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酒辭……

吳良自然知道曹昂什麽意思。

在坐的這些人與曹老板關係都不會太遠,又皆是有功之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傲氣。

如今見到一個素昧蒙麵的平頭小子忽然出現在這裏,並且還有一些被騎到了頭上,心中不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雖然看在曹老板的麵子上,他們應該不會公然挑釁,但到了暢所欲言的祝酒環節,難免會有人起哄試圖給吳良一個下馬威,又或是探一探他的深淺。

祝酒本就是酒桌上的娛樂活動,大家圖一個樂嗬,曹老板自然也不會說些什麽。

因此到時候,就隻能靠吳良自己了。

這裏的大部分人,哪怕武將也絕大多數是受過一定文化教育的士族,最多隻是豪門與寒門的差別,若是到時吳良連句完整的祝酒辭都說不出來,難免便會受人輕視,麵子上肯定會過不去。

結果吳良還未說話,曹稟便已經將話接了過去,一臉自信的道:“子脩哥哥,區區一個祝酒辭而已,此事你不必為他憂心,我與你說,前幾日伯父還親口誇他有些詩才來的。”

“哦?”

曹昂頗為意外的看向吳良。

他隻知吳良之前是個被謫為奴役的逃兵,倒並不知道吳良竟還是個有文化的人,這倒有些神奇了,難道此人其實也是斷了香火的寒門之後。

“年幼學習乩術時跟隨長輩識了些字罷了,談不上詩才,隻是使君謬讚罷了。”

吳良謙虛說道。

不過說到這祝酒辭,吳良倒立刻想到了後世一首堪稱冠絕古今的祝酒辭,若是抄來一用定可震撼全場,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隻是要不要這麽囂張……這倒是個問題。

以史為鑒,吳良想到了這個時代的一個能夠與曹老板的兒子曹衝相提並論的神童——周不疑!

周不疑與曹衝關係很好,兩個神童時常聚在一起玩耍,曹老板也喜歡的緊。

可惜天妒英才,建安十三年,曹衝病重不治而去世,年僅十三歲,曹老板悲痛之餘,竟開始顧忌周不疑的聰明才智,怕他以後成為曹魏的禍患,想要派人除掉他。

曹丕當時很是不解,連忙跑去諫言,表示周不疑還隻是個小孩子,沒什麽控製權術的本事。

結果曹老板卻說:“如果曹衝活著倒還罷了,如今曹衝不在,此人非汝所能駕禦也。”

於是,周不疑,卒。

Emmm……

你可以優秀,但不能比曹老板的孩子優秀,尤其是到了曹老板自覺時日不多,心中已經開始準備托付後事的時候。

不過再仔細一想,問題其實也並不大。

首先現在曹老板還是壯年,應該還不會開始考慮後事;

其次詩才不是治國攻城的才智,雖能留名但卻成不了大事,吳良又從來不參與軍事國事,而那周不疑年僅十三歲的時候就在曹老板久攻柳城不下的時候,為曹老板獻上攻城十計,這才是兩者最大的區別。

所以,就算吳良在這方麵略微張狂一些,應該也不至於叫曹老板疑心忌憚,完全不必畏首畏尾……

“我父也頗有詩才,能被他誇讚的人可不多。”

曹昂如此說著,便衝吳良露出一個“加油”的笑容,徑直向前麵的座位走去。

“有才兄弟,不要給我麵子,若是那些人敢為難與你,你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還有,誌才叔偷偷告訴我說,我伯父也是見你略有詩才,才故意做如此安排,這些人剛打了勝仗有些得意忘形,我伯父不便明說,你若是能幫我伯父挫挫他們的傲氣,叫他們知道什麽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便又是功勞一件。”

曹稟則湊過來繼續小聲說道。

“明白了。”

