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縝見他身影伶仃失落,心中頓時翻湧,越發自責。一眾人無不悻悻,默然離開風穴,回到住所,但見溫黛正扶著仙太奴踱出門外,仙太奴雙睛迸裂,回天乏術,今生已成廢人,但溫黛瞧著他,仍是目光溫柔,滿臉憐惜。眾人失落之餘,見此情形,心中均是一暖。

溫黛瞧見眾人,問道:“情形如何?太奴方才聽說有變,執意要來,不料剛剛出門,就遇上你們了。”

穀縝搖頭苦笑,將前後之事仔細說了,眾人聽說花鏡圓和風憐合葬穴中,均感訝異,又聽說《黑天書》是由梁思禽帶回西城,流毒後世,都覺不可思議,一時議論紛紛。

仙太奴忽道:“祖師爺留下此書,確是禍患,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非聖賢,又孰能無過。”他身為劫奴,發此斷語,眾人無不心中釋然,點頭稱是。

仙太奴又道:“穀縝。”

穀縝道:“前輩有何指教?”

仙太奴緩緩說道:“萬歸藏絕代梟雄,深諳權謀之術,比世人更明白‘製人而不製於人’的道理。與他賭鬥,本就極難占得上風,更不用說一帆風順了。你是少有的聰明人,當知道禍乃福之所倚,福乃禍之所伏,萬歸藏先聲奪人,未必就是壞事;緊要關頭,不能為親情擾亂心思,輸一陣,還可贏回來,心若亂了,那就不用再鬥了。”

這番話有如醍醐灌頂,穀縝猛然醒悟,拱手笑道:“我方才又氣又急,一時糊塗,多虧前輩指點。”

仙太奴笑道:“如此說來,你有對策了麽?”

穀縝道:“萬歸藏拿到線索,必不耽擱,直奔線索指定之處。如今大陸上東島弟子不少,我立時飛鳥傳書,讓他們在海濱路邊布下暗哨,瞧萬歸藏到底前往何處。”

仙太奴歎道:“這法子你想得到,萬歸藏未必想不到。”

穀縝說道:“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可惜姚晴傷勢耽擱不得,萬歸藏若是快些還好,倘若拿到線索徘徊不定,可就糟糕之極了。”

虞照皺眉道:“老弟,你這話甚是泄氣。”

穀縝道:“虞兄放心,除非穀某死了,要麽決不向老賊認輸。”

虞照笑道:“這話還差不多。”

穀縝告別眾人,換了一身衣衫,問明陸漸去向,與施妙妙一同前往。

行了一程,來到海邊,遠遠望去,遙見陸漸擁著姚晴,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動不動,有若兩具石像。施妙妙瞧著二人,眼眶不禁紅了,穀縝知她心意,握住她手,左手將她額邊秀發掠起,柔聲道:“好妙妙,別難過,總有法子的。”施妙妙將頭埋入他懷裏,哽咽道:“你,你說話可要算數,他們,他們這樣子,可是真苦。”說著眼淚已流下來。

穀縝抱著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這時眼角餘光所及,忽見遠處礁石間一抹倩影若隱若現,穀縝眼尖,認出正是寧凝。但穀縝一瞧,寧凝已有知覺,一擰腰,寂然去了。穀縝心中暗歎:“大哥和姚晴情投意合,生死與之,隻要身在一處,麵對再大困境也不覺其苦。真正苦不堪言的,隻怕另有其人,唉,怎麽才能想個法兒,解開這寧姑娘的癡念才好。”

默然一陣,給施妙妙揩去眼淚,笑道:“傻魚兒,怎麽老是哭,一點兒都不像你。”施妙妙聽他一說,方覺此次與穀縝相聚之後,自己無端軟弱好多,一不如意,便是愁腸婉轉,隻盼心上人憐惜。想到這裏,又羞又氣,漲紅耳根,輕輕在穀縝胸前捶了一拳。

穀縝嘻嘻一笑,拉著她來到礁石邊,叫聲“陸漸”。陸漸回頭,穀縝爬上礁石,將仙太奴的話說了一遍,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時候,追趕萬歸藏才是正理。”

陸漸猶豫未決,姚晴已笑道:“臭狐狸這話我卻愛聽,陸漸,你說呢?”說著秀目放出異彩。

陸漸略一沉默,慢慢說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給萬歸藏那老賊的。”

姚晴笑靨如花,說道:“這才像句人話。”

眾人決心一定,陸漸即刻安排船隻,當日動身前往中土。施妙妙送到海邊,難分難舍,拉著穀縝隻是流淚,埋怨道:“我真羨慕姚姑娘,和陸大哥生死都在一起,你這個壞東西,幹嗎不帶我一起去?”

