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贏,為什麽要和棋?”柳品玨反問。

蕭玉融笑了笑,“贏也贏的慘烈,輸更輸的痛心。和棋,兩廂安好,如此不好嗎?”

柳品玨停頓了一下,抬眸沉沉地望向蕭玉融,“不好。”

蕭玉融感覺到柳品玨擰著一口氣。

“先生說不好,那便不好吧。”蕭玉融也不知道在嘲諷誰,笑了一聲,“反正先生說什麽,就是什麽。”

蕭玉融垂著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棋盤,專心於棋局。

也不知過了多久,棋局依然勝負未分。

雨勢漸小,如今敲打在湖麵的僅僅是毛毛細雨。

“時候不早,兩軍主帥還在這對弈,未免太不顧底下僚屬了。”蕭玉融落下一子之後,“若真要分個勝負,恐怕還得很久,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她站起身,目光坦**,“這一局,就算我輸。”

柳品玨的動作凝滯片刻,一言不發地看向蕭玉融。

蕭玉融跟他下棋,都是下完的。

哪怕是年幼時蕭玉融耐不住性子,下了一會覺得無聊或者覺得自己要輸了,就偷溜,柳品玨都會把人逮回來摁著下完。

隻是現在他沒有理由和立場去那麽做了。

“先生留步。”蕭玉融道。

熟悉的話。

這回照舊她先行一步。

她拂袖而去,撐開傘走進煙雨之中,朝著外麵走去。

他們都該回到各自的陣營那裏去,既然談不攏,那還是得繼續打。

柳品玨看著蕭玉融的背影逐漸遠去,那個耀目的紅色衣袍姑娘撐著傘邁步向前。

她目視前方,步伐輕盈且堅定。

她不再在意雨水打濕她的裙擺了,等待她的永遠有更重要的東西。

這一次,前路漫漫雨紛紛,而她亦是行人。

柳品玨啞然自笑,還沒有落子的殘棋收入掌心之中。

他看向星羅棋布的棋盤。

死局欲蓋彌彰。

最好是別再相見,天各一方。這樣才是真正的兩廂安好,真正的和棋。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這才是他們這種人真正的和棋,不然勢必得有一方妥協。

本就該……

若非黃泉路上,此生王不見王。

戰場上蕭玉融和柳品玨都沒有留手。

在戰略部署上,李堯止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情報,多次成功抵禦了柳氏的進攻。

易厭嘖嘖稱奇,李堯止無愧於後世盛名。

盡管蕭玉融指揮若定,但雙方依然代價慘重,死傷相藉。

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喊殺聲震耳欲聾。

兩軍對壘,劍拔弩張。

突然間,柳品玨似有所覺般回過頭。

蕭玉融弓弦滿張,箭已在弦上。

她屈指一放,弦如急電,直奔將領而去。

柳品玨立即抬劍斬斷箭矢,險些命喪黃泉的將領滿頭大汗,嚇得冷汗連連。

蕭玉融身著戰甲,烏發高束,目光堅定。

柳品玨的眼神深邃而複雜,在雙方兵馬激烈的交鋒中,目光穿過人群,與蕭玉融交匯。

一刹那的凝固。

柳品玨握著劍柄的手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直直地盯著蕭玉融。

走到這一步,已無回頭路。

戰場上見真章。

蕭玉融揚起唇角。

柳品玨多年以來的悉心教導,成果似乎都在這一箭裏展現了。

柳品玨會後悔嗎?

蕭玉融總會想這些。

柳品玨攔下她那一箭時,想的是自己的諄諄善誘、嘔心瀝血終於成就了一個她,還是後悔養虎為患成就了宿敵呢?

不過再多的心事,在這一刻都顯得不重要了。

兩人同時轉過頭,投入戰場,交織的好像隻有那一瞬間。愛恨無奈和決絕,或許也都是假的。

依然無果的一局,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地回到營帳。

夜深人靜,營帳外依稀能聽見巡邏視察的士兵們走過的腳步聲,蕭玉融閉了閉眼,仍無法入眠。

“殿下。”進入營帳的人輕聲喊道,又輕手輕腳地合上了厚重的簾布。

“嗯。”蕭玉融應了一聲,卻依然背對著他。

李堯止坐到蕭玉融的床榻邊,微涼的指尖撩開蕭玉融的長發。

蕭玉融轉過身看向他,“明陽剛剛來過,被舅舅瞧見了,逮了回去。”

“嗯。”李堯止隱晦地含了些笑意,“我聰明些,等到前人被抓了才來。”

蕭玉融彎起了唇角,似乎也是被逗樂了。

“你說我這麽做,會不會重蹈覆轍?會不會再次將所有人拖進深淵裏,就為了滿足我的一己私欲?”蕭玉融的笑意淡了,有些哀愁地問。

“這不是殿下的一己私欲,而是我們所有人的期望。”李堯止俯下身,吻了一下蕭玉融的額角。

蕭玉融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嗎?”

