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縝此時被周流八勁所挾持,趨退進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蕩,忽地頭發豎起,纏繞樹幹,跳到高處,忽而身如大鳥,縱橫飛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遊弋。裴玉關刀勢雖強,卻每每差之毫厘,無法傷敵,炎陽刀氣,也盡被穀縝八勁化去,有時更電勁外放,激得裴玉關半身酥麻,若非內功了得,幾乎不能抗拒。

兩人翻翻滾滾,不知不覺,鬥入山火之中,火焰遮天,濃煙滾滾,伸手不辨五指,穀縝身處火海,一舉一動全憑真氣指引,刀來即退,火來則避旋風繞身,將火焰濃煙呼呼落開,一一卷向裴玉關。煙火齊至,裴玉關被熏得雙目流淚,睜眼不得,隻憑觸覺揮刀應敵,火燒衣褲,更是灼痛難忍,一時間唯有揮刀亂舞,劈開煙火。

鬥到此時,穀縝漸漸明白周流八勁的奧秘,原來這八勁並非無知真氣,而如八件活物,能夠自思自想,其中道理,就好比道家常說的“元嬰”。道家典籍常常提到:修道之人抽鉛添汞,轉陽補陰,修煉已久,能將渾身精血神氣練成“元嬰”,與自身精神相通,傳說“元嬰”練成,能夠離體外出,遨遊天地,這傳說固然誇大,卻可由此知道,“元嬰”並非無知之物,本身亦有神識。穀縝當時為求保命,悟出“損強補弱”的奧秘,與道家的“抽鉛添汞、轉陽補陰”十分相近,隻不過道家真氣隻限陰陽二氣,“周流六虛功”卻有八氣,但陰陽生八卦,氣機不同,本源相近,均與天道暗合。穀縝調和八勁,令其上合天道,自在有靈,不知不覺,這八種真氣就如人體氣血盈虧一般,自成循環,與道家“元嬰”相差無己。

但因為道家“元嬰”是其主自己練鹹,從小而大,自然馴服。穀縝體內八勁卻是先得之萬歸藏,再經陸漸真氣滋養,並非穀縝本身真氣,就好比一個收養來的野孩子,收養不久,野氣未泯,桀騖難馴,時時頑皮,但又因為它自在有靈,不似人類那麽清醒明白,行事懵懂,時與宿主為敵,雖然如此,它生存世間,卻又是全然因為穀縝,穀縝一死,八勁立時消滅,故而穀縝一旦有難,八勁為求自保,立時不再亂走,一致對外,護主禦敵。

“周流六虛功”天下無敵,豈是裴玉關所能抵擋,隻因為八勁所成“元嬰”成胎不久,靈智未開,尚未與穀縝精神相通,不能發揮全部威力,饒是如此,八勁遇強越強,攻敵不足,自保有餘,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穀縝何等聰明,隱約明白這個道理,心知自己處境越是危險,越能激發八勁威能。想到這裏,故意衝向刀光煙火,一時間,風勁鼓動,火勁縱橫,山澤護體,電勁遊離,裴玉關身周煙更濃,火更盛,電勁時來,樹根拱起。裴玉關汗透重衣,須發焦枯,加之風勁鼓火,火焰四來,眼前紅光一片,隻有熊熊大火,全不見穀縝的影子,裴玉關一不留神,被下方樹根絆住,摔了一跤,炎風炙氣,灼灼湧來,身子頓時燃燒起來。

穀縝早已抓了一塊大石頭,激發天勁,讓自己掛在樹梢,故而下方情形一目了然,見狀心喜,舉起大石,對準裴玉關狠狠擲下。裴玉關慌亂之中,但覺疾風襲來,躲閃不開,後背挨了重重一擊,一口鮮血頓時湧到喉間,心知若再戀戰,性命不保,當即低頭狂奔,向火海之外逃去。穀縝見狀,故意將身子晃蕩起來,雙腳在身後樹幹上猛地一蹬,忽如隕石穿空,射將出去,砰地撞中一棵火樹。那樹已被燒得焦枯,穀縝這一撞,不但有風勁晃蕩之勢,更有山勁護體之威,猶如一塊巨石,將那樹木攔腰撞斷。