穀縝一邊給她拭淚,一邊笑道:“姚晴去是不得已,你好端端的,去湊什麽熱鬧。男主外,女主內,那是天經地義的。”

施妙妙撅嘴道:“這是什麽臭話,我偏要主外,若像你說的,仙碧姊姊也是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去?”

穀縝皺了皺眉,正色道:“妙妙,別孩子氣。我不是說了麽?如今東島五尊,隻剩兩人,葉梵又押送狄希去了獄島。你我要是一同走了,東島群龍無首,豈不糟糕。你乖乖地看家,等我回來。”施妙妙欲言又止,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穀縝轉過頭來,見穀萍兒低著頭,一雙妙目也是通紅,便道:“萍兒,妙妙心慈手軟,難以駕馭群雄,你要幫著她些,我可將她托付給你了。”穀萍兒點了點頭,哽咽道:“哥哥,我照顧好妙妙姐,你也一定要回來。”

穀縝心中刺痛,臉上卻滿不在乎,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要回來,還要乘著潛龍回來。”穀萍兒想要笑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施妙妙想了想,忽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又拿過一枚千鱗,割破手指,將血滴在手帕之上,血漬殷紅,觸目驚心。穀縝見狀失色,牽過玉手,痛惜道:“傻魚兒,你做什麽?”

施妙妙深深望著他,輕聲說道:“十指連心,這血是從我心頭流出來的,你帶著這塊手帕,無論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遠和你在一起。”

穀縝拿著手帕,默默看了一會兒,亦從懷裏取出一方手帕,割破食指,滴血其上,交到施妙妙手裏,在她耳邊低語數句。

施妙妙破涕為笑,狠狠打他一拳,罵道:“壞東西,這當兒還不正經。”

穀萍兒怪道:“哥哥,你說了什麽啊?”

穀縝笑道:“問你妙妙姊去。”哈哈一笑,將手帕疊好,轉身向船走去。

風帆升起,船離沙岸,遠遠駛去,施妙妙與穀萍兒驀地雙雙奔出,雙腳浸入海水,向著大船拚命招手。海船駛出老遠,仍能看到她們的影子,風聲嗚嗚,仿佛不盡哭聲。穀縝站在船頭,望著漸漸模糊的島嶼,心頭空蕩蕩的,悵然若失。這時虞照走來,嗬嗬笑道:“站著作甚?還不來喝酒。”

兩人進了艙內,酒過三巡,虞照見穀縝悶悶不樂,也覺提不起興致,一拍桌子,說道:“老弟,不是為兄說你。今日你這樣子可叫人大不滿意。對付娘兒們嘛,心腸一定要硬,你對她們越好,她們越是哭哭啼啼的,你凶一些,才能唬住她們,不敢跟你囉嗦。”

“你對誰凶啊?”(嗬嗬~笑~)話音未落,便聽仙碧的聲音遠遠傳來,“灌了兩杯貓尿,又來大吹牛皮。”虞照聞聲色變,頓時變成沒嘴的葫蘆,一聲不吭,低頭直喝悶酒。

穀縝不覺莞爾,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虞兄平素剛強,遇上仙碧姑娘,卻如老鼠見了貓兒似的。”

念頭方轉,仙碧已然進來,瞅著虞照,神色頗是惱怒,說道:“這當兒了,你還有喝酒的閑心?”

虞照脖子一梗:“喝兩杯酒又不會死人,就算喝酒死人,死的也是老子,和你有什麽相幹。”

仙碧盯著他,眼眶裏淚水亂滾,驀地坐下來,斟一碗酒,一氣喝完,又斟第二碗,望著酒中影子瞧了一會兒,眼淚忽地吧嗒吧嗒落入酒裏。

虞照隻覺一陣心慌,皺眉道:“你又發哪門子瘋?喝酒是好事,你這麽一哭,攪得我也沒心情了。”

仙碧放下酒碗,眉眼通紅,說道:“姓虞的,你認識我多久了?”

