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行進三日後,瓬人軍出了渤海郡邊界。

接著再往南行進一日,終於見到了奔流不息的黃河。

找到黃河便等於找到了黃河的入海口,接下來隻需要沿著黃河一路向下遊行進便必然能夠準確的到達目的地。

而之後路途中的風景,也令吳良領略了這條華夏母親河的可畏之處。

與後世經過無數次整治的黃河不同,此刻的黃河仍是一條不受控製的地上河,也叫作懸河。

作為世界上含沙量最高的河流,尤其在流經黃土高原之後,河水中的含沙量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恐怖的程度,如此來到下遊,這些泥沙便會有相當一部分囤積下來,因此形成高於周圍地勢的河岸。

然而這樣的河岸並不穩固,一旦黃河上遊降水量增加,又或是出現其他影響黃河水位的因素,這條本就高於周圍地勢的母親河立刻便會衝破泥沙堆積而成的河岸,將周圍的一切吞噬的幹幹淨淨。

這便是靠近渤海的這片沿海地帶在這個時代淪為無人區的主要原因,哪怕後世的人也無法與這樣的黃河抗爭,隻能不斷通過清淤疏堵的方式來使黃河變得溫柔。

而此時此刻的黃河下遊。

吳良看到的隻有成片成片被母親河肆虐過的痕跡。

有些百年千年的樹木被連根拔起,歪歪斜斜的靠在幹涸的黃色泥沙之中;

有些小一些的山峰山腰之處還留有明顯被黃河光顧過的痕跡,像是在黃色顏料中輕輕的蘸了一下;

有些山石頂端則憑空架著一艘小破船,這顯然不可能是人類的行為藝術;

有些犄角旮旯中則夾著一些人類與動物的枯骨……

吳良此前已經去過了羅布泊,穿越了荒無人煙的白龍堆,進入過無人生還的駱駝墳,但就算是於這些極度惡劣的環境相比,這片唯一黃河下遊的無人區也不遑多讓,唯一的區別便是這片土地並非寸草不生,相反,黃河為這裏帶來了大量的泥沙,使得這片無人區的土地比天朝的許多地方都要肥沃,植物與動物在這裏如魚得水,隻是現在的人類還沒有辦法在這裏維持穩定的生活,隻能退避三舍。

不過雖然說是無人區,但這片區域其實並非沒有任何人煙。

瓬人軍在行進的過程中,便見到了一個極小的村落,這個村落總共隻有二十來戶人家,將房屋修建在一處地勢略高的山崗之上,又在山崗下麵肥沃的土地中開墾出了一小片農田。

他們是為躲避戰亂而來。

這片區域不在大漢劃定的國土範圍之內,軍閥豪強亦不會將其放在眼中,於是這些人便逃到了這裏,他們寧願麵對母親河隨時可能決堤的風險,也不願卷入與自己無關的殘酷戰爭。

見到瓬人軍時。

這個村落的村民表現的有些緊張,不願與他們進行過多的交流,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不歡迎。

因此吳良也並未打擾他們,僅僅是簡單的攀談了幾句,詢問了一下關於黃河入海口的事情便帶人離開了。

如此又沿著河岸行走了兩日。

瓬人軍見到了另外一個村落,這個村落更小,村子裏總共隻有七戶人家,與前一個村落不同,他們顯然並沒有那麽懼怕黃河,直接便將村落建造在了河岸附近。

而且他們不但有船,村落中間的竹竿上還晾曬著漁網,屋頂則晾曬著幹魚。

從這些細節上不難判斷的出來,住在這個小村落的應該是一些靠黃河為生的漁民。

“公子,我去村子裏探探消息?”

站在百米開外觀察著這個小村落,楊萬裏來到吳良身邊請命。

“不必,那裏不是正好有一個人麽?”

吳良指了指位於黃河邊上的一塊一人之高的褐色巨石說道。

隻見巨石上正坐有一個戴著草帽的人,那人也穿了一身灰色的衣裳,麵朝黃河仿佛凋像一般一動不動,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不過此刻也已經注意到了瓬人軍的到來,扭頭看向了他們。

“老鄉。”

吳良主動抬手打了一聲招呼,盡量令自己顯得和善一些,免得像再上一個村落一般引起村民不必要的緊張。

“唉!”