火樹就在裴玉關身後,傾倒之時,正向他當頭砸落,裴玉關覺出風聲,疾舞長刀,將那火樹劈成兩端,樹冠拋在半空,複又下落,裴玉關躲閃不及,運功後背,硬生生受了一擊,身子便如紙鳶一般,輕飄飄跌出兩丈有餘,落地時一個懶驢打滾,滾出丈餘,勉強脫出火場。

連仲則遠遠瞧見,慌忙趕上,但見裴玉關渾身焦黑,幾乎不**形,方才站直,便吐出一大口黑血,啞聲道:“逃,快逃。”說著兩眼上翻,昏死過去。連仲則見他如此刀法,尚落到這步田地,隻嚇得麵如土色,扶著裴玉關疾疾如脫籠之鳥,忙忙似漏網之魚,一陣風鑽入山中林莽,再無蹤跡。

穀縝鑽出火海,亦覺疲乏如死,四肢百骸散架也似,幾處刀槍傷口疼痛難禁。經過這一番激戰,體內八勁消耗極大,變細變弱,疲不能興,但也由此不再跟穀縝搗亂作怪,讓他一時間能夠行動自如。

掃視鬥場,丁淮楚慘遭腰斬,早已死透,張季倫被燒了個半死,尚有神誌,看到穀縝鑽出火海,魂飛魄散,手腳並用,想要爬走。穀縝喝道:“就這麽走了麽?”張季倫嚇得轉過身來,哭喪著臉道:“穀爺饒命,小人鬼迷心竅,聽了丁淮楚的鬼話,真是罪該萬死。說來說去,都是姓丁的不好,穀爺你也知道,他一張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塗,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穀縝聽得好笑,說道:“你是拿準了丁淮楚死無對證,不能跟你理論啦?”張季倫噎了噎,支吾道:“本來就是姓丁的……”

穀縝見他神情,胸中酸楚,尋思來的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為信任,不料今日來害自己的也是他們。想到這裏,穀縝一陣傷感,揮手道:“罷了,你滾吧,告訴那些想殺穀某的,穀某人頭在此,隻管來取。”

張季倫不料竟得釋放,喜出望外,連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向遠處去了。

穀縝目睹張季倫背影消失,避開火勢,蹣跚趟過一道溪水,來到一座小穀,穀中林秀風清,時值晚夏,風吹衰葉,颯颯颯如響天籟。一條清溪潺潺流淌,將火頭隔在對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這裏的景色正恰如其分地展現了“隔岸觀火”這個詞的意境,聯係我們小穀的心境,寓情於景,寫得真的很好~)穀縝久在火中,口幹舌燥,俯身飽飲溪水,靠著一塊山石坐下,但覺筋骨酸痛,金瘡難忍,讓呼出的空氣也是火辣辣的,仿佛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氣,將肺也燒著了,此時唯一心願,便是一頭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采,念頭方動,穀縝又覺體內真氣蠢蠢欲動,凝神內照,周流八勁緩過氣來,一反頹勢,複又慢慢流動。穀縝心知這八道真氣一旦失了控製,勢必又成禍患,自己一旦入夢,真氣失馭,立時變成要命的毒氣。換作他人,困倦至此,難免聽之任之,但穀縝經曆九幽絕獄,越到生死關頭,越能顯示出堅毅心誌,明白當下處境,不覺將心一橫:“你姥姥的臭真氣,老子跟你們對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擻精神,勉力驅走困意。存意運氣,損強補弱。

困意如潮,洶湧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無比,讓人難以支持。穀縝忽然發覺,這困意一來,竟比世間任何刑罰還要厲害,欲睡不能,還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艱難,他心誌越是堅韌,幾度神誌迷糊,又幾度掙紮清醒。這一次,已不是與八勁較量,而是與自身為敵,其中的艱辛苦楚,無法以言語形容。

