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融的僚屬低聲安慰蕭玉成:“這裏是雲水,如今都被柳氏把控著呢。柳品玨必然是為了博個美名,此時不宜與他們起衝突啊,否則折在此處,如何為公主報仇?”

是、是。

蕭玉成深吸一口氣,強忍淚眼,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亂。

有蕭玉融的幕僚上前給柳品玨致歉:“實在是不好意思,骨肉至親,四王這才情緒失控,處理不周了。”

他們現在是喪主,對於這種情況不能翻臉,隻能咬著牙忍氣吞聲給柳品玨道歉。

蕭玉融這些門生故吏裏頭,現在也是大多數人都覺得是柳品玨害死了蕭玉融。

柳品玨知道他們心中想法,也沒有計較。

餘祐離得近,所以蕭玉成最先到。

後麵陸陸續續到的基本上都是從各地遠道而來的,都是蕭玉融的門生故吏。

尤其是公孫鈐、謝得述和度熙。

公孫照來不了,要是撤走這麽一大批官員,那可就真是亂了套了。

更何況現在是停靈,出殯時蕭玉融的屍骨還得回玉京呢。

公孫照得留在後方穩定局勢,安撫好公主舊部,不能自亂陣腳。

所以來的是公孫鈐。

公孫鈐也是怕弟弟撐不住,畢竟得知噩耗的時候,他就看見自己弟弟麵色慘白如紙。

公孫照癱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握著公孫鈐的肩膀,“兄長,我當時的確不該放任那些人去的,我就該把知道的都告訴主君……憂思過度……是我,是我害了她……”

公孫鈐絞盡腦汁說盡了蕭玉融需要他安撫舊部,才勉強穩住了公孫照。

至於玉殊也是同理,他得在玉京穩住蕭玉融的兵權,穩住扶陽衛。

不能蕭玉融一死,就讓她多年努力功虧一簣。

玉殊抱著玉龍雙劍哭了一夜,對著劍默默發呆,回憶起來與公主相處的點滴。

第二日一早又哆嗦著,捧著劍,強撐著去穩住局勢。

士為知己者死。

他恨完自己,恨完周遭一切的人,咬著牙抹抹眼淚又得頂上。

不是現在,要殉主也不是現在,得把那些人都殺光了才能死。

所以來的才是公孫鈐、謝得述和度熙。

度熙在棺木邊守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才為蕭玉融彈一首曲子,有時候是琵琶,有時候胡笳。

一曲斷人腸,他泣血般落淚,琵琶弦斷不成章。

“說好的回來聽我琵琶呢?公主,你騙我,你起來。”度熙掩麵而泣。

其餘時候,他便呆呆地守在靈柩前,淚眼朦朧,不肯離去。

公孫鈐也為的是那一句士為知己者死,拎著酒壇子醉得七暈八倒,在眾人驚詫的眼神底下搖搖晃晃地跪倒在堂前。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他仰頭大笑著。

公孫鈐低頭提筆揮墨,寫下挽聯,淚灑衣襟,暈染墨跡。

“說好回來一塊喝酒的,主君,你食言了。”公孫鈐拿酒壇對著半空中輕輕一碰,眼淚砸進了酒壇。

謝得述意外的安靜,他靜悄悄地看著外麵燃燒的火盆,腳尖挪動了一下。

李堯止突然間出聲:“那裏在燒她的遺物,你是想被一塊燒嗎?”

謝得述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茫然,“難道我不是她的遺物嗎?”

“你不是,我也不是。”李堯止說道。

他低著頭,自始至終跪坐在那裏,像是跟此世間都一並隔離了。

“你是瘋了嗎。”謝得述問得像是一句陳述句。

李堯止現在閉上眼睛都是蕭玉融蒼白的臉龐,是她滿掌的血,卻摸他臉的模樣。

是蕭玉融一麵說話,一麵血止不住地從喉嚨裏湧出來的模樣。

他聽著蕭玉融說好疼,卻無能為力,一遍遍在蕭玉融耳邊哀求不要死,不要丟下他一個人。

李堯止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睛,避而不談:“你為什麽不另擇明主?”

謝得述緩慢地搖頭:“我隻有她了,隻有她是我的主人。”

“那替她守著吧,守著楚樂。”李堯止說。

謝得述沉默了半晌,跪在旁邊,小聲說:“我不能跟她一起死嗎?”

