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品玨瞧著棋局,他這兩個天資卓越的弟子如今大器已成,落子連他也捉摸不透了。

隻不過李堯止和王伏宣方才聊的那兩句,讓王伏宣亂了心思,露出了些破綻。

“卿卿這法子,是你為她獻策?”柳品玨沒了興致看下去,坐到琴桌前,開始調試琴弦。

柳品玨此言一出,王伏宣頓有所悟,立即看向了李堯止。

李堯止並沒否認,反而雲淡風輕,“老師好眼力。”

“凡世家大族,生存信條基本是管它洪水滔天,隻要家族萬世綿延。”柳品玨扣著琴弦調試,頭也不抬一下,“你這意思,是要幫她了。”

“李家又不止就他一個李堯止,他幫蕭玉融,其他族中子弟去幫別人,又有何幹係?難不成他還會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裏?做事不留後路,還是李堯止嗎?”王伏宣冷笑。

他句句不留情麵,直指要害:“他算是天生謀士,又何須擔當主公如此之大的風險?亂世局勢複雜,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謀士武將,一朝失敗還能投降,換個主公繼續呼風喚雨。”

王伏宣把話說得如此刻薄,可李堯止依舊麵色絲毫不變。

李堯止反倒是溫和地笑了笑,“師兄如此了解堯止,堯止慚愧。”

“嗬。”王伏宣冷嗤一聲。

柳品玨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區區小事便上升口齒之爭,成什麽體統?”

蕭玉融照常入帝師府上課,李堯止和王伏宣正在對弈,而柳品玨坐於琴桌前,顯然恭候許久。

然而三人端坐在這裏,都顯得氣氛詭異,看來是剛剛發生了什麽。

“這是怎麽了?”蕭玉融古怪地掃視了一圈,在柳品玨左側的琴桌前坐下。

翠翠放下蕭玉融的琴,就立即有眼色地退下了。

“能有什麽事?”王伏宣語氣並不算好,輪椅挪動,“今日便到此為止吧,我先走了。”

“也好。”柳品玨應了一聲。

輪椅轉動,王伏宣離開房間。

蕭玉融才來他就走,蕭玉融氣惱地看著他背影,“我才來他就走,什麽意思?”

李堯止出聲勸慰:“殿下莫惱,隻是師兄他方才輸了棋,心情不太好罷了。”

“從小到大,他心情什麽時候好過?”蕭玉融撇了撇嘴。

柳品玨敲了敲桌子,道:“少左右張望,你該練琴了。”

蕭玉融立刻垮下了一張臉,“紹兗愛琴,就該讓他彈,日日夜夜讓我練琴,真是無趣。”

“貧嘴貧舌,快練。”柳品玨麵無表情。

蕭玉融隻能憋著氣練琴。

李堯止也沒走,微笑著端坐在一旁陪蕭玉融練琴,時不時遞上茶水和帕子。

與伴讀時除了沒彈琴以外,別無二致。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柳品玨瞟了一眼燃盡的香。

“可算是結束了,現在該讓紹兗彈兩曲,喝點酒來鬆快一下。”蕭玉融說。

柳品玨略一沉吟,點了點頭,“也好,淨淨耳朵。”

什麽意思?蕭玉融暗暗罵了一句柳品玨,起身讓出位置,坐到琴桌一側。

“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堯止坐到蕭玉融方才的位置,就彈蕭玉融的琴。

柳品玨將這一幕收進眼底,眸色晦澀不明。

侍者們端上酒水便知情識趣地退下了,主人家作樂議事,不想旁人打攪。

蕭玉融與李堯止先是敬師長,敬東家柳品玨一杯,再對酌一杯。

李堯止扣響琴弦,他琴藝卓絕,一曲傾瀉而出,猶如高山流水,令人如聽仙樂耳暫明。

蕭玉融斟滿兩杯酒,起身遞到柳品玨麵前,鮮紅的丹蔻映襯著黃金酒樽迷醉又貴氣,一截皓腕凝霜雪,掛著個碧玉鐲。

柳品玨揚起眉梢,等待蕭玉融說明來意。

“此情此景,師徒和樂。”蕭玉融笑意豔情透滲,“還請先生滿飲此杯,與我同樂。”

“要是不接你的酒,倒是顯得我不近人情了。”柳品玨挫過金樽,卻握在掌中沒有動作,低眸看著澄澈的酒水。

蕭玉融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紅唇水澤光豔,“先生為何不喝?”