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說不定。”

仙碧咬了咬牙,說道:“是二十九年七個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聲,道:“你記這麽清幹嗎?”

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茬的,我,我也快要老了。”

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盡說晦氣話,你一條皺紋都沒有,怎麽就老了?”

仙碧以手支頤,幽幽歎了口氣。

穀縝識趣,知道二人必有體己話兒要說,便笑了笑,喝罷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風景”。說罷起身出門,將虞照丟在那兒,手硬腿硬,麵皮發僵,坐在桌邊,活似一尊門神。

走到船尾,穀縝忽見寧凝獨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寧姑娘,當心船搖晃,將你拋到水裏去。”

寧凝淡淡地道:“拋到水裏淹死麽?那也很好。”

穀縝一愣,歎道:“寧姑娘,你何必這般自苦……”

寧凝打斷他道:“你別勸我啦,我不會尋死的。說到哭,人生在世,苦的時候總要多些,這麽多年,我也慣了。”

穀縝無言以對,隻得立在她身後,眺望海景,武器越發濃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淪下去,在他身後,桅杆高處,一個雪白的影子迎風凝佇,有如一隻孤零零的白鷹。

次日清晨,穀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時辰,不知所蹤。穀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隻快行。

到了下午時分,方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麵。穀縝得知對頭行蹤,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帆,隻是趕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東島弟子前來迎接,穀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頓時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隱時現,到底弄的什麽玄虛,便對眾人道:“眼下形勢未明,先去得一山莊逗留一時,探明形勢,再行定奪。”眾人無不憂心忡忡,勉強答應。

抵達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又聽說穀萍兒瘋病痊愈,返回東島,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穀縝卻道:“媽,此次我們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商清影察言觀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生,她知道詢問穀縝,必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偷偷詢問,陸漸不敢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商清影聽得麵色蒼白,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陸漸方要勸慰,忽聽燕未歸來喚,說是穀縝在前廳等候。陸漸隻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識得是那日展示“天孫錦”的桐城商人趙守真,當下拱手作禮。

穀縝笑道:“大哥,趙兄是來送人參的。”

陸漸轉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開,方著數十個狹長木盒。趙守真一一打開,盒中人參粗壯肥腴,散發淡淡清香,其中數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四方張羅,找到一些,這些人參年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隻可惜時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在難尋,隻得三支,千年參隻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裏要來的。”

陸漸又驚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說道:“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

趙守真忙不迭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

穀縝笑道:“你兩個就不要虛客套了,趙守真,我來問你,糧食行情如何?”

趙守真笑道:“兩船入浙六日後,糧價便降了,十日之後,漸趨平穩,而今穀價轉賤,難民紛紛回鄉,隻哭了那些個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裏還關了百多號人,都是借債屯糧的。最好笑是其中一個姓沈的奸商,不知他從哪裏得知了糧價下跌是因為穀爺,在大牢裏足足罵了你一夜,說是做鬼也不饒你呢。”說著哈哈大笑。

“姓沈?”穀縝與陸漸對視一眼,問道,“可是姓沈名秀?”

趙守真一拍大腿,說道:“對,就叫沈秀。這人在奸商中年紀最輕,手段卻最狠,將手中的房產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了糧食囤在城內,不料我方糧食到後,穀價一日間跌了數倍。也活該那小子倒黴,跌價的那幾日,他都不在城裏,也不知去了哪兒。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穀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不對,卷了細軟想跑,卻被債主堵在城門,一頓好打,又見他著實拿不出銀子,便送到官府,買通了知府,足足打了兩白水火棍,關在牢裏。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裏還咒罵穀爺,罵了足足一夜,天亮時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了。”

他當作趣事,正說得開心,忽聽哐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隻見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得粉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渾然不覺。

陸漸急忙將她扶住,攙入廳中,商清影呆了一會兒,忽地淚湧雙目,幽幽道:“秀兒已經死了?怎麽我都不知道……”

穀縝道:“媽,你一天到晚呆在莊子裏,哪知道外麵的事。”

商清影忽地轉身,瞪著他(唉```)道:“他臨死都罵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這些年對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裏懷恨,非害死他不可,你這孩子,怎麽恁地狠心,狠心害死我的秀兒……”

沈秀雖不是穀縝親手所殺,但廢其武功,破其財產,都是穀縝一手做成,歸根結底,還是死在他手中。故而被商清影一罵,穀縝竟不知如何回答,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坐下來一言不發。

趙守真老於世故,見狀明白幾分,忙打圓場:“老夫人莫怪,那沈秀之死,是先被債主毆打,後挨了官府的棍子,二傷齊發,不治身亡,和穀爺全無關係。”

不料商清影瞪他一眼,厲聲道:“你是誰?你又知道什麽?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那些債主必然都是他叫來的,官府也定是他買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兒,分明是恨我……”她望著穀縝,哽咽道:“你既然這樣恨我,何不將我一刀殺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兒?”

