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歸藏歎一口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慢慢道:小碧兒,你幼時活潑可愛,善解人意,最投老夫脾胃.多年來你爹娘對我表裏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臉麵,這二人死數十次還少了?還有這個左飛卿,是我仇敵之子,本應除之,也是你背著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饒他一命,即便東島一戰,我也信守承諾,縱然殺了老笨熊,也饒過這姓左的小子,隻是小懲大戒,叫他受點兒微傷罷了.可笑溫黛那番婆子,還以為老夫不殺左飛卿,瞧的都是她的麵子.這段秘辛在萬、仙二人心中隱藏多年,縱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時虞照盯著仙碧,神色驚訝,左飛卿更覺心神激蕩,盯著仙碧,渾身發抖.仙碧雙頰發燙,咬了咬嘴唇,說道:萬歸藏,這件事你答應我不說出來的.左飛卿脫口而出:為什麽?仙碧揚起雪白下頜,冷笑道:我哭著求人,很有麵子麽?再說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萬感激,還不把人煩死,我可不想你欠我的情,寧可你感激我媽。左飛卿不由怔忡,虞照卻拍手笑道:說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俠士所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點,今日才算知道緣由.仙碧氣得俏臉發白,道:好啊,除了這個,我就沒別的好麽?虞照一愣,苦苦思索片刻,搖頭道:想不出來,你這人婆婆媽媽,挑三揀四,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尤其喜歡管我喝酒,說起來,真沒做過幾件好事.聽得這話,仙碧固然氣得說不出話來,左飛卿也是義憤填膺,恨不能揪住這廝,重重打上兩個耳刮子.萬歸藏卻擺了擺手,望著穀縝笑道:穀小子,我來作客,你歡喜不歡喜?穀縝眉頭一挑,嘴角閃過一抹笑意:歡喜,怎麽不歡喜,老頭子你大駕光臨,再好不過,就是本船小了一點兒,容不下你這尊大神.萬歸藏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坐下來……說到這裏,又拍了拍桅杆,說道:好船,比我那艘快得多了。說著漫步走向後艙,穀縝見狀,忍不住道:老頭子,在鶯鶯廟你就瞧出來了吧?我瞧出來什麽?萬歸藏目光一閃,微微笑道.萬某人向來眼拙,什麽形影相反啊,一月照三江啊,全都瞧不出來,能到這裏嘛,都是拜'紫微儀'所賜.怎麽,穀大先生,這樣子算不算違規,是不是論的智慧之道?穀縝密不禁語塞,方知自己一切謀劃,均已落入萬歸藏算中.其實當日在鶯鶯廟裏,萬歸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還有影室,但卻臨機收手,故作不知,讓穀縝取到真的紫微儀,一路趕到英格蘭近海,破解鯨蹤之謎.依照萬歸藏的念頭,最好讓穀縝等人將後麵的謎題一一解開,待其找到潛龍,再行奪累。故而眾人出海之時,他也憑借武力,強征來一條西班牙船,一路追趕,不料海上追蹤不似陸地,陸地上,無論腳力馬力,萬歸藏均能趕上穀縝一行,悄無聲息,從容追蹤,可一到海上,快慢全憑船速,萬歸藏神通再強,也不能隻身泅過茫茫大海,他算計雖精卻沒料到霍金斯的英格蘭小船遠遠快過西班牙大船,駛出亂礁不久,便失了穀縝一行的蹤跡,萬歸藏先時尚還隱忍氣機,不讓穀縝知覺,此時唯恐追丟,再也忍耐不住,運轉神通,以“同氣相求”之法全力搜索穀縝方位,正逢穀縝入睡,神思懈怠,頓為所乘,萬歸藏當即催船趕到,他心知此番必然驚動穀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臉皮,丟了本船,來到這艘船上。
穀縝明知萬歸藏的手段,但一問之下,老頭子的話卻是半真半假,一口咬定來到這裏都是“紫微儀”的功勞,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但這次如此說,找到潛龍之後,他也大可以說是因為紫微儀的緣故,至於什麽“猿鬥尾”,“蛇窟”,穀縝不說,他也大可不問,然而眼下形勢,穀縝卻無法不找潛龍,明知萬歸藏設下圈套,也隻好一頭撞進去。
中土眾人到此地步,方才當真明白萬歸藏的厲害,好比周流五要,時、勢、法、術、器,萬歸藏已得其四:時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時不我待;勢者,五大線索,已然過半;法者,尋找潛龍的法門大致已定;器者,這條海船就如萬歸藏所言,是很快的好船。隻不過叫人氣悶的是,這四要都是穀縝一方造就,直應了一句俗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間,望著萬歸藏的背影,眾人又是氣惱,又是灰心,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舌戰轉回艙中,眾人無不緘口,艙內寂寂,氣氛壓抑,枯坐良久,穀縝忽地拍了拍手,笑道:“如今也沒什麽好法子,仙碧姐姐指揮開船,薛耳依然追蹤鯨魚,至於萬歸藏麽,我來試著對付。”
仙碧奇道:“你怎麽對付?你打得過他?”