時光流逝,如點如滴,在穀縝感覺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時半會兒,均是如度年月。日頹月升,鬥轉星移,玉兔西去,金烏躍起,一日—夜終於去盡,晨光如水,沐浴身心。這時間,穀縝腦海裏電光一閃,生出—線明悟,忽覺身手發輕,儼然神魂離體,悠悠蕩蕩浮在半空,肉體早無知覺,此時卻生奇異之感,仿佛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盡,漸轉透明,最後隻餘一團輕煙,縹縹緲緲,渾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麽?”這念頭剛剛冒出,穀縝心底深處忽地生出一股極大喜悅,仿佛萬物回春生機跌宕,這奇妙之感並非出自穀縝本意,更不知從何而來。

那喜悅之情越發強烈,如一股暖流,從心田生發,湧向全身,溶溶泄泄,重重疊疊,縱情鼓蕩,從每一根汗毛裏噴薄而出,渾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癢奇脹,驀然間,一股真氣浩如洪流,在胸臆間一轉,直衝口鼻。

穀縝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如洪流浩波,衝決而上,開雲霽霧,萬林皆振,林中百鳥盡飛,山穀千獸雌服。

這一嘯足足嘯了大半個時辰,那股真氣方才宣泄殆盡,渾身喜悅之情也隨之慢慢散去。穀縝驀地一躍而起,隻覺遍體皆爽,渾身輕快,體內八勁隨他一呼一吸,強弱互補,自在有靈,再也無須凝神引導,其中的變化生發,就如呼吸吐納、血氣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穀縝心知周流八勁到此之時,終於降伏於己,當真喜不自勝,他嚐試逼出八勁,不科勁到四肢,即又縮回,穀縝方才明白:八勁雖能自治,但要逼出傷人仍不能夠,此番履險如夷,幾死還生,終於消除體內禍胎,如此難關尚且難不住自己,將來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穀縝雄心陡起,禁不住縱聲長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這東島少主湊巧練成,天意難測,奠過於此。

笑了一陣,舉目望去,對岸山火已滅,絲絲餘煙繚繞山穀,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瑩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斕,曆曆可見,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頭散發,須眉焦枯,滿麵墨黑如炭,渾如一個乞兒,哪還有半點風神俊秀的樣子。

穀縝瞧得啞然失笑,他生性好潔,就著溪水洗盡塵泥,扯一根青藤,重新綰起頭發,整飾衣衫,向著穀外走去。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山坡上,忽聽有人高聲叫到:“穀爺。”轉頭望去,數十人披甲持刀,如飛趕來。穀縝識得來的都是中土豪商,為首的正是桐城趙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凜,雙手按腰,揚聲道:“趙守真,你也來取我的人頭嗎?”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體,一股氣勢卻是呼嘯而出,咄咄逼人。趙守真奔到坡前,聞聲一愣,撲地跪倒,顫聲道:“穀爺,你說什麽話,你為江南百姓不顧性命,寧可與老主人為敵,這分氣量胸懷,趙某打心底裏佩服,隻恨武藝低微,不能相助,又豈敢動謀害穀爺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時也紛紛跪倒,穀縝注視趙守真,見他說話時情動於衷,絕非虛假,當下問道:“此話當真?”趙守真道:“絕無二話,得知穀爺和陸爺消息,我們始終在靈翠峽等候,後來藍遠北碰到張季倫,見他受了火傷,渾身潰爛,逼問緣由,才知道他們暗害穀爺不成,反吃大虧。藍遠北回來稟報,我們立馬出動,一路尋來,天幸穀爺無恙,真叫人鬆一口氣。”

穀縝神色稍緩,忽見三名商人手中提著人頭,便問道:“那是誰?”那商人上前碰上,穀縝定睛一看,依次是張季倫,洪遠昭,劉克用。趙守真恨聲道:“這三個賊子背信棄義,正巧被我們碰上,自然不能放過。”

