門再難出貴子,拿到官職的基本上都是世家子。

雖說世家標甲第,但也不是沒有寒門子弟入榜,這是世家拉攏人的時候。

各種宴席輪番上陣,慶祝及第,結交名士。再一來,就是氏族間互相籠絡,議親聯姻的時候。

“難怪婉茹的請帖已經送來了。”蕭玉融道,“賞花宴。”

王婉茹,蕭玉融閨中密友,初原王氏嫡三女。

蕭玉歇點頭,“拉攏新科進士,將那些寒門子弟攬入門下,還須花點心思。”

蕭玉融笑嘻嘻地湊了過去,拖長了調子:“大哥——”

“怎麽?”蕭玉歇瞥了她一眼。

“與那群世家貴女一塊兒,不得多幾身衣裳頭麵撐場麵?我最近還瞧上了一家鋪子呢。”蕭玉融道。

蕭玉歇搖搖頭,“你隻管選就是,至於那鋪子,跟東宮管事說一聲,支了銀子去買。”

“我便是早知道大哥待我最好。”蕭玉融高高興興地抱著蕭玉歇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兩靨生花,生得又漂亮,綠鬢朱顏,任誰也對她硬不起心腸來,對她的任性照單全收。

“就你最頑皮。”蕭玉歇彎了彎唇角。

等從公主府裏出來,天色漸晚,蕭玉歇回宮前去禦書房。

蕭皇等候多時,埋頭看著奏折,頭也不抬一下,“來了。”

“是。”蕭玉歇回答。

“見過你妹妹了?”蕭皇問。

“是。”蕭玉歇答。

蕭皇身子抱恙已久,病容憔悴,咳嗽兩聲,放下宗卷,“這貓嫌狗厭的小霸王,近來居然也懂事不少,沒再出去給我惹麻煩。”

蕭玉歇沒說話,蕭皇繼續說下去:“融融生下來沒多久,你們母後便去了,偏偏她是個姑娘家。你們兄妹二人,都是在我膝下親自養大的。”

他不像是在跟蕭玉歇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眉宇間盡是懷念。

仿佛有些惆悵般,蕭皇道:“我就這麽一個女兒。”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蕭玉歇道,“父皇疼愛,我們心裏都省得的,父皇也該保重身體才是。”

“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蕭皇歎氣,捏了捏眉心,“此次壽辰,融融與李堯止的定親之事,該提上議程。”

“李氏之前不是不願意尚公主?”蕭玉歇諷刺般扯動了一下嘴角。

蕭皇目光微冷,“李堯止是融融伴讀,與她青梅竹馬長大,楚樂上下,誰人不知?天家擇人,豈容他們心思泛濫?難道想抗旨?”

“原是如此。”蕭玉歇頓了頓,沉默了下來。

父子二人皆是沉默,內室隻有燭火搖曳時偶爾劈啪一聲的脆響。

良久,蕭玉歇才出聲:“融融的婚事,必須如此嗎?”

“那你要如何?”蕭皇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亂世如此,你我若不能庇佑她一世,又該如何?若有聯姻在,那她就多一層保障,多一層庇護。”

他道:“一來邊境苦寒,融融吃不得苦。崔氏世世代代鎮守邊疆,唯恐胡人作亂,離危險太近。”

“二來允州為兵家必爭之地,柳氏不安穩因素多之又多。”

“三來王氏嫡係男兒一脈單傳,如今的掌門人不良於行。”

“無論如何,李氏都是最好的選擇。李堯止世家公子品貌第一,到底是與融融從小一同長大的。”

蕭皇顯而易見是仔細思量之後,才為了蕭玉融做出的最佳道路。

蕭玉歇低眉看著自己的影子,眼睫烏濃,“是。”

*

放榜前後,蕭玉融手裏的帖子更是都快要堆成山了。

她精挑細選擇了幾個出來,最大的一個還數是王家舉辦的賞花宴了。

這一個賞花宴,就能集聚皇親國戚和世家子弟,哪怕是寒門之流也在宴請名單裏頭,可謂是蕭皇生辰前最大的牌場了。

對於蕭玉融而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能夠像前世那樣執掌兵權,結交名士之流。

不同於蕭皇過世後她的權傾朝野,現在她雖然得寵,手上卻並無多少實權。

既然想要製止變天,那自然要早做打算,爭奪權位是必要的。

不過崔辭寧纏她纏的緊,崔家遠在北境,隻來了崔辭寧一個嫡係的人,他成日裏不是跟著蕭玉歇做正事,就是拜訪昭陽公主府。

例如說現在這樣,蕭玉融把請帖遞給翠翠,崔辭寧還在旁邊,喋喋不休地吐槽王氏的府邸建設得如何如何死板但卻奢靡。

“我先前替我父帥去了一趟,便再也沒興趣去了。”崔辭寧撐著下巴,看蕭玉融書案上擺著的丹青字帖,“你們南方的姑娘,都喜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嗎?”

蕭玉融問:“那依少將軍所言,北方姑娘家都喜歡什麽?”

“都有。”崔辭寧道,他統共就沒見幾個同齡姑娘,大多都是武將女兒,“不過我見過更多姑娘喜歡弓馬騎射,崔家女子多是跟父兄丈夫一起上戰場殺敵的,我族妹如今才到我肩膀那麽高呢,就能降服烈馬,彎弓射雕了。”

蕭玉融似笑非笑,“少將軍這是在點我呢。”

崔辭寧這才發現,蕭玉融也到他肩膀那麽高。

“我沒這個意思,昭陽。”崔辭寧連忙道,“南方姑娘都是軟性子,不舞槍弄棍,喜讀詩書,各有各的厲害之處。”

“那少將軍怕是想錯了。”蕭玉融眸光明亮,語氣平靜,“我並非少將軍想的那種女兒家。”

她道:“我六歲師承允州柳氏,師從名士。十歲隨軍父兄。十三歲時,我便彎弓搭箭,射殺當街強搶民女的禦史中丞之子。”

蕭玉融琥珀般的眼眸載著流光,露出一個笑容,狠狠地震懾到了崔辭寧的眼睛和心髒。

崔辭寧像個傻瓜一樣怔忡地望著蕭玉融。

蕭玉融道:“我本南山鳳,豈同凡鳥群。”

窗外暖和的日光和蓊鬱的花枝無一不是在傳遞著春日盛景,可是崔辭寧偏偏覺得真正的春景卻在他的眼前。

他應當說什麽呢?

這是崔辭寧撕破那些外在的東西,頭一回窺見蕭玉融真正的模樣,她似乎並非自己想象中柔情似水的江南佳人。

“是我妄言了,不想昭陽居然這般厲害。”崔辭寧露出一個笑,轉移了話題,“王家辦的這個賞花宴,我也是有些耳聞在,據說還要打馬球。”

蕭玉融頓了頓,這倒也是回事。

崔辭寧笑:“屆時,你看上了哪個賞頭,我替你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