“你自己的兒子?”穀縝忽地拍案而起,大聲道:“我是你兒子?沈秀才是你兒子,我和你有什麽幹係?***,沈秀就是我殺的,兩百棍還少了,該打一千棍,打成肉醬。”說罷不待商清影答話,拂袖便走,一陣風沒了蹤影。

商清影被這一番話噎在那裏,身子一晃,兩眼翻白,暈了過去。陸漸將她抱在懷裏,不知如何是好。趙守真鬧了個沒趣,悻悻告辭。

陸漸抱著商清影回到臥室,注入內力,商清影醒過來,拉住他手,落淚道:“漸兒,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兒子,縝兒、縝兒我不認他了。”

陸漸心裏卻想:“沈秀之死,本是自作自受,媽為這事和穀縝鬧翻,太不值得。”嘴裏卻不便多說,唯唯應了,退出門外,走了十來步,就看見穀縝堵在前麵,目光銳利,像要殺人一般,方勸說兩句,穀縝已搶著到:“那婆娘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去給沈秀收屍,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合拖去喂狗,我剛叫趙守真去辦。”

陸漸瞠目結舌,說道:“那怎麽成?”

穀縝咬著一口白牙,冷笑道:“怎麽不成?她不認我這個兒子,呸,我還不認她這個媽呢。我打小就沒有媽,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老子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說道這裏,眼圈兒一紅,轉身便走。

陸漸追趕上去,叫道:“你去哪裏?”穀縝亦不作聲,步履如風,走出莊外,直奔山莊後山,走到一棵大樹下,穀縝俯下身,從樹下土中挖出一隻楠木嵌玉的盒子,緊緊抱在懷裏,眼淚如滾珠一般,滴在盒麵之上。

“那是?”陸漸喃喃道。

穀縝一抹淚,抽了抽鼻子,說道:“我爹的骨灰。”

“穀島王的遺骨?”陸漸大吃一驚,屈膝躬身,向那盒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起身問道:“穀縝,你怎麽將骨灰埋在這裏?”

穀縝心情略略平複了些,歎了口氣,說道:“你往山下看。”陸漸轉眼望去,偌大得一山莊盡收眼底。

隻聽穀縝悶聲道:“原本爹的骨灰應該送到東島安葬,可我心想,在這裏他或許歡喜一些,從這裏能看到得一山莊,能夠看到那個女人。若他地下有知,定會日日夜夜看著她,守著她,須臾也不願離開。”

陸漸心中感慨不勝,歎道:“那你又何必再來驚動島王?”

穀縝恨恨道:“她不認我了,爹還留在這裏作甚?”

陸漸道:“那都是媽說的氣話。”

穀縝眼眶一熱,說道:“她若那麽說你,你不難過麽?”

陸漸不禁怔住,他本就不善言辭,遇上這般情形,更是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這是,遙見道上一匹快馬向莊內疾馳過來,穀縝不覺“咦”了一聲,站起身來,叫道:“萬歸藏有消息了。”當下顧不得傷心,奔下山去,迎向馬匹。

陸漸方要跟隨,不料穀縝忽又停下,看了手中木盒一眼,目視山下莊園,忽地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回到樹下,將木盒從新掩埋。

陸漸默不作聲,靜靜旁觀。穀縝埋好木盒,起身到:“此去凶吉難料,待我回來,在遷葬不遲。”陸漸,你不知道,為了此事,我擔了莫大幹係,島上的人滿腹疑竇,逼問我幾次。他們一旦知道,必不容我爹無碑無銘,滯留於此。”

陸漸道:“穀島王心裏,隻怕這裏才是最好的地方。”

“或許吧。”穀縝微微苦笑道,“但總有一日,他還是要回到島上的,曆代島王的魂魄正等著他呢。”

二人思緒萬千,凝立片刻,方才下山回到莊內,傳信弟子焦急難耐,正在堂前徘徊,見狀遞上一封書信。穀縝展開一瞧,眉頭大皺,吩咐請西城眾人前來商議,陸漸問道:“可有萬歸藏的消息麽?”

