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解法!”

甄宓目光深沉的給出了答案。

“屍解法?”

對於這個甄宓言明早在上古唐虞之前便已失傳的遠古巫法,吳良聽起來竟十分耳熟。

這其實是後世道教中的一種成仙之法,最早發現於魏晉時期葛洪撰寫的《抱樸子》中,南朝宋時期的史料巨著《後漢書》中也曾有所提及。

而《抱樸子》的作者葛洪,正是左慈唯一的弟子葛玄的從孫!

在《抱樸子》中,仙人被分為了三等,即天仙、地仙與屍解仙。

葛洪表示凡人也是可以通過學習與修煉成仙的,天仙與地仙雖遙不可及,但人們在修煉得道之後還可以通過一種捷徑成為“屍解仙”。

所謂“屍解仙”,便是要遺棄肉體凡胎,隻假托一物遺世而升仙,這物品可以是一身衣裳、一柄長劍、一柄木杖等等。

甚至基於遺棄肉體的手段與假托物品的不同。

“屍解”的方式甚至還出現了許多分類,諸如火解、水解、兵解、杖解、劍解、衣解等等,可謂五花八門,隻是萬變不離其宗罷了。

而結合在這間石室中看到的情況與甄宓方才口述的那段離奇往事。

吳良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

“你的意思是,‘鯀’用了這個‘屍解法’,那柄木杖便是他假托遺世的遺物,而那個協助大禹治水的叫做‘參’的工匠與‘鯀’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因此他才對洪水泛濫的九水了如指掌,才會全盤否定此前治水時使用的‘障水法’,才能夠根據經驗提出更加合理的治水之法,才會盡心盡力協助大禹完成治水壯舉,才能夠在成事之後抹除所有人的記憶,深藏功與名?”

吳良下意識的追問道。

“你竟也對屍解法有所了解?”

甄宓則是麵露意外之色,開口反問。

她方才就提到,這“屍解法”乃是她很小的時候聽塗山氏祖先含糊提起過的一種遠古巫法,並且這種巫法早在那個時候便已經失傳。

但吳良的表現,尤其是他問出的問題卻明顯像是知道“屍解法”的一些特點一般,這自會令甄宓感到意外,甚至覺得吳良有些深不可測。

“隻是些隻言片語的道聽途說罷了,怎能說得上了解?”

吳良含糊的解釋道。

“這就更怪了,我曆經數千年,關於此法也隻在塗山氏祖先口中聽到那麽一次,你活到如今也不過二十餘載,又能去哪裏道聽途說?”

甄宓顯然不信他的解釋,蹙眉打量著他,最終卻又並未追究下去,隻是說道,“你現在不想說便算了,誰又沒有點秘密呢,我也懶的逼問你,還是言歸正傳……不錯,我正是懷疑那個‘參’便是‘鯀’使用了‘屍解法’之後,故意變換身份出現在文命身邊,協助文命治理水患,直到完成生前未盡的事業之後才悄然離去。”

“完成生前未盡的事業……”

吳良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大,同時也對“屍解法”的功用更加好奇。

道教將使用了“屍解法”的人稱為“屍解仙”,認為這樣的人已經成仙,即是“仙”自然便應該有一些非同凡響的“仙跡”。

而“參”與“鯀”是同一個人,這便是一種難以解釋的“仙跡”。

摸出所有人的記憶,亦是一種後世科技都無法實現的“仙跡”。

所以。

成為“屍解仙”之後,具體究竟能夠擁有什麽樣的能力,還能夠展現出哪些“仙跡”,吳良亦是很想徹底搞清楚。

“可能也並非完全沒有私心吧。”

甄宓卻又說道,“‘鯀’治水不成,曾遭堯帝斥責治罪,百姓亦是怨聲載道,後來文命又繼任治水之事,若是依舊不成,恐怕也要似他一般受人唾棄,如此他們父子與整個有崇氏便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永生永世難以翻身。而也正是‘鯀’助文命辦成了此事,文命才成了人們敬佩稱讚的‘大禹’,舜帝年邁時才不得不將帝位禪讓與他,哪怕舜帝的子嗣商均不服奪位,天下諸侯亦隻擁護‘文命’一人,隻願追隨於他,誰又能斷言此間沒有因果呢?”