那人倒也不認生,頗為爽利的應了一聲,接著便施展了一招“腰馬合一”,單手撐著巨石一躍而下,邁著步子向瓬人軍這邊走來。

“你們先在此處等著。”

為了避免給對方帶來壓力,吳良對眾人囑咐了一句,便孤身一人迎了上去。

如此來到近前,待那人將頭上的草帽摘下,吳良卻才看出對方是一個中年往上的男子。

常年風吹日曬的生活,令此人的皮膚黑的發亮,雖然身材看起來略顯消瘦,但露在外麵的胳膊看起來卻很有力量感。

“你們的模樣看起來也不像是逃荒的流民啊,你們自何處而來,怎會來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

不待吳良自我介紹,這名男子便打量著他與身後的瓬人軍主動問道。

“老鄉看人真準,我們的確不是逃荒的流民,之所以不遠萬裏來到此處,其實是為了尋訪一處古跡。”

吳良笑嗬嗬的道。

“古跡?”

男子蹙起了眉頭。

“不錯。”

吳良又半真半假的道,“我自幼以太史公為人生榜樣,立誌要撰寫一部比《太史公記》更加詳盡真實的史書流傳後世,因此這些年散盡家財四處遊曆采集傳聞,每當聽聞哪裏有祖宗遺留下來的古跡,必要前往尋訪加以證實。”

“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不過聽起來倒很勵誌。”

男子聽完愣了半晌,最終卻搖頭說道。

“……”

吳良汗顏,不過這年頭文盲率極高,何況還是這種生活在“無人區”的百姓,沒聽過太史公亦屬正常,於是又道,“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吃飽了撐的找些自認為有意思的事去做罷了。”

“你這麽說我就明白了,看來你的家境應是十分不錯,否則如今兵荒馬亂的,一般人光是填飽肚子便已經要起早貪黑拚盡全力了,哪裏有功夫像你一樣四處遊曆。”

那男子點了點頭,又道,“不過說起古跡……我自幼便在此處生活,這地方好幾年都見不著一個活著的生人,哪有會什麽古跡,就算真有肯定也早就被黃河衝沒了,你莫不會是被人欺騙才來到此處吧?”

活著的生人?

這話聽起來略微有些奇怪,難道常能見到死人不成?

吳良暗自將這個細節記在心裏,接著又笑道:“若是沒有就當做遊覽此處的風光了……說到此處,倒要向這位大哥討教一番,大哥既然自幼生活在此處,對這裏的情況應該了如指掌,可否請教大哥,此地距離黃河的入海口還有多遠路程?”

“這你可就問對人了。”

那男子自得一笑,指著黃河的流向道,“你若要去黃河的入海口,隻要再沿著河岸繼續走上50裏地便可到達,不過再往前走水勢便更疾了,稍有不慎落入其中八成便是有去無回,你們可要小心一些……嘿!說起黃河的入海口,我忽然想起來,那地方似乎還真有一處不知何時建造的古跡,你要尋訪不會便是那裏吧?”

聞得此言,吳良自是精神一振連忙道:“可否請大哥為我描述一下那處古跡有什麽顯著的特點?”

“我隻記得那地方有三道石頭凋刻而成的門樓。”

男子回憶著說道,“不過那地方我也不曾去過,隻是遠遠的看過幾眼,你若是要去那裏最好也不要再想了。”

“這是為何?”

吳良奇怪問道。

“因為早在幾十年前的一次黃河改道中,那地方便已經被圍攏起來成了河中的一個孤島,偏偏那孤島邊上斷層形成了瀑布,導致水勢特別湍急,尋常的船隻根本就過不去,要是不用船隻浮水強渡更是無異於自尋死路。”

男子正色說道,“而且那地方可不是什麽好去處,你既從黃河上遊而來,應知黃河中時常有浮屍順水而下,我在水中布下的漁網每過幾日都要纏上一具浮屍,非將浮屍打撈上來才能收回漁網,心煩的很呐,而那地方如今便常年有浮屍聚集,最多的時候能有數百具浮屍一同聚集在岸邊,就算沒有那瀑布天下,你敢在一片浮屍之間渡河?”