穀縝道:“有,還有三個。”陸漸心中大奇,這時蘭幽前來,說道姚晴醒了,陸漸便尋借口,告辭回房。

離開穀縝,陸漸急喚燕未歸前來,著他火速趕往南京城中,務必截在趙守真之前搶到沈秀的屍骸,不可任穀縝唐突,並將屍骸交給商清影,設法厚葬。

陸漸正色道:“人死罪消,無論沈秀有多大罪過,既然死了,就該一筆勾銷。穀縝此事做得不對,他不肯改,我卻不能任他胡來。他若罵你,你隻管推到我頭上。”

燕未歸點一點頭,施展腳力,一陣風去了。

陸漸望他背影消失,轉身來到姚晴房中,姚晴醒來不見陸漸,正發脾氣,乍見他進來,心中又喜又怨,紅著眼圈兒道:“你,你去哪兒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歡喜了?”

陸漸得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大覺錯愕,說道:“我有事走開一會兒,怎麽就成盼你死了?”

姚晴道:“你還有道理了?你丟我一個人在這裏,我一著急,豈不就活不成啦?”

陸漸歎一口氣,坐在床邊,拉住她手,凝視姚晴麵龐,短短兩三日功夫,眼前少女又已消瘦許多。陸漸胸中劇痛,暗暗尋思:“她病成這個樣子,不免脾氣古怪些,無論她罵也好,打也好,我都受著便是。”

他強笑一笑,說道:“阿晴,你責怪得對,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離開你,隻是……”

姚晴道:“隻是什麽?”

陸漸道:“隻是我是一個粗野男人,你們女孩兒有些事,我總得回避一二。”

姚晴聽出玄機,雙頰泛起一絲血色,白他一眼,說道:“那卻另當別論,除此之外,若無我準許,你一步也不許離開。”

陸漸道:“好。”姚晴目不轉睛盯著他道:“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陪著我委屈你了?”

陸漸強笑道:“哪兒會,我歡喜還來不及。”

姚晴綻開笑容:“這還差不多。”頓了頓,又問道,“萬歸藏有消息嗎?”

陸漸將穀縝的話說了,道:“奇怪了,怎麽會是三個消息?”

姚晴略一沉吟,忽道:“糟糕。”

陸漸道:“怎麽糟糕。”姚晴道:“若是三條消息,必然出了三個萬歸藏……”

陸漸奇道:“哪來三個萬歸藏?”

姚晴方要細說,但她氣血至弱,一用心力,便覺眩暈,當下擺了擺手,麵如白紙,說不下去。

青娥見狀,端來參湯,姚晴喝罷,閉目養息一陣,才道:“穀縝召集議事,你帶我去,其中蹊蹺,一去便知。”

陸漸默默點頭,見姚晴要換衣衫,便退出門外。他站在欄杆邊,望著滿園百花凋零,落葉滿地,經風一吹,沙沙輕響,就如一把鈍刀在心上打磨。陸漸怔怔看了一會兒,眼淚奪眶而出,順頰滴落,不經意間洇濕一朵殘花。這時忽又聽房中叫喚,他隻得收拾心情,強顏歡笑,轉回房內。

抱著姚晴來到後廳,隻見人都聚齊,正在傳看那則消息,人人麵色凝重。仙碧看罷手中紙條,抬頭道:“怎會這樣?西北南三個方向均有萬歸藏的蹤跡,必然是故布疑陣。”

穀縝道:“看情形,萬歸藏也知道我派人窺視,索性來了個一氣化三清,現身之後,即又消失,叫人無法猜透他的行蹤。目下我方人手不足,無力同時查探三個方向。”

溫黛搖頭道:“萬歸藏既有隻覺,便不宜再跟,否則跟蹤不得,反誤了性命。”

穀縝皺眉道:“萬歸藏這一招實在憊懶,逼我三中選一,若是選錯,勢必耽誤時辰……”說到這裏,住口看著姚晴,目有憂色,陸漸與他目光一交,忽地臉色蒼白,抬頭望著屋梁,怔怔出神。

沉寂時許,左飛卿忽道:“萬賊狡獪無比,說不定既不去西方,也不去南方,而是去了東方。”