甄宓這番話亦是說得有理有據,吳良也不得不表示認同。

與舜帝當初接受堯帝禪讓時一樣,甚至完全就是同一個模板。

舜帝繼位之後,堯帝的子嗣丹朱不服,最終逼的舜帝又將帝位禪讓給了丹朱,結果天下諸侯不理會丹朱,於是不久之後,舜帝又重新拿回了帝位。

而大禹則是在接受舜帝禪讓之後。

同樣遭到了舜帝的子嗣“商均”的排擠,最終又將帝位禪讓給了“商均”,結果天下諸侯又是不理會“商均”。

於是不久之後,大禹也重新拿回了帝位。

然後夏朝正式建立,大禹的子嗣“啟”同樣經過一番爭奪之後,終於坐穩了帝位,天朝正式由“公天下”進入了“家天下”時代。

通過這些幾乎雷同的事情可以看出。

爭權奪利便是人類永恒的詛咒與主題,早在上古時期這樣的事情便已經在不停上演,而且樂此不疲。

隻不過不隻是丹朱與商均能力不行,還是手段不夠,他們均已失敗告終。

最終隻有“啟”辦成了此事,將天下變成了一家的天下。

誠然。

早在大禹稱帝之前,他的身邊便已經有了塗山氏與塗山女嬌這隻九尾狐妖協助,影響力肯定小覷,但從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跡來看,塗山氏與塗山女嬌應該並沒有直接參與治水之事。

而若是治水不成。

大禹定然隻會落得他的父親“鯀”一樣的結局,責罰、貶職、降罪,那帝位自然也絕對不可能落入他手,自然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夏朝,更加沒有他的兒子“啟”什麽事情。

而如果那個叫做“參”的工匠就是使用了“屍解法”之後的“鯀”所化。

那就有不得不令人聯想,“鯀”除了關心治水之事之外,其實也在下一盤不為世人所知的大棋!

除此之外。

吳良還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疑點。

張梁與嚴陸此前斷言,那四個置於石台之上的屍首便是傳說中的“四嶽”。

當時吳良並未多想,隻想盡快前往驗證一番,也好領略一下傳說中的“四嶽”的神采。

但現在。

吳良已經確定那四具屍首絕對不可能是“四嶽”,於是便想起了另外一處古籍中記載過的細節:舜帝繼位之後同樣苦惱水患,於是便詢問“四嶽”,有誰可以領導治水之事?“四嶽”共同推薦大禹,於是舜帝封大禹為司空,繼任治水之事。

這處細節實在容不得細想。

當時“鯀”才治水失敗,又偷了“息壤”被舜帝殛死於羽山。

那麽大禹是什麽身份與處境?

罪臣之後!

舜帝憑什麽相信,父親“鯀”辦不成的事,大禹便能夠辦成?

而“四嶽”又憑什麽推薦大禹?

這其中如果沒有什麽隱情是肯定說不過去的……而最重要的是!

那時“四嶽”還在!

吳良研究過古籍,“四嶽”並不是一種官職,不是換個什麽人都可以叫做“四嶽”,那就是自堯帝在位時便已經身負要職的四名扛鼎重臣的合稱。

而如果張梁與嚴陸此前在這處秘境中發現的甲骨文獻也是“事實”的話。

即是說。

丹朱當初修建這處地下秘境,原本肯定是要“四嶽”葬於此處的,因為“四嶽”推薦舜帝繼位,卻不支持他。

而這處地下秘境又是“鯀”盜來“息壤”助其修建。

那麽“鯀”便是這處秘境的總設計師與總監工,將“四嶽”製成實心肉並安置在四處石台上的工作也理應由他親自負責。

如此一來,“鯀”便有了許多操作的餘地。

再加上“躺”在這間石室的石**的並不是丹朱,而是“鯀”的木杖,這就更令人不得不懷疑“鯀”究竟在整個事件中起了什麽作用了……

而“鯀”的所作所為。

很有可能直接關係到“四嶽”是否還有機會活著麵前舜帝。

也很有可能直接關係到“四嶽”向舜帝舉薦由誰來接管治水事宜。

如此說來。

這算不算得上是一盤彌天大棋?