柳品玨還沒回答,蕭玉融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我敬先生。”

再喝了一杯,擱下酒樽,蕭玉融雙頰眼尾都開始泛著緋紅,眸光瀲灩,“先生隨意。”

“醉酒當歌,人生幾何啊?“蕭玉融笑著轉著圈,揮舞寬袖,融入樂曲中,迎合著琴聲翩然起舞。

琴音逐漸猙然,氣勢磅礴,青雲衣,白霓裳,蕭玉融如蛟龍遊鳳,仿佛驚起一陣狂風掠花。

琴聲婉轉下來,蕭玉融輕紗般的青衣縈繞著周身,笑意也圍著她眼角眉梢繞啊繞。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李堯止奏樂,蕭玉融舞蹈,二人配合默契,映入柳品玨眼底。

柳品玨教導他們二人,知道和蕭玉融關係沾點邊的那幾個人,說白了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誰不是誰的青梅竹馬?

隻是李堯止是從一開始就陪在蕭玉融身邊的,最熟悉彼此。

就連平日裏蕭玉融稍稍傾身,亦或者是一個眼神,李堯止都明白她意思。

青梅竹馬有個點就是在於,李堯止照顧蕭玉融的時候過於自然,沒有人會覺察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就連柳品玨也潛意識忽略了這一點。

李堯止幫蕭玉融,不僅僅是為了家族和各種謀劃,更多的是私心。

柳品玨仰頭飲盡酒水,撐著頭看二人琴瑟和鳴的模樣,眸光晦澀。

彈琴對酒不知暮,大好時光,琴音漸漸輕了下來,蕭玉融轉了個圈結束了這支接著酒意的舞。

她笑著踉蹌了一下,被李堯止托住了手臂才站穩。

“殿下。”李堯止無奈道。

蕭玉融笑得歪倒進了李堯止懷裏,“有誌者,事竟成,我與紹兗、先生可都是有誌者。我可要祝紹兗高官厚祿,祝先生達成所願。”

“你醉了。”柳品玨擱下酒樽,“說的都是胡話。”

蕭玉融笑著攤開手,說:“龍共虎,應聲裂。”

“好一個龍共虎,應聲裂。”柳品玨望向她。

“那先生如今還當胡話嗎?”蕭玉融問。

柳品玨沒回答,李堯止則是微笑著扶住蕭玉融,道:“殿下貪杯了。”

上一世傳言,柳與蕭,共天下。

那這一世呢?倘若她與虎謀皮,與豺狼為伍,結局也會改變吧?

她這一生喜愛煙火氣,喜歡霓裳衣,喜歡胭脂色,喜歡陳年酒,世間俗物她都愛,以身祭華章。

他們都有自己的道,隻要想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了。

*

蕭皇生辰將近,恰逢放榜後不久,蕭玉融已經接二連三赴宴不少,也見了不少榜下捉婿。

蕭玉融自然早早備好了生辰禮,為父皇獻上,隻是沒想到在萬壽節上遇到了又一位故人。

見在萬壽節回京的守將徐晨上前獻禮之後,自己妹妹端酒的動作凝滯了片刻,蕭玉歇頓了頓,問:“怎麽了?”

瞟了一眼徐晨,蕭玉歇思索了片刻,記憶裏並沒有蕭玉融跟此人的過節,“你認識他?看樣子,融融,你像是討厭他。”

“我憎惡他。”蕭玉融擱下的酒杯裏濺出幾滴酒液,緊盯著徐晨的背影。

蕭玉歇並沒有問為什麽,擦拭掉蕭玉融手背上的酒水,“你不喜歡,他本就隻近日回京,過幾日又是要回去駐守宣城的。”

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恨他。蕭玉融咬緊了牙關。

上一世叛軍兵臨城下,宣城岌岌可危,三兄蕭玉生、四兄蕭玉成奉命乃征行,馳援宣城。

就是這個守將徐晨早已叛變,孤城一閉,困殺蕭玉成。

孤城之內,崔辭寧斬殺蕭玉成。

蕭玉生因為部下拚死護送,才勉強死裏逃生,但也重傷,沒了一隻耳朵。

作為先鋒馳援的千人軍隊被困殺,傷亡慘重。

就因為蕭玉成曾被軍中稱讚有高祖之風,而高祖當年力戰蠻族,蠻族稱呼高祖為虎祖。

徐晨便將蕭玉成的首級掛在城牆上,獵殺猛虎,將虎頭與蕭玉成的無頭屍身縫合,遊街示眾。

事後崔辭寧追責,徐晨以兩軍對壘,蕭玉融同樣把崔氏族人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向崔辭寧叫陣為由,請求崔辭寧的寬恕。