“不會。”穀縝道,“萬歸藏縱然狡猾,思禽先生卻不是無趣之人,第一條線索在了東方,第二條線索又在東方,豈非十分無味……”說到這裏,他雙手五指交纏,陷入沉思之中。

眾人亦各動心思,猜測不定。過了半晌,穀縝忽地慢慢說道:“聰明人行事,起承轉合間,必然暗含某種關聯,決不會天馬行空,漫無目的。我猜思禽先生留下的這五條線索,也一定暗含某種關聯,找到這種關聯,就能猜到萬歸藏的去向。諸位,如果我是思禽先生,為何要將第一個線索藏在靈鼇島上呢?”

眾人均是一愣,仙碧道:“你不是說過,他是想出人意料。”

穀縝伏案而起,踱了幾步,搖頭道:“起初我也是這樣以為,但如今想來,趨勢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靈鼇島那麽多石碑,思禽先生為何偏偏在鏡圓祖師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為何不直書‘風穴’二字,偏要留下謎語,暗指‘眾風之門’?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

仙太奴道:“鏡圓祖師也好,公羊祖師也罷,都與思禽祖師血緣極深。依你之見,難道第二條線索也和血緣有關?”

穀縝道:“未必是血緣,但與思禽先生定有切身關聯。馬影?馬影!可有什麽地方,既有駿馬,又和思禽先生密切相關?”

話音方落,溫黛眸子裏光芒一閃,說道:“這樣說起來,倒有些眉目。據我所知,確有一個地方,既與思禽先生有關,又和馬兒有關。”

眾人無不精神大振,仙碧喜道:“在哪兒?”

溫黛徐徐道:“鶯鶯廟。”

仙碧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在西城麽?”

溫黛微微點頭:“那兒有柳鶯鶯祖師的遺像,遺像旁就是她的寶馬坐騎。”

“鶯鶯廟?”穀縝眉毛一挑,目視廳外遠空,吐出一口氣,陷入沉思之中。

東方才白,旭日未升,道上響起馬蹄之聲,特特舒緩,格外清晰。

一陣清風吹來,陸漸周身起了一陣涼意,不覺問道:“阿晴,冷麽?”姚晴趴在他肩頭,探過頭來,在他臉頰邊輕輕吹了口氣,笑道:“傍著你這個大火爐,一點兒都不冷……”話音方落,歇在陸漸左肩的那隻白鸚鵡便叫起來:“大火爐,大火爐,陸漸是大火爐。”

陸漸臊紅了臉,姚晴見這扁毛畜生將自己的私房話亂傳,也覺氣惱,拍它一掌,喝道:“閉嘴!”白珍珠噗地飛起,落到巨鶴身旁,歪著小腦袋,盯著姚晴甚是委屈。姚晴道:“你還不服?”欲要掙起追打,卻覺渾身乏力,不由伏在陸漸背上,微微嬌喘。

“阿晴!”溫黛走上前來,說道,“你這毛病,須得心平氣和才好。”

姚晴望著她,眼圈兒一紅,說道:“師父,你真不去啦?你舍得下我麽?”

溫黛苦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可太奴雙目失明後,身子每況愈下。我留在這裏,一來照看太奴,二來守護商家妹子,好叫陸、穀二位此去心無旁騖。”

陸漸道:“前輩大德,陸漸無以為報。“溫黛道:“你無須客氣,此番西行,沙嘖千裏,險山重重,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晴兒的身子必然十分吃力。這幾日她全身經脈已有萎縮之兆。叫人擔心。從今日其,你每天早中晚三此,以真力拓展她全身百脈。一刻也不能鬆懈,你的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蘊含慈悲佛力,對晴兒的傷大有好處,至於別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晴兒,我也略為放心。”

姚晴撅嘴道:“我才不要她照看。”溫黛笑了笑,想要勸幾句,但見姚晴倔強眼神,又不知從何勸起,轉眼望去,左飛卿、仙碧、虞照、穀縝。寧凝,五大劫奴,蘭幽、青蛾,一行人鞍馬具備,整裝待發,溫黛心口微微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看到,笑道:“媽,怎麽啦?堂堂地母,可不許哭。”

溫黛按奈心中傷感,歎道:“媽老了,心也軟了,可不像你這樣沒心沒肝。”還想叮囑幾句。身旁仙太奴忽道:“穀島王,請移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