穀縝心中歎息,這幾人雖然叛出,他卻並無殺害之意,本想將來有隙,奪其財權便罷,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沉默一陣,說道:“穀某此次對手強勁,諸位家大業大,與我為伍,勝了還罷,倘若輸了,難免家破人亡,你們就不怕嗎?”眾人慨然應道:“不怕。”

穀縝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掃過眾人,粗粗一數,來人不足三十,便問道:“其他人呢?”趙守真黯然道:“他們怕受牽連,盡都走了。”穀縝點頭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說,心中卻是不勝感慨:“戚將軍說得好,以利相交,利盡則散,兩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義,不怕毀家滅族,情願誓死跟隨,果然兵以義動,道義為先呢。”

當日在東陽江談論兵法,穀縝落了下風,嘴上不說,心裏並不服氣,直到今日,方才對戚繼光心服口服,終此一生,再無二辭。

穀縝又問道:“可有陸漸的消息?”趙守真道:“尚無消息,蘇先生他們尋找去了。”穀縝尋死:“陸漸落到萬歸藏手裏,凶險莫測,隻盼上天垂憐,讓我兄弟有重逢之日。”想著胸中一酸,問道:“可有戚將軍的消息?”

“有。”趙守真麵露愁容,“戚將軍攻破九江糧倉,將糧食上船,順長江東下,但昨日午時被敵人水路並至,截在安慶,勝負成敗,尚未可知。”

穀縝微一沉吟,驀地高聲叫道:“諸位,人生在世,莫不一死,死則死矣,卻有輕重。如今東南半壁哀鴻遍野,千萬饑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難,非得拚死一戰。戚將軍獨當強寇,形勢危急,我等縱為商賈,大義之前又豈能坐視。諸位,可願與我同赴此難麽?”

眾商人聽得這話,悲壯之氣充塞胸臆,紛紛叫道;“但聽穀爺支使。”

“好。”穀縝道,“咱們立馬動身。”說罷大步流星,奔走在前,眾商賈挺槍帶刀,緊隨其後。趕到靈翠峽附近,眾商人所帶的忠誠健仆、貼心護衛漸次加入,人數增至百人,這一行人多財善賈,手眼通天,沿途竟然忙裏偷閑,做起生意,購買馬匹糧草、精甲弓箭,更有人從鄉團手裏買來三尊鐵炮,用馬車托拽隨軍,抑且不斷招納故舊鄉勇加入軍中,趕到長江邊上,人數已增至三百餘人。

穀縝見人馬紛紜,甲胄駁雜,前呼後擁,潰不成軍,尋思大戰起來,勢必難分敵我,便命藍遠北乘快馬買來數十匹白布,撕裂鹹條,裹頭係頸,一來分別敵我,二來以示慷慨悲壯,有去無回。又將人馬分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統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統領一旗,十旗為一哨,由趙守真、藍遠北各領一哨,趙、藍二人則聽命於穀縝。

大隊人馬沿江東下,次日淩晨,抵達戰場,遙遙便聽見炮火齊鳴,廝殺震天,火光燭天,將一片長空映得通紅。

穀縝心頭一喜:“既有喊殺,便是勝負未分。”眼看長途跋涉,眾人疲憊,即命就地休整,蓄養精力,又選機譬的作為斥候,前往窺敵虛實。

不多時,斥候轉回,告知戰況。原來戚繼光疾如星火,趕到九江,以雷霆之勢將鎮守糧倉的群寇殄滅,此時穀縝所遣糧船辦到,載糧上船,順江東下。行走不遠,仇石派來的前鋒與義烏兵遭遇,戚繼光轉鬥向前,所向無敵。不科匪寇越來越多,水陸並發,戚繼光還未抵達安慶,仇石宰領大批賊軍掩至,漫山遍野,不下兩萬,艾伊絲的魔龍號也隨後趕到,西洋火炮威力驚人,一艦橫江,千帆不過。