“打是打不過的。”穀縝笑笑,說道;“然這世上除了百戰百勝的將軍,還有一等傾危之士,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亂國。”左飛卿道;“你說的是縱橫之士,如蘇秦、張儀?
”穀縝道;“是啊,說不得,今日我便學學蘇秦、張儀,遊說遊說老頭子。”
“豈有此理。”左飛卿突地站起,白皙麵頰漲得血紅,厲聲道,“你要向萬歸藏求情?”穀縝一攤雙手,道:“如不這樣,還有什麽法子?”左飛卿不禁語塞,可仍是憤怒難解,盯著穀縝,胸口急劇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飛卿,穀縝說的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和萬歸藏談談,或許能夠見到一線轉機。”
左飛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義父,說不定他一看你的寶貝麵子,立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仙碧紅透耳根,氣道:“左飛卿,你這是什麽話?”左飛卿話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與萬歸藏仇怨太深,時下怨氣難消,猛一拂袖,飄身而出。寧凝見狀,欲要起身,又露遲疑之色,終歸坐下。
仙碧按捺心情,向穀縝道:“你要去談,我陪你去,哼,或許真如左飛卿所說,那人會瞧我一分顏麵。”穀縝擺了擺手,歎道:“姐姐雖然是他的義女,卻不知詞人脾性,萬歸藏的為人,無情無親無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絲軟弱,他對你的親情,對他而言,既是難能可貴,亦是深惡痛絕,他今日將你求救風君侯的事和盤托出,已有了割斷恩義的意思,一旦有變,他必然第一個拿你開刀,靈鼇島上,他先殺崔嶽,就是一證。崔嶽對他恩義極深,崔嶽都殺得,還有誰殺不得?”
仙碧聽了失神,回想少時萬歸藏待自己的好,到此地步,真真叫人不勝傷感。穀縝見她神色,歎道:“這幾日,姊姊避著他些。”當下起身,陸漸忽道:“穀縝,我陪你去。”
穀縝知他放心不下自己,便點頭答允。
船尾後艙處於甲板上方,在諸艙之中,居高臨下,地勢極為有利,萬歸藏占住這裏,頗有掌控全船之意。還未走近,便聽見萬歸藏與霍金斯交談,說的都是英格蘭語,穀縝這幾日聽多了這國語言,約莫識得幾個詞兒,隱約聽得二人言語中不斷冒出“西班牙”,“黃金”,“搶劫”等詞,霍金斯言語間似乎極為歡暢。
不一時,談論中斷,霍金斯吹著口哨從艙裏鑽出來,瞧著二人嘻嘻直笑,一臉的誌得意滿,揚長而去。陸漸瞧他背影,冷笑道:“這廝也投入萬歸藏門下了。”穀縝笑道:“這就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汙。”
話音放落,忽聽萬歸藏髒艙內笑道:“小穀兒,背後說長道短,可不是大丈夫所為。”穀縝笑道:“跟你老頭子一比,區區不過是剛發蒙的學生,哪兒算什麽大丈夫?”他突然自弱了身份,萬歸藏微感詫異,冷哼一聲:“無事獻殷勤,你鬧什麽名堂?”