吳良微微頷首。

戲誌才這那隻老狐狸,太賊……

曹老板的心眼兒也多的像蜂窩煤似的……

……

大概一刻之後,賓客已經悉數到場。

夏侯惇、荀彧與程昱等人來了之後,也都過來與吳良打了聲招呼,這無疑越發令其他賓客好奇。

尤其是夏侯惇與荀彧,這兩個人目前在曹軍之中地位本就不低,並不見得比戲誌才差多少,再等到戲誌才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早卒之後,他們二人的地位更是水漲船高,曹魏的後勤與內政幾乎就是他們二人說了算。

也是因此,終於有人開始正視吳良。

居於吳良位子之下的人已經有些默默的收起了試探之心,開始考慮是否有資格去探吳良的深淺,而那些居於吳良位子之上的人,反倒開始躍躍欲試。

這對於吳良來說,反而是一次難度升級。

畢竟在他位子之上的人,能力、智慧、乃至學識應該都不會太差,官階也極有可能在他之上……

不過吳良並不擔心。

他準備的敬酒辭可是後世傳了一千多年依舊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能吟上兩句的名詩,又豈是這些絕大多數連一首完整的詩句都沒留下的漢末將領能夠比擬?

至於是否會招人記恨。

吳良就更不擔心了,他現在背靠的可是曹老板,懟他們又是曹老板的意思,況且瓬人軍是曹老板的直屬,與那些將領沒有半毛錢關係,就算記恨也極難找到機會報複於他。

如今可以算是奉旨裝X,又何須夾著尾巴做人?

如此待所有座位都坐滿了人之後,應該是有親衛跑去通知了一聲,曹老板終於在最合適的時候蒞臨宴會。

在場的所有人紛紛起身施禮。

曹老板還了一下禮之後,終於像一個正常的領導一樣進入了流程。

首先是一段所有領導都無法脫俗的又長又臭的講話。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各位將領奮勇殺敵,這次兄弟們幹得不錯,但咱們接下來的路還很長,一定要再接再厲,再創新高,如今保住了兗州,又拿下了半個徐州,明年咱們還有另外半個徐州要拿,接下來還要拿青州……之類雲雲。

總之,全是一些沒有營養、諸將聽了又隻能頻頻點頭稱讚的場麵話。

這一講就是半個時辰,實話實話,要不是怕被曹老板看到不開心,可能會立刻將他拉出去砍頭,吳良真心早就打起了瞌睡。

如此講話環節結束,曹老板終於宣布宴會正式開始。

兩排侍女立刻將熱了好幾遍的酒菜端入宴會廳,還是老規矩,每個人麵前的小食幾上各擺一份,自己吃自己的,不用擔心有人來搶。

不過這次的排場明顯要略微高一些。

等上完了酒菜,每個與宴賓客的旁邊還都留了一名專門幫忙倒酒的侍女……以至於吳良不自覺的想起了廣川王劉去墓中的“白玉杯”。

恰巧為他倒酒的這名侍女賣相與身材都還不錯,吳良多與她說了幾句:

“幾歲了?”

“回軍爺的話,年方二八。”

“嫁人了沒?”

“未曾嫁人。”

“瞧我這記性,這裏可是曹府,嫁過人的怎麽可能……失言失言,你家中可還有兄弟姐妹?父母尚在否?”

“……”

正當吳良自認為與這個侍女小姐姐聊得還不錯的時候,曹老板一句“諸位此次皆是勞苦功高之人,我先敬諸位一杯”打斷了二人的尬聊。

吳良連忙與眾人端酒起身,在曹老板的帶領下一同飲下杯中美酒。

“接下來便請諸位開懷暢飲,不必再有拘謹。”

曹老板終於說出了眾人等待已久的話。

話音剛落。

上位便有一名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來,對曹老板拱了下手,大聲建議道:“使君,今夜既要暢飲,光飲酒吃肉未免有些乏味,在坐不乏滿腹經綸的文士儒將,不如請誰為大家吟上幾句祝酒辭助助興如何?”

酒都還沒怎麽喝呢?