“但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

吳良微微蹙眉,沉吟著繼續問道,“依照你的猜測,‘鯀’要助大禹辦治水之事,可能還藏有私心,這些我都可以理解,卻理解不了他為何要盜取‘息壤’,為何要協助丹朱修建這處秘境,這些舉動看起來與後來的事似乎並無幹係吧?”

“Emmm……”

甄宓好像被吳良問住了,沉吟了片刻才道,“怎會沒有幹係?我聽文命說起過,自‘鯀’治水九年不成之後,舜帝為了平複民怨,已經打算命他自盡以謝天下,‘鯀’聽到消息便私自盜取了‘息壤’連夜逃回了羽山,待舜帝派人前來追殺時,‘鯀’早已沒了去向,就連文命也不曾見到父親最後一麵,更不知‘息壤’的去向,再後來沒過多久,舜帝便對外宣布‘鯀’已經被他斬首,並將一具無頭屍首示眾鞭撻以謝天下,此時才告一段落。”

“竟還有這樣一樁秘事?”

吳良驚奇道。

這麽說起來,當時“鯀”便已經山窮水盡的地步,除了躲在某個人跡罕至的窮鄉僻壤了卻殘生,再也沒有機會拋頭露麵去做任何事情。

若是如此。

他使用“屍解法”變換一個身份,有使些手段令自己的兒子大禹接任治水之事,協助其成為名留千古的治水英雄便也說得過去了。

但這“屍解法”應該肯定不僅僅隻是變換一個身份那麽簡單。

否則後世道教便不會有“屍解仙”這種說法了,若是沒有點拿得出手的本事,根本配不上“仙”這個字。

“那麽……關於‘屍解法’你究竟知道多少,可否詳細說於我聽聽?”

如此想著,吳良又道。

“你不是知道麽?”

甄宓卻側目反問道。

“不是說了我所知的那些隻是些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麽?”

吳良幹笑說道。

“據我所知,這‘屍解法’的本質其實不過是延續壽命的緩兵之法罷了,倒也沒什麽了不得。”

甄宓倒也不再與他理論,言簡意賅的說道,“夫屍解者,形之化也,這就是一種金蟬脫殼的手段,有些人明知壽命未盡卻要遇險,便可借助此法將魂魄封存於一物之中,從而摒棄肉身達到金蟬脫殼的效果,使得壽命得以繼續延續。”

“就這麽簡單?”

吳良一愣,這算什麽“仙”,還不如此前在公輸塚中見過的已經與“河神”融為一體的公輸班呢。

好歹公輸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得到了永生。

而這“屍解法”卻僅僅隻是摒棄肉身金蟬脫殼,卻依舊要收自然壽命的限製,如此化作一物苟活一世又有什麽意思?

吳良當然不願輕易相信這種說法。

畢竟方才甄宓還提到“鯀”變換成“參”的事情,這事恐怕就不僅僅隻是金蟬脫殼那麽簡單了。

“當然不可能隻是我說的這麽簡單。”

甄宓接著又道,“隻不過我也隻是聽塗山氏祖先隱約提到此法,至於使用了‘屍解法’具體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又會獲得什麽樣的奇異本事,我隻隱約聽到了‘辟穀’‘變化’之類,剩下的也說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屍解之後的人便不再是人了,至於究竟是什麽尚不好說,因此就算你得到此法,在沒有充分的了解之前,也切記一定要慎用,否則極有可能反害了你。”

“嗯……”

吳良心中略有些失望,不過依舊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他現在活得好好的,自然不肯輕易摒棄自己的身體,沒了身體便少了許多快樂,哪怕真做了神仙也沒什麽意思。

不過想到這些,吳良變忽然又想起了史書記載中左慈曾說過的一句話:“我之所以有大的禍患,是因為我有身體。等到我沒有了身體,我還有什麽禍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