“能用的武將太少了,楚樂後頭的危難多著呢。”李堯止道。

“嗯,那我先不死了。”謝得述用泛著紅的眼睛望向棺木。

崔辭寧也到了,他來前一路上,心底茫然的可怕。

愛恨此消彼長,他早就混淆了。

當他真正一言不發地站在靈堂前的時候,可悲地發現了這件事情。

前世的那個影子又出現了,角落裏似乎又出現了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凝視著他,什麽話也不說。

那是前世的蕭玉融?還是如今的蕭玉融?

又是照熙六年的冬天。

滿目的白晃得崔辭寧心痛,崔辭寧踉蹌了一步,望向棺木。

崔辭寧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猶如雪盲一般,耳邊一陣陣的嗡鳴聲。

“將軍……”身邊的親衛擔憂地去扶他,怕他撐不住了。

崔辭寧揮開身邊人的手,大步上前,衝進了堂內,到了李堯止旁邊,“你就是這麽看顧她的?”

“你告訴我長痛不如短痛,叫我早日遠離她,你就是這樣看顧她,叫她丟了性命的嗎?!”他去拽李堯止,去質問。

李堯止的眼睫顫抖著,透過他濃密的睫毛,崔辭寧似乎看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水光。

“是,是我剛愎自用,是我自以為是,這才害了她,叫她心氣耗盡,油盡燈枯。”李堯止低聲說道。

李堯止這樣,反倒是叫崔辭寧一下子卸了力,滿腔憤恨無處發泄。

不僅僅是李堯止,是他們所有人。

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對的?

是去年近黃昏,她叫他不必給她留全屍,挫骨揚灰也無妨。她祝他恩仇得報,前路坦**。

是他夜闖公主府,他們交換了含有血腥氣的一吻後,她問他還愛不愛她,他說他們前世血海深仇。

是他們收兵歸途上決裂,她徒手抓著他的刀往自己心口刺,慘淡笑著說等他來殺。

還是……還是更早?

早到平南洞穴裏他們都笑到喘不過氣,笑到哭泣的時候。

早到他說要帶蕭玉融會崟洲,請蕭玉融喝最烈的酒的時候。

早到蕭玉融說要帶他走,玉京的公主府也是他的家的時候。

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伏筆了嗎?

草灰蛇線。

大霧散去,命運收支的時刻,他才窺見那些崢嶸的真心,藏在微塵中的瞬間。

真心實意愛過的人,刻骨銘心恨過的人。愛不能愛,恨不能恨。

崔辭寧跪倒在棺木前,掌心緩慢而艱難地貼上冰涼的棺槨,低下了頭顱。

他用另一隻手捂住了眼睛,無聲地哭泣,哽咽不能語。

他竟如此發現,他愛她。

愛到膽怯,恨到殘缺。

王伏宣和王婉茹來遲了些,畢竟王伏宣腿腳不便,不良於行。

盡管消息傳遍楚樂,但是在真正到雲水之前,王婉茹還是執拗地不肯相信蕭玉融會死。

王伏宣當然也是一樣的,隻是他心裏比王婉茹更清楚一些。

王婉茹看著自家三哥慘白的麵色,就知道事情已經不對了。

她看著王伏宣跌跌撞撞從輪椅上爬起來,到棺木麵前,卻像是突然間失去了一條腿一樣,直愣愣地摔著跪了下去。

靈柩上覆蓋著華麗的錦緞,上麵擺著純白的花。

王伏宣連再上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就扶著棺槨俯下身。

王婉茹看不到王伏宣的表情,隻是王伏宣的肩膀有些顫抖。

他緊攥著自己有暗疾的那條腿膝蓋,手腕都在哆嗦,似乎是痛極了。

他向來都有自毀的傾向,本質上和蕭玉融無限地接近。

蕭玉融睚眥必報,王伏宣錙銖必較。

身體的殘缺和病弱,長久以來的相伴與偏執,一樣隱秘的自毀心態。

他們這些齊聚玉京的世家子弟,誰不是誰的青梅竹馬?