這就要來了?

吳良精神一振,略微直了直身子。

“文謙兄所言極是,請使君恩準!”

上位又有一個體型精瘦、麵容仿佛是用刀斧削出來一般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約好了似的站起身來,也對曹老板拱了下手,大聲響應道。

文謙?

這個稱呼顯然是字。

於是吳良瞬間就知道了前麵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的身份——樂進,字文謙,此時的職位應該是“陷陳都尉”。

至於後麵這個體型精瘦的中年男子。

雖然暫時還無法判斷他的身份,但想來官職應該不比樂進低,否則按照這時的禮節,稱呼起樂進來就不應該是“文謙兄”了,而是“樂都尉”。

“準。”

曹老板嘬了一口酒,餘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吳良,笑著點頭道,“隻是不知諸位誰有此雅興,可毛遂自薦,也叫我們大家領略一下你的詩才。”

結果不待有人站出來,那名體型精瘦的中年男子已經端著酒杯來到吳良麵前,舉杯說道:“吾乃使君帳下陷陳都尉於禁,這位小兄弟看著有些眼生,可否先為大家自薦一番,也讓大家認識認識。”

原來是於禁啊。

這就難怪了……吳良心中暗道。

曆史上於禁雖與張遼、徐晃等人合稱“五子良將”,但其實為人較為刻薄,對待麾下兵士極其嚴厲,動不動便要動用軍法,因此並不怎麽受兵士擁戴。

另外,他還晚節不保。

建安二十四年,於禁與龐德率軍協助曹仁攻打關羽駐守的樊城,結果被關羽打了個全軍覆沒,龐德寧死不屈,於禁卻舉軍投降。

後來曹老板得知這個消息,都忍不住哀歎了許久:“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

然而在這之前,還發生過一件與於禁此舉形成強烈對比的事情:

於禁曾有一個叫做昌豨的老友,當年昌豨兵敗投降曹軍,諸將士都認為應該將此人交給曹老板處置,結果於禁卻表示:“豨雖舊友,禁可失節乎?”,然後二話不說就把昌豨給斬首了。

這件事足以證明,於禁其實就是個“寬裕律己嚴與律人”的雙標狗。

當然,後來他也沒落下什麽好下場。

被俘兩年後,曹丕稱帝,孫權稱臣,於是便將於禁送回了魏國。

曹丕也是個蔫壞的家夥,一邊封於禁為安遠將軍,一邊又在於禁拜謁曹操的陵墓時,命人在陵內畫關羽戰克、龐德憤怒、於禁降服之狀,以至於於禁看到之後羞憤難當,不久就病死於家中。

“在下乃瓬人軍校尉吳良,見過於都尉。”

想著這些,吳良起身拱手道。

不管於禁到底是什麽人,現在都還不曾暴露出來,吳良自然也不會在曹老板麵前對他表露出什麽情緒。

“瓬人軍……校尉?”

於禁微微一愣。

眾人也是紛紛麵露疑色。

一來是因為“區區一個製作陶簋的工匠軍還有校尉?”,二來則是因為校尉與都尉同級,眾人誰都沒想到麵前這個年紀不大的年輕人,所拜官職居然能與於禁、樂進同級,他何德何能又有何軍功!?

“見禮了吳校尉。”

如此略微停頓了一下,於禁倒很快就反應過來,回過身來對眾人笑道:“吳校尉年少有為,定是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過人之處,不知諸位以為,這祝酒辭由吳校尉來起頭如何?”

“好!”

“請吳校尉賜教!”

“也叫我們見識一下吳校尉的才華!”

眾人早已有這個心思,見於禁帶頭,自是立刻大聲起哄。

起哄聲中,吳良卻是不慌不忙,淡然一笑道:“這有何難,即隻是起頭,我便做個拋磚引玉的引子博諸位一樂吧。”

來了來了,我的兄弟吳有才要開始顯露才能了!