“……”

聽著男子的描述,吳良已經腦補出了畫麵。

敢情如今那座“仙山”已經變成了一處三角洲?

還有水流湍急的瀑布?

還有聚集成片的浮屍?

這莫不是地獄才有的情景?

說起浮屍的數量,吳良倒覺得男子應該並未誇張,哪怕是在後世,黃河之中也時常出現浮屍,因此還衍生出了“黃河撈屍人”這個充滿了神秘色彩的職業。

而在這個餓殍遍地的時代。

吳良親眼見過有些地方將那些死屍推入河中簡單處理,曆史上曹老板在徐州屠城時,也是將死屍全部扔進了河裏,一度導致河道堵塞,根本沒有人在意這麽做是否會引發瘟疫……而黃河自西域流經中原,這些地區幾乎全部都處於兵家必爭的戰亂之地,順流而下的浮屍自然少不了。

正如此說這話的時候。

“大犬,天色不早了,還不抓緊收回漁網!”

一個突兀的女聲自遠處傳來。

吳良循聲望去,隻見不知何時一個中年婦人已經從村子裏麵走了出來,正對著與吳良說話的男子喊話。

中年婦人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吳良等人,不過她卻直接忽略掉了他們,得到中年男子的回應之後便又轉身回了屋子,也不知是有些生分,還是不歡迎他們。

“嘿嘿,婦道人家沒見過什麽世麵,見了人連個招呼都不會打。”

中年男子則嘿嘿笑著解釋道,“說起來,你可知我為何叫做大犬這麽個賤名?”

“為何?”

吳良心中大概猜到他想說什麽,但還是十分配合的問道。

“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占了一個大字。”

中年男子道,“而這犬字則是爹娘當初特意選的,他們說以牲畜為名,可以蒙蔽壽曹司,教那審死官以為我不是人,如此便不會似旁人一樣被勾走了,起這名字命硬。”

果然與吳良猜的差不多,不過他還是頗為配合的道:“原來如此,令尊令堂果然有見地。”

“哈哈哈,你說話也果然中聽。”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行了,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了,你若還要去尋訪那處古跡我也攔不住,我還是去收我的網了……不過臨走我還是勸你一句,那地方絕不是什麽好地方,你去了隔著河看看也就罷了,盡量莫要強渡,否則隻怕便再也回不來了。”

“多謝大哥指點。”

吳良施禮道了一聲謝,看著那中年男子上了停靠在岸邊的小船,便也回到了瓬人軍身邊。

方才兩人說話並未藏著掖著。

瓬人軍眾人雖然並未靠近,但距離他們也不遠,因此方才那中年男子的話他們也全都聽進了耳中。

如此吳良自然也不必再與他們複述一遍,隻是點頭說道:“走吧,還有五十裏地,再往前走走尋找一處合適的地方紮營,休整一夜明日應該便可到達。”

“諾。”

眾人趕了一天的路此刻已經有些疲了,不過依舊應了一聲按部就班的前行。

經曆過之前那個村落的冷漠與不歡迎之後,他們也不再想著在這個村落裏麵借宿,何況這個村落就那麽幾座小房子,根本不住不下他們這麽多人,到頭來還是得紮營,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結果如此剛剛走出十幾米遠,身後便傳來了一聲中年男子的叫罵:“他娘的,又纏上了浮屍,還他娘的是具女屍,真晦氣!”

“嗬嗬嗬……”

瓬人軍眾人聽到這個聲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哪知緊接著。

“啊!”

身後立刻又傳來一聲男子的驚叫,而後便是一個“噗通”的落水聲。

吳良等人連忙回頭看去,卻見河麵上便隻剩下了一搜空無一人的小船,以及船邊那剛剛落下的巨大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