病梅孱竹,可笑至極。

王伏宣不會再偏向於自毀了,他也不再會質疑活著的意義。

正是因為蕭玉融,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前所未有的鮮活。

王伏宣開始明白那些粘稠得化不開的情愫不是愛也不是恨,那很單純,就是蕭玉融。

王婉茹哭得昏厥過去數次,嗚咽地跪在棺槨邊哭:“你醒來,公主,你醒來啊……”

“你說要我做女官,你說與其將一生交給一個男人,倒不如交給你……我交給你了,你為什麽拋下我?你醒過來……”她哭得心碎。

淒厲的哭聲持續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後是選定的黃道吉日,安排的儀仗根據品級和地位,位同天子。

抬棺的是扶陽衛,隊伍一經出發就得摔碎靈前用來燒紙的瓦盆。

誰來摔?

這時候終於趕到的是霍照。

霍氏的人來的路上還遭遇了有宿仇的世家伏擊,看準了霍照此時心緒不穩,無心戀戰才下的手。

霍照根本沒帶多少人,輕裝快騎,大多都是霍氏裏跟蕭玉融關係好的。

一行人被絆住了手腳,風塵仆仆,姿態狼狽才到了雲水。

一路上滿城的縞素就已經讓他們心亂了。

霍照還受了傷,沒顧著處理就往雲水趕。

他還是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他看著長大的,活生生的孩子會離開。

這一定是跟當年平南失蹤一樣,隻是蕭玉融用的計策而已。

霍照翻身下馬,快步朝著那個方向,越近,腳步卻逐漸慢了下來。

他失神地望向前方,他身邊的幾個霍氏族人連忙擔憂道:“家主……”

但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他們隻能抽噎著道:“節哀啊……”

霍照的額角還流著血,新鮮的血液順著幹涸的血漬繼續流淌下來,他突然間就哽咽起來。

他和慘白撞了滿目。

霍照在那時候失聲,完全哭不出聲音。

來吊唁的人看他這樣子實在是可怕,上前詢問情況,關切地問著他。

霍照說不出話,泣不成聲,用手指了指棺木。

那些人卻又沉默了,半晌才歎了口氣,憋出一句:“節哀順變。”

節哀,又是節哀,要他怎麽節哀?

霍照到了此時才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

“正巧你趕上了,便由你來摔盆吧。”柳品玨望向霍照,將手裏的盆遞給他。

霍照近乎顫抖地接過瓦盆,高舉過頭頂摔碎。

以此為信號,樂師們頓時奏響了哀樂,聲聲似是泣訴。

跟隨的人身著素服,長長的送葬隊伍緩緩出發,親者舉著旗幟和幡幔前行,引領隊伍。

棺槨抬在中間,其餘人跟在後麵。

按理說不可停下,但要送蕭玉融回玉京,快馬加鞭都嫌慢。到了玉京城門,才算是真正開始。

這路途上也不可能叫所有人不吃不喝不休息,也有歇下的時間。

霍照沉默地坐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著所有人整裝休息,啃點幹糧,看著蕭玉融的棺槨發呆。

“家主,吃點東西吧,一直不吃不喝的也扛不住啊,你身上還有傷呢。”霍家的表哥把幹糧和水囊遞給霍照。

霍照低眸,沉默了片刻,“我吃不下,你們吃吧。”

他這樣反而叫人心急,“表妹若是在,也見不得你這樣啊。”

霍照照舊不說話。

柳品玨駐足,“再往前,我便不送了。後頭的路,得由你領著操持。”

再繼續往前,就快到玉京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場,斷然不可能這麽光明正大地回到玉京。

送到這裏,已經是柳品玨的極限了。

“隻有你沒有哭。”霍照說道,他靠著樹幹坐著,終於抬起頭看向站立在麵前的柳品玨,“你甚至沒有為她掉一滴眼淚。”

柳品玨沒有說話。

但阿北有些忿忿不平。

隻有他知道,柳品玨是哭了的。

在確認蕭玉融失去了脈搏和氣息之後,柳品玨近乎茫然和呆滯地輕輕搖了搖蕭玉融的手,喊出那一句“卿卿”之後。

柳品玨的眼角隱秘地滑落了一滴淚珠,不多,就一滴。

可偏偏這一滴眼淚,是阿北記憶之中柳品玨頭一回哭。

畢竟像柳品玨這樣鐵石心腸的人,連生父亡故都未見哀容。

阿北實在是想不到,除了蕭玉融這個世間還有什麽東西能讓柳品玨真真切切動容,確確實實傷心。

在蕭玉融那裏,柳品玨有太多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