穀縝嘻嘻一笑,走進艙內,左顧右盼。萬歸藏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盞魚油燈昏黃搖曳,見了穀,陸二人,問道:“你們來做甚?”穀縝笑道:“旅途寂寞,特來找老頭子你打雙陸,解悶消乏。”
萬歸藏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說道:“哦,你還帶了雙陸?”穀縝笑道:“這玩意是老頭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帶著。”說罷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打開盒中絲綢,卻是數十枚象牙棋子,絲綢攤開,?是棋盤。
萬歸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見穀縝分過棋子,便拈一枚,也不多說,隨手落下。穀縝應了一子,笑道:“老頭子,你方才給霍金斯吃了哪門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翹到一萬尺高,把南天門都給捅破了。”萬歸藏淡淡地道:“我教了他一個無本萬利、賺大錢的法子。”
“容我猜猜!”穀縝沉吟道,“你莫不是讓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萬歸藏從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有這點兒鬼機靈。前數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那邊發現一塊陸地,縱是《山海經》、《萬國圖誌》都不曾提及,真是鴻蒙初開頭一次。把陸地上先前也有幾個未開化的小國,西班牙人一到,便將其輕輕收拾了。可哀的是,這些小國雖弱,卻多是金銀,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驅使土著,采掘金銀,再以船舶滿載而歸,當地土著備受苦楚,哀鴻遍野,西班牙卻由此富甲一方,雄及一時。”
陸漸聽到這裏,忍不住道:“如此說來,這西班牙賺的都是不義之財?”
“不錯。”萬歸藏笑道,“但這不義二子卻是大可斟酌,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西班牙當年舉國精窮,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從那大陸到西班牙,海波萬裏,無兵可守,無險可據,西班牙的金銀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隻要船夠快,炮夠多,既可從容劫掠。”陸漸皺眉道:“你這麽不是教人做海盜麽?”
“海盜?”萬歸藏冷笑一聲,淡淡道,“金銀都是西班牙從土著手裏搶來的,本是不義之財,搶過來有何不可?這就是叫損強補弱,乃是天道。穀小子,這等事你也做過吧?四大寇百船財貨,被你攔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廝幾乎投海自盡。”
穀縝被他說到生平得意之事,撓了撓頭,嗬嗬笑道:“過獎過獎,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轉了行,不幹這營生了。”
“什麽叫轉了行?分明是轉了性。”萬歸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沒出息,少時銳氣消磨帶勁,叫人失望得很。”穀縝笑道:“老頭子,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歡殺人,我是能不殺就不殺,得饒人出且饒人。”
萬歸藏搖頭道:“世人癡頑愚昧,不殺不足以警世,不殺不足已立法,秦用殺戮,一統六國,漢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穀縝眼中微露譏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來老頭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卻是心懷蒼生的菩薩?”說著拍的一聲,重重落下一子。
“菩薩又如何?”萬歸藏拈起一子,舉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掃蕩十萬魔軍,這算不算殺戮?”
穀縝未答,陸漸已搶著道:“那是魔,又不是人!”萬歸藏道:“那麽你敢說,這浩浩十萬魔軍,就每一個無辜之魔?”陸漸一愣,他隻想人是人,魔是魔,這些魔是否無辜,卻沒想過。穀縝笑了笑,解圍道:“魔者多惡行,那是該殺。”萬歸藏道:“人的惡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於魔族,年少無知,未及行惡,算不算無辜?”
穀縝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惡將來未必.”萬歸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馬行空,飄然落下:那麽人呢,而今雖不行惡,將來可也未必,哈哈,將來,將來,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定?按照你的話,這天下人豈不都有為非作歹的可能?”
穀縝一怔,凝視棋盤,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紙,並無點墨,是黑是白,全因後來.”談笑間輕輕落下一子,化解萬歸藏的淩厲棋勢.