戚繼光見勢不對,當機立斷,依山紮營,在向水一方以數千糧船結成環形水寨,抵擋魔龍號,陸上則深溝高壘,與仇石相拒。鴛鴦陣犀利無比,一連兩陣,殺得賊軍潰不成軍。仇石惱羞成怒,抓來附近百姓,練成數百水鬼,結成水魂之陣,突入戚軍。

義烏兵猝不及防,傷亡頗多,所幸平時訓練嚴整,臨危不亂,稍一退卻,即又穩住陣腳。戚繼光目光如炬,看出水魂之陣的奧秘,下令十個小鴛鴦陣抱成一團,將狼筅舞得風雨不透,結成竹陣,竹陣後以百麵小盾連結成牆,如此一來,水鬼發出的水箭受阻,不能射入,威力先減了一半,戚繼光又派弓弩(此處今古傳奇·武俠上為“駑”,應為編輯疏忽)手與鳥銃陣埋伏盾後,連綿射擊,射得水鬼東倒西歪,精氣渙散,不能聚力射毒,這時鴛鴦陣才翻滾上前,將水鬼一舉掃滅。

仇石奇陣被破,驚怒欲狂,憑借水部神通突入戚軍,連殺將士,戚繼光見他驍勇難製,命王如龍率三支鴛鴦陣,結成三才之勢,上前抵擋。王如龍得陸漸指點,“巨靈玄功”精進不小,此時更挾鴛鴦陣之威,與仇石鬥了個旗鼓相當,抑且狼筅舞開,水絕霧散,仇石神通在水,水霧不能連續,威力大減,隻好悻悻後退。

仇、艾兩人水陸齊施,使盡解數,戚繼光料敵先機,應變無窮,以寡敵眾,竟然不落下風。大戰兩天兩夜,戚家軍水陸二寨巍然不懂,四省盜賊傷亡慘重,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穀縝得知消息,尋思:“戚兄用兵果然了得。但瞧眼下情形,萬歸藏並未來此,若不然,以他一人智力,必能改換戰局。”想到萬歸藏的行蹤,心中陸漸身影也幽幽浮起,穀縝一陣黯然,抬起頭來,東方一點啟明孤星,無聲閃爍。穀縝眼眶一熱,心中暗道:“大哥,你可要好好活著……”想著收拾心情,站起身來,號令人馬銜枚,悄然而進,沿途雖有幾個盜賊守衛,均被或擒或殺,不曾走漏一個。

穀縝曾隨萬歸藏經商,對長江沿岸了如指掌,此地亦不例外,曙色微露之時,眾人馬登上一處高坡,乘高俯視,江水沉沉,嵌在群山峻嶺之中,東流盡頭現出微微紅光,旭日將起,山河大地蒙上一層血色,江岸邊艦船吃水甚深,圍成水寨,水寨下流處隱障可見一個龐然黑影,伴隨隆隆炮響,不時迸出火光,水寨中亦是火舌吞吐,炮響不絕,穀縝聽出是佛朗機火炮的聲音,不覺忖道:“戚兄連水師也帶來了?”瞧罷形勢,他心念數轉,下令人人下馬,折來樹枝,拴在馬尾之後,然後人馬俱是伏在草木之中,不許亂動,眾人視死如歸,盼早盼晚,隻盼趕到戰場,廝殺一場,死而無憾,聞令好不失望,對穀縝心意更是揣摩不透,隻是軍令如山,不敢不遵。

穀縝這邊按兵不動。那方江邊廝殺已到緊要關頭。原來戚家軍顛簸不破,仇石久戰無功,與艾伊絲合計,憑借人多,使用“疲兵法”,將人馬分做左、中、右三營,輪流攻打,不讓戚軍稍有休息之機,從而士卒疲憊,自然潰敗。戚繼光猜到對方計謀,無奈敵眾我寡,苦戰連日,已將兵力用到極致,他尋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與之決戰,當即待到黎明時分,趁著夜濃星稀,飽饗士卒,全軍空寨而出,直衝右營,隻一陣便將右營賊軍擊潰,兵鋒鬥轉,再衝中營,這時仇石緩過氣來,調集中、左兩營人馬,勢成犄角,拚死抵禦,“魔龍號”聞風逆流而上,炮擊水寨糧船,迫使戚繼光分兵鎮守。