“隻要主公想要取天下。”李堯止跪在床邊,道,“隻要公主仍想一匡天下。”

*

蕭玉融這邊因為激戰中遭受重創,士氣低落。

而柳氏後方也因為消耗,而糧草供應不足。

經過易厭的威逼利誘,成功策反了一個不滿於柳品玨強壓的柳氏族人。

攻城時,蕭玉融利用這枚棋子致使柳氏後方大亂。

正值大霧四起,柳氏士兵側翼被撕裂,蕭氏騎兵疾衝而上。

雲梯架在牆上,無數兵士迎著箭雨攀牆而上,哪怕是被洞穿了身體,也馬上有人補上。

蕭玉融緊盯著封閉的城門,士兵們正在用木樁撞擊城門。

城內一片混亂。

“主君!擋不住了!要不棄城撤退吧?”阿南焦急地問道。

柳品玨望向城門,外頭衝車攻城,震得城門與大地一同震顫,沙粒撲簌簌地往下掉。

一群人一籌莫展,心急如焚,偏偏柳品玨隻是看著城門,沒有發號施令。

柳品玨沒有反應,他們也不能擅自行動。

“出師了。”柳品玨仿佛是欣慰,又似乎有些傷懷。

他輕聲歎息。

“主君?”阿南焦心道。

柳品玨平靜地問:“這回攻城的,除了她和李堯止還有誰?”

“謝得述。”阿北回答。

“好。”柳品玨彎了彎唇,“用這座準備好隨時舍棄的城池來換謝得述的命,倒也不虧。”

阿南愣了愣,反應過來柳品玨並不是毫無準備。

柳品玨在城內設了陣,無論是哪個武將衝進來,都會被萬箭穿心。

無論衝陣的是易厭、霍照,還是謝得述、李堯止,又或者說是崔辭寧?無論如何都不虧。

這本就是借著霧氣布下的城中死局。

“準備好。”柳品玨命令。

“是!”底下人立馬重整旗鼓,嚴陣以待。

“轟——”城門大破。

門外衝鋒的兵馬衝了進來。

霧氣之中,柳品玨勉強窺見領頭者的身影。

“等等!”柳品玨臉色大變。

應聲而下,如同戲劇性般的,是萬箭齊發。

蕭玉融本能地覺察到不對,但是霧氣裏卻隻能看到朦朧的影子和自己。

她下意識調轉馬頭。

“殿下!”

蕭玉融被攔住了腰,猛地拉到一人身後,那人轉身抱住她,背對萬箭。

失重感襲來,李堯止抱著蕭玉融墜下了馬。

耳畔是簌簌的箭矢破空聲音,李堯止伸手護住她的頭。

周圍混亂成一片。

“主子!”謝得述急急喊道,上前攔住那些一擁而上補刀的人。

他的槍尖映出一縷銀光寒芒,如烈風般直撲向敵人。

落入了熟悉無比的懷抱,摔在地上。

蕭玉融眉眼怔鬆,回過神淚入嗓眼,“紹兗……”

她隻能聽到李堯止略顯急促的呼吸,和箭矢破空,沒入血肉的聲音。

蕭玉融被放了下來,背脊靠著某一處牆壁緩緩坐下。

李堯止的聲音微弱得仿佛隻剩下氣音,在她頭頂響起:“沒事的,殿下……”

他的氣息貼近,身軀緩緩滑下來,垂下的頭靠著蕭玉融的肩膀。

濃烈的血腥氣混雜著李堯止慣用的熏香味道,蕭玉融的思緒混亂成一片,抬手碰一下李堯止,伸手去摸,卻摸到了箭矢的尾羽,還有一片粘稠滑膩的**。

蕭玉融瞳孔震顫,看清了自己掌心刺目的血色,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

到這一步,李堯止還是下意識在用身軀護著她。

萬箭攢心,她亦是甘之如飴。

她顫抖著閉上眼睛,“跟了我,後悔嗎?”