隻顧悶頭飲酒的曹稟立刻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的望著吳良,麵露期待之色。

曹昂則將一杯酒放在唇邊,略微嘬了一小口,默默等待領略吳良那能被父親稱讚的詩才。

而曹老板與戲誌才雖然表麵上並無任何變化,但其實已經放勻了呼吸,也想聽聽吳良究竟會說出什麽樣的祝酒辭。

莫非此人真有些才華,難不住他?

眾人則是心中腹誹,於禁也是微微心疑,不過嘴上卻繼續笑道:“吳校尉請,我等洗耳恭聽!”

“好說。”

吳良自信一笑,扭頭叫侍女小姐姐幫他滿上酒杯。

而後高高舉起衝眾人敬了一圈,神色逐漸變得深沉起來,深吸一口氣,終於蠕動嘴唇說道:“諸位……我啥也不說了,都在酒裏,我先幹了!”

說完。

吳良舉杯一飲而盡,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坐回去了……

坐回去了……

回去了……

去了……

了……

所以……這就是你的祝酒辭!?

就完了!?

曹老板:???

戲忠:???

夏侯惇:???

曹稟:???

曹仁:???

於禁:???

樂進:???

諸將士:???

曹昂:“噗——咳咳!咳咳咳!”

曹昂一個沒忍住竟不慎被那嘬在口中一小口酒嗆了喉嚨,劇烈咳嗽起來,這聲音在此刻寂靜無聲的宴會廳內是那麽的突兀,甚至能聽到回聲。

“hiahiahiahiahia!”

看到眾人的表現,吳良心裏那叫一個過癮。

他在後世每日追看那些裝X打臉的爽文,早已深諳其中精髓,欲揚先抑這樣的經典套路隨手就來。

因此此刻搞這麽一出也不僅僅是為了裝傻充愣,而是為了做好鋪墊,要裝咱就裝一個大X。

順便也是在告訴曹老板,以後要是再有這種奉旨裝X的好事,一定要記得想著末將,末將才是這個時代最擅長此道的懂王!

如此在曹昂的咳嗽聲中。

眾人終於逐漸緩過一些神來,於禁又微微皺眉道:“吳校尉,你這祝酒辭未免也太過敷衍了些吧?非但不能作數,還要罰你三杯向大家賠罪。”

“別別別!”

吳良連連擺手笑道,“於都尉與諸位真是誤會我了,我可是一片好心,畢竟我隻是個起頭的人,拋磚引玉即可,倘若這祝酒辭說的太好,諸位可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詭辯!

眾人如何會信他。

於是當即又有人起哄道:“吳校尉說笑了,這裏最不缺的便是文士儒將,若吳校尉真能令我們無話可說,我等甘願自罰三杯!”

“不錯!吳校尉可不要說大話,你若真有祝酒辭,便請盡管說出來,我等自有判斷!”

“倘若吳校尉說不出,便要罰上加罰,那就是六杯了!”

“……”

感謝諸位父老鄉親這麽配合。

吳良一邊起身笑嗬嗬的拱手向眾人賠罪,一邊又叫侍女小姐姐滿上酒杯,這次幹脆走出食幾來當堂前。

“既然諸位呼聲如此之高,那我就隻好再獻一回醜了。”

吳良先是微微向主坐上有些搞不清他到底在搞什麽飛機的曹老板躬了一下身,免得事後曹老板怪他裝得太浮誇。

再轉過身來時,竟不再請眾人與他一同“滿飲此杯”,而是自顧自的將美酒送入喉嚨,一副“一百多個李白在你家門口將進酒”的豪放姿態,忽然大聲吟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還!”

轟!

隻這一句,原本還有些哄鬧的宴會廳瞬間寂靜一片。

這氣勢磅礴、豪縱狂放的語境隻在呼吸之間便感染了在場所有人,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大河之來,勢不可擋!

大河之去,是不可回!

好家夥!請秦始皇直接在你嘴裏登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