穀縝笑道:“鬧了半天,佛教、儒家都是殺戮的大行家.那麽道家呢?逍遙於山水,忘情於江湖,神遊於無有之鄉,與殺戮沒有幹係吧?”
萬歸藏微微一笑,應了一子,淡然道:“若論殺戮,道家才是殺人的祖宗.”穀縝怪道:“這話怎講?”萬歸藏道:“敢問自古以來,何事殺人最多?”穀縝沉吟道:“殺人最多,莫過於兵事,屠萬姓,毀名城,流血漂櫓,伏屍萬裏.”
萬歸藏道了一聲“好”,說道:“《道德經》有言:‘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論兵法之要,竟是先於孫子.自此之後,道不離兵,兵不離道,兵家道家,異途同源.”
陸漸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將軍是將軍,八棍子也打不著,怎麽會是同源?”
萬歸藏笑了笑:“《道德經》論道德,將‘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說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無所不至,隨物賦形.《孫子》論兵法,亦將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變化,不拘常態.至於道家中以實就虛,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無為而無不為,種種道理,均可化之於兵法,故而孫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首論'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實也源自黃老之術.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以神聖淩凡塵,視凡人如螻蟻,將這道理行之於人世,頓成刑名造勢,法術權詐.所行之事,無不刻薄少恩,殘酷非常.司馬遷就看得明白,將道家老莊與法家申韓並列,以為申不害本於黃老,韓非子極慘少恩,都是源於老莊道德之意,秦一六國,外用於兵,內用於法,殊不知這兩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緣故,後世道家,多成亂源,張道陵割據在前,太平道禍亂在後,黃巾百萬,蹂躪中國,何晏談玄,流毒無窮,開啟五百年之戰亂,幾乎亡我華夏.穀小子,你說,這道家算不算殺人的祖宗?萬歸藏手中落子如飛,口中談笑無忌,他詞鋒淩厲,穀縝一時反駁不得,隻得笑道:這麽說,還是墨家最好,兼愛非攻.萬歸藏淡然道:墨家立意雖高,手段卻落了下乘,講究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所謂非攻,卻受製於攻者,要麽殺人,要麽被殺,說到底還是殺戮罷了.陸漸聽到這裏,不覺歎了口氣,說到:難道這世上便沒有不殺之法?萬歸藏笑笑:那倒並非沒有.陸漸一時間忘了敵我,由衷喜道:什麽法子?萬歸藏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殺.陸漸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萬歸藏瞧了穀縝一眼,笑道:穀小子,你說呢?穀縝道:兵法又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謀略外交,耍得對方暈頭轉向,不敢跟你交手.萬歸藏笑而不語,穀縝盯他一陣,道:難道錯了?萬歸藏笑道:這麽多年,你這小子仍是改不掉輕浮投機的毛病,你說得不錯,卻不是最要緊的.自古以來,擅長伐謀伐交的國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實歸根到底,能不戰而屈人的法子隻有一個,那就是比對手要強,倘若伐謀,伐交,伐兵均能強過對手,以至強服至弱,自當不戰而勝,既然不戰而勝,又何必殺人?穀縝盯著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說,你老頭子處處強過我等,大可不戰而屈人之兵,用不著心急殺人了.萬歸藏微微一笑:舉一反三,說得不錯.穀縝道:可你以往告訴我,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損強補弱,方為天道,損弱補強,那是人道.萬歸藏笑笑,說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從何而生?天生五穀,五穀化氣,氣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隻不過,天道如水,隨物賦形,在天上,它是一個模樣.在水中,它是一個模樣,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個模樣,可說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縱是老子、佛陀,也僅能知其一麵,不可麵麵俱知。損強補弱是天道,損弱補強又何嚐不是?不損弱,何來強,若無強,又從何損之?”