“不悔。”李堯止回答。

蕭玉融最後一次問:“值得嗎?”

李堯止答:“值得的。”

“昭陽!”一道明亮的聲音仿佛照亮了迷霧。

崔辭寧策馬加鞭,領兵破霧而來。

將領焦急道:“主君!他們後續的援軍到了!”

他們原本的目的就是借著空城先殺對方的謀士或武將,得手之後就該趕緊撤退才是。

可他看柳品玨的臉色,頓覺不妙。

崔辭寧如約而至,一時間刀劍相向,一片混亂。

“主君!”阿南阿北閃到柳品玨身邊。

柳品玨臉色慘白,一把抓住了阿南的手臂,“她、她……”

阿北臉色也不好看,心頭被莫大的惶恐籠罩著。

“我去尋!”阿南一咬牙,推了阿北的肩膀一把,“你和主君先走!”

“走吧主君,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阿北定了定心神,“她不會死的,我剛剛看到李堯止在她身後,她不會死的。”

他重複了很多遍她不會死的,也不知道是在勸說柳品玨,還是在安慰自己。

柳氏撤兵了。

“昭陽!”崔辭寧匆匆翻身下馬,朝著蕭玉融的方向跑去。

“明陽,這裏!”蕭玉融喊道,臉色蒼白,“快!紹兗中箭了!”

崔辭寧看到李堯止那模樣,也是倒吸一口涼氣,高聲喊道:“這裏!快!”

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扛起李堯止,軍醫上前來檢查傷勢和做緊急處理。

崔辭寧緊張地上下查看渾身是血的蕭玉融狀況,“昭陽,你怎麽樣?”

“我沒事,這都是紹兗的血。”蕭玉融目光追隨著李堯止,搖了搖頭。

兩邊一個棄城,一個重傷,都是元氣大傷。

雙方都短時間內休養生息,默契地都沒有開戰。

柳品玨在戰場上的反應太大,自然招惹了族人的懷疑。

“擒賊先擒王,既擒住了蕭玉融,為何不殺?”

“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主君為何放棄了?”

“主君該不會是真對昭陽公主心生情愫,於心不忍了吧?”

“先前那個扶光在的時候,我便起疑了,怎麽會有那麽巧呢?你說扶光該不會就是昭陽公主吧?”

“難道主君這是為了一個女人,將江山,將柳氏氣質於不顧?”

柳品玨現在沒有心思應付這些閑言碎語,倒是阿北每次都冷著臉,但凡是聽到了這樣的話都要重罰。

阿南始終沒有消息。

柳品玨一天比一天焦灼,他反複想到那天迷霧裏衝陣在前的身影,還有萬箭齊發的場麵。

怎麽會是蕭玉融?

不是說是謝得述嗎?

他早已經切切實實地失去過蕭玉融一次了,他親眼看著蕭玉融在李堯止懷裏失去氣息,而他晃動蕭玉融的手時,也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他始終不願意相信蕭玉融死了,暗中派人搜尋。

但其實他也清楚,他還是在自欺欺人。

當蕭玉融出現在他麵前時,他是何等的不可置信。

連柳品玨自己都說不出,他那時候是怎麽想的了,隻是莫名眼眶就濕潤了。

心底的潮濕似乎也催生出了青苔,蠢蠢欲動。

而到了如今,難道他又親手害死了蕭玉融嗎?

“阿南有了什麽消息嗎?”柳品玨看到阿北走來的時候,問道。

阿北情緒低落,搖了搖頭,隻有沉默。

柳品玨深吸了一口氣,坐了回去。

那個小魔王,保不齊又是跟那回詐死一樣,是設計在騙他呢。

說不定到了夜裏,就趁著他們放鬆警戒,夜襲來了。

他隻能不斷地安慰自己。

阿北說:“那邊的探子隻說是看到了公主回營時候聲勢大,郎中不斷出入營帳,似乎是哪個受了重傷。端出來的血水都是一盆接著一盆的,場麵可怕得很。”

柳品玨臉色更難看了,“沒看到是誰嗎?”

阿北搖搖頭。

“但是……”他艱難道,“好像是看到了她渾身是血,還有換下的血衣……”

柳品玨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蒼白的臉色看得阿北心一緊。

“主君!”阿北忙伸出手,下意識要去扶柳品玨。

“無礙。”柳品玨閉上了眼睛,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