崔辭寧怒極,當眾欲斬殺徐晨,卻被柳品玨攔了下來。

至於徐晨之後究竟怎麽樣了,蕭玉融不得而知,她派了多少人去找尋徐晨的下落,都無功而返。

到最後也沒有結果,她就已經點燃公主府自刎。

“你不明白,哥哥。”蕭玉融極力克製自己的語氣,“我厭惡他,甚至是恨他。”

她跟崔辭寧互相傷害,雙手都沾滿了彼此親友的血。

但是徐晨作為背叛者,蕭氏一族並沒有虧欠他,甚至待他不薄。

把虎頭跟蕭玉成的屍身縫合在一起遊街示眾,這樣的侮辱,這樣的、這樣的……

蕭玉融捏著酒杯的手有些發抖,卻被蕭玉歇握住了。

蕭玉歇的指腹摩挲過蕭玉融的手背,無聲的安撫,“如若你真的不喜歡他,我會找個機會……”

“不,哥哥。”蕭玉融打斷他,“讓我自己來吧。”

她要親手將徐晨梟首。

她望向正在飲酒作樂,跟一塊玩的那幾個烏衣子弟笑得前仰後合的四哥,眼眶有些泛紅。

蕭玉成是蕭皇最張揚快活的兒子,自幼習武,心思敞亮,最後卻是那樣的死法。

蕭玉歇猶豫了片刻,“好。”

蕭玉融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環顧四周,倒是有意外之喜,看到寧柔跟她的新夫婿正坐在遠處。

寧柔父親實打實是個賣女求榮的小人,近幾年寧府開支怕是捉襟見肘,寧父又因為辦事不力被接二連三貶謫,為了聘禮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鰥夫。

這鰥夫雖然年邁,但官拜侍中,與寧柔老夫少妻,幾乎對寧柔言聽計從。

隻是看樣子,寧柔本人並不領情呢。

蕭玉融瞥見侍中給寧柔盛了一碗秋葵湯,寧柔沒碰。侍中又給寧柔夾了一筷雞油卷兒,寧柔夾起來撇了回去。

再看看寧柔的目光,不是在李堯止身上,就是在蕭玉融自己身上。

這是還掛念著李堯止,記恨著她呢。不過蕭玉融倒也不奇怪。

高座上蕭皇多飲了幾杯酒,正在興頭上,見蕭玉融壓根沒吃幾口東西,還多問了一句:“融融,從剛才到現在都吃得不多,盡顧著左右張望了,怎麽了?是禦膳房今日做的,不合你胃口?”

“兒臣近日忙,少進宮了幾回,禦膳房就敢怠慢兒臣了,連愛吃的菜都沒幾樣。”蕭玉融回道。

她按捺下心底的陰鬱,想著今日畢竟是蕭皇壽辰,讓徐晨死在這太過晦氣了,還攪和了她父皇的壽宴。

還是先忍一忍,等明天吧。

蕭皇笑道:“沒聽到嗎?我們昭陽公主說菜式不合口味,還不快去添幾道她愛吃的菜來?”

“誒,是。”宦官總管連忙諂媚地應和了一聲,吩咐底下人去傳話。

餘下的人紛紛慷慨,昭陽公主果然備受寵愛,連少吃了點吃食都會被關懷詢問。

諸多皇子公主,也就她有這個待遇。

來來回回酒菜好幾巡,歌舞升平,絲竹聲不斷,直到蕭皇倦怠了離開,這才算堪堪要散宴了。

蕭玉歇本想送蕭玉融回公主府,但半路又被幕僚拉去議事,近日文王頻頻異動,已經有不少政治嗅覺敏銳的人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

蕭玉融倒也不在乎蕭玉歇送不送,本就滿腹心事,又被蕭玉成拖著說是要去他府上,添酒回燈重開宴,再喝幾杯。

“你我二人好久沒有一起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了,今日父皇生辰,正是好時候!”蕭玉成攬著蕭玉融的肩膀,醉得都開始晃悠了,“你我兄妹,今日便秉燭清談,飲酒作賦!”

蕭玉融正為他而焦心難過呢,他本人卻對此一無所知,沒心沒肺,直讓蕭玉融煩心。

“還作賦呢?你做得出來嗎?”蕭玉融惱火地瞟了他一眼。

蕭玉成也沒在意妹妹對自己明嘲暗諷,他武藝超群,但文學素養確實實打實的不行。

不過他秉性率真,即便沒心沒肝樂樂嗬嗬的,也不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