這番話玄機極深,陸漸聽得頭大如鬥,在一旁悶悶不樂,穀縝卻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頭子,閑話說了一通,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奉勸你兩句。這江湖裏不過是一群武夫,縱然一統,又有何用?至於做皇帝,更無樂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敲得煩死。你縱然武功蓋世,年歲卻已半百,熬更守夜,豈不是活受罪麽?為了一把費力不討好的破龍椅,搭上無數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頭子,你何不看開一些,做個富家翁,享盡天倫,豈不快活?”
萬歸藏哈哈大笑,笑罷望著穀縝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問你,我做皇帝強些,還是嘉靖那蠢物強些?”穀縝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頭子你強些。”
萬歸藏道:“既然損弱補強也是天道,老夫取那個蠢物而代之,豈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龍椅如何如何,萬某並不放在心上,龍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卻是叫人討厭。強者為王,天公地道。穀小子,你若真想勸我,我倒有個折中法兒。你要不要聽?”
穀縝笑道:“洗耳恭聽。”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萬某沒有兒女,打下江山,無人可繼。你若歸順於我,將來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掛一個太上皇得名頭如何?”
穀陸二人均是怔住,之一問如驚世駭俗,如奇峰突起,頃刻間反客為主,穀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叮囑萬歸藏,神色疑惑,萬歸藏隻是笑笑,侃侃而談: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傳我武功,最難得的是你這份氣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風,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爺倆倘若聯手,方今天下,誰又抵擋的了?嗬嗬,穀小子,成龍成蛇在你一念之間,若要鬥下去,那也如你,反正是要輸得,若是歸順我麽,好處說之不盡,你是明白人,孰輕孰重,一想而知。”
陸漸隻見穀縝神色猶豫,隻當他動了心,不由大急,叫道:“穀縝,別聽他的,這是他的離間計。。。。。。”萬歸藏一揮手,不耐道:“滾開,你懂什麽?”陸漸大聲道:“你這人狡詐無信,那一句話又信得?當初你許了仇石周流六虛,還說讓他做西城之主,事到臨頭,卻瞧著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他連你都殺不了,又怎能繼承老夫的衣缽?”陸漸道:“我看你隻是空口說白話,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讓他繼承你的衣缽。”萬歸藏並不理睬,望著穀縝道:“穀小子,凡事應有自己主張,休聽他人撥弄。你也不需立馬答我,仔細想想,再行定奪。”
穀縝低眉一笑,長歎道:“老頭子你這主意著實誘人,隻有一點不好,叫我十分猶豫?”陸漸聽得變了臉色,失聲道:“穀縝。。。。。。”萬歸藏一揮手,笑道:“那一點不好?”穀縝道:“我皇帝還沒做,先多了一個姓氏,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萬歸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麽?”
“姓兒。”古鎮道,“我若依了你的,這兒皇帝是坐定了,有你太上皇坐在頭頂,悶也悶死了。”萬歸藏哼了一聲,道:“你要怎地?”
穀縝笑嘻嘻地說:“既然我那麽適合做皇帝,打江山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不必麻煩老頭子您了。您老人家不妨今日起,退隱江湖,袖手旁觀,瞧著我怎麽打江山,做皇帝,隻出眼不出力,悠哉悠哉,豈不快哉?”
陸漸心中叫絕,穀縝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反將萬歸藏一軍。一時間,隻見萬歸葬臉色漸沉,拈起一枚雙路棋子,徐徐落下,冷冷道:“穀小子,你輸了。”
穀縝隻顧與萬歸藏鬥心力,一時忘了留意棋麵,此時低頭一瞧,當真大勢已去,不覺苦笑,推秤而起,說道:“老頭子,我再奉勸你一句,滿招損,謙受益,你如今已是登峰造極,奢求無度,必遭天罰。”
萬歸藏笑笑,悠悠道:“穀小子,你到底還是看不透我萬歸藏,老夫這一世,寧可大滿大盈而死,絕不抱殘守缺而活。”
霎時間,這一師一徒格案對視,桌上燈火搖曳不定,倏爾一陣風起,火滅燈熄,門外天光微微泛蘭,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出門時,穀縝步履沉重,陸漸隨在一旁,兩人均不言語,走在船頭,並肩而立,頭頂傳來悠揚哀怨的旋律,守夜蘇格蘭水手坐在桅頂上吹著風笛,如泣如訴,充滿惆悵的思緒。
穀縝望著海麵景色由暗而明,忽地歎了口氣,道:“老頭子是我的恩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便沒有我穀縝,就算到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對,真是難得很……”他說到這裏,又輕輕一歎,眉宇間大有苦惱之色。陸漸念起這二人的師徒之情,心中無比感慨,他明白,穀縝從不懼怕任何對手,他口中的“難得很”,絕非實力,而是難與斬絕這一段師徒之情。
穀縝來回踱了兩步,忽爾舉起手來,勢如長劍劃落,猛地一揮,沉聲道:“老頭子崇尚強權,頑固不化,唯有以強製強,以暴製暴,才能叫他回頭。”陸漸道:“但要勝他,談何容易?”穀縝目光一閃,淡淡地道:“法子倒有一個。”陸漸奇道:“什麽?”穀縝道:“時下大海茫茫,倘是將船鑿穿燒掉,或能與之同歸於盡……”說到這裏,見陸漸連連皺眉,便將手一擺,笑到,“罷了,這法兒太絕,當我不曾說過。”
陸漸微一沉吟,壓低嗓音道:“這些日子,我想到一個法兒,也不知管不管用。”穀縝笑道:“什麽法子?”陸漸道:”你記得當時我將“六虛毒”傳給你時,萬歸藏說過什麽話?“穀縝想了想,道:”他說“六噓再傳,必死無疑”,又說‘六虛毒’有如蠶蟲,以你體內元氣為滋養,與你氣機連通,一旦傳給他人,有如化繭成蛾,威力增長何止十倍,還說‘六虛毒’再傳之後,再也不能逼出。我記得可對?”
“一點不錯。”陸漸讚道,“穀縝你記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穀縝笑道:“姚大美女記性好,將來你們成了親,夫妻一體,他的還不是你的?”陸漸漲紅了臉,說道:“我說正經事,你不要胡扯。”穀縝笑道:“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婚喪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經事是什麽?”但見陸漸窘迫,心中不忍,笑道:“不跟你說笑了,其實老天爺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資雖弱些,卻多了幾個絕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誰敢談記性二字?說實話,我可羨慕得緊。”陸漸道:“這有什麽好羨慕的,我可不喜歡,都是沈舟造的孽,我帶著他們,是沒法子。”
穀縝笑了笑,說道:“罷了,你舊話重提,做什麽道理?”陸漸道:“第一句,六虛再傳,必死無疑,你沒有死,那是再好不過了,若不然我一輩子都會痛恨自己……”穀縝聽得心頭一熱,歎道:“大哥……”
陸漸又道:“後麵一句十分要緊,‘六虛毒以宿主體內元氣為滋養,一旦傳給他人,有如化繭成蝶,威力增長何止十倍。’六虛毒就是‘周流八勁’你已練成'周流六虛功',周流八勁取之不盡,隻是不如萬歸藏厲害.我有一個法子,六虛再傳,威力更勝,你不妨先將周流八勁傳給我……穀縝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氣滋養,再傳給我麽?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心子撲撲直跳.過了半晌,穀縝喃喃道:臨時抱佛腳,死馬當作活馬醫,縱不成功,我們也可試試.陸漸道:是啊,總比俯首認輸得好.二人相視一笑,來到陸漸艙中.姚晴方醒,陸漸匆匆問候兩句,不及多說,便與陸漸盤膝對坐,兩人一手對接,另一手卻是按在對方小腹.姚晴自覺受了冷落,頗有些不快,看到這個古怪姿勢,又覺十分奇怪,欲要詢問,忽地一口氣上不來,陣陣喘氣,由蘭幽幫襯著喝了一點參湯,昏昏欲睡。
八勁入體,陸漸大金剛神力頓生感應,八勁欲化,大金剛神力欲凝,兩種神通直如水火交戰,將陸漸體內當作戰場,鬥得激烈無比。陸漸忍著難受,以絕高定力,生生迫使那團六虛勁在體內轉了一周,至手三焦時,方才以穀神通傳授之法門,送入穀縝丹田。
穀縝傳出的八勁一成不到,細如涓流,返回之時,卻隻覺如洪濤激流一般,幾被攻了一個措手不及,慌忙損強補弱,將來勁化入自身真氣。
這一試,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陸漸的法子確然可行,不由得同時張眼,對視一眼,心中均是狂喜難禁,當即一如前法,全力施為,發勁,周轉,返回,周流八勁由細而粗,由弱而強,渺渺一縷,足可化為汪洋。
穀縝驚喜交迸,隻覺這法子真如生意場上一本萬利的買賣,投入一文,賺回十文,投入十文,賺入百文,內力滾雪球般越滾越多,惹得穀縝商人性子發作,忙得不亦樂乎,甚或偶爾停下,察看真氣收益,那感覺就如白天賺錢,夜裏在燈下數元寶一般愜意。
穀縝歡喜不盡,陸漸的滋味卻是大大不同,周流八勁一進一出,均要與大金剛神力交戰,穀縝內力越強,八勁越強,雖不如萬歸藏那般無堅不摧,卻似文火烤堅冰,將大金剛神力層層瓦解,大金剛神力一弱,經脈立受摧殘,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諸般異感湧遍全身,故而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禦.饒是如此,難受之感,仍不稍減,不多時,汗如雨落,頭頂出現氤氳白氣,陸漸萬料不到,這練功之法與他而言,竟比賭鬥強敵還要吃力。
誠然,陸、穀二人到底年事太輕,都未明白武學至理。
這世間固有種種捷徑,但武學正道都是勤學苦練,千辛萬苦積攢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萬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徑,必有風險,捷徑越快,風險越厲,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書》為煉神捷徑,卻有黑天劫這等大苦難,周流六虛是話腐朽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貫通之前,諸劫紛至,凶險萬端,好比如來覺悟,十方魔軍紛紛來襲,能夠從容抵禦者千萬人中也無一個。
陸漸想出的這個法子固然不壞,但也犯了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穀縝修為精進神速,有如將數年乃至十數年修為縮為短短數日,如此一來這數年乃至十數年的痛苦不免要縮為數日了,不過因為兩人同修,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陸漸頭上。
穀縝所得的真氣並非從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從陸漸的真氣中榨取而來,“六虛毒”本是天下絕毒,強到一定地步,當世能夠從容抵禦而無所擋的,唯有萬、穀、陸三人。但萬、穀二人,一則不會同修此法,因為二人互不信任,要知雙方互按丹田,丹田是練功人的要害,修煉時更是空虛無備,倘若一方忽起異心,重重一擊,頃刻便能要了對方性命;二則即便同修,萬強穀弱,真氣特性,運轉之法均是一般,穀縝的真氣到了萬歸藏體內,又如涓滴入海,頃刻化為烏有,萬歸藏真氣磅礴,注入穀縝體內,穀縝休說從容化解,抵擋也是吃力。
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雖略遜於周流六虛功,但穀縝修為尚淺,不足擊潰陸漸護體神通,周流八勁又與大金剛神力抵觸,陸漸分得清楚明白,自身真氣既不潰敗,又可操縱入體異氣,返還穀縝,於是乎,二人間形成微妙均勢,大金剛神力聚而複散,散而複聚,轉化為周流八勁,灌入穀縝體內,每度一次,陸漸內力便弱一分,所幸他顯隱二脈已通,天人合一,內力生生不息。若非如此,換上任何一人,頃刻之間,便有氣散功消走火入魔之患。
陸漸不知此理,但覺痛苦難受,也隻是咬牙苦忍,熬了一個時辰,不覺汗透重衣,呼吸漸粗,又怕被穀縝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終一聲不吭,若無其事。又過一個時辰,用飯時分,方才收功。穀縝未覺有異,驚喜交集,眉飛色舞,大談心得,陸漸含笑凝聽,對所受苦楚隻字不提。
(滄海3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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