兩軍生死大戰,險象環生,身在陣中尚且不覺,穀縝一行從高坡上俯視,無不色變心跳,呼吸艱難。

戚軍四麵拒敵,軍陣密密層層,渾如一體,甲仗鮮明,均是一色精鐵鎧衣,曙色中寒光迸射,勢如一座鐵碾,在賊軍陣中滾來蕩去,狼筅長大醒目,按陸漸所傳六式橫縱挑擊,鬥到激烈處,碧濤千疊,翠嶂萬重,在蒙蒙曙色中,起伏跌宕,蔚為壯觀。

賊軍衣甲駁雜,武器林林總總,人數既多,武藝也自不弱,隻是隊伍散亂,各自為戰,一旦陷入鴛鴦陣中,往往有進無出。

忽聽咚咚咚戰鼓雷動,號角衝天,劃破東方曰色,戚軍陣後抖出一麵赤紅大旗,迎著江風獵獵飛揚,紅旗黃邊,居中繡了一個鬥大的“戚”字,戚繼光立馬旗下,長劍東指,旌旗立時東向,戰鼓聲越發震響,軍陣隨聲向東,東邊賊軍薄弱,隻一衝,立時潰散,戚繼光長劍南指,旌旗向前,戚軍陣勢回轉,兩支鴛鴦陣斜刺到南方賊軍身後,與陣前戚軍勢成三才,反身回衝,前後夾擊。賊軍背腹受敵,呼爹叫娘,陣勢大潰,競相奔逃,有的人慌不擇路,趟入江中,被戚軍水寨一陣亂箭射死,血水咕嘟嘟湧上來,染紅大片江水。

這時一聲怪嘯,嘯聲悠長,壓住滿場廝殺,隻見仇石羽衣飛揚,如一道黑電從南麵山坡衝下,身旁數百人目光呆滯,舉止怪異,左腳先邁,右腳再拖,步子雖然古怪,卻是動如飄風,迅快絕倫。

戚繼光見狀,左劍下垂,右手擎起一麵杏黃令旗,當風展開,號角聲嗚嗚晌起,戚軍陣勢變化,數百軍士回身向後,當先二十餘人抖開狼筅,結成竹陣,攪起團團旋風,呼呼向前,前方百餘水鬼被狼筅一逼,紛紛後仰,口中水箭白亮亮向上噴出,有如噴泉一般。

水鬼被竹陣頂得東倒西歪,戚軍陣勢忽開,數十刀牌手滾將出來,鋼刀飄雪,貼地亂斬,水鬼腿腳盡斷,紛紛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渾無痛覺,雙腿雖斷,兀自用手爬行,口中發出嗬嗬怪叫口,刺耳驚心。

仇石發出一聲怒嘯,剩餘水鬼左右擁上,刀牌手卻已滾回陣內,水鬼追敵不成,反被竹陣裹住,戚軍陣勢再分,銃聲激嘯,射出數百鉛丸。水鬼中彈,如醉人般搖搖晃晃,中彈創口並不流血,而是流出汩汩清水,繼而皮鬆肉塌,委頓下去。槍彈方絕,弩箭又出,連綿不盡,水鬼紛紛倒地不起。

仇石神通驚人,十丈之內能夠掌控兩百水鬼,眼見前方水鬼倒地,怪嘯一聲,身周霧氣洶湧,一些正在逃命的盜賊被那毒霧一裹,均是麵容呆滯,化為水鬼,其他盜賊見狀魂不附體,均知變成水鬼比死還慘,立時斷了逃跑的念頭,紛紛轉身,參入廝殺之中,一瞬工夫,竟將戚軍攻勢遏住。

仇石將身周水鬼當做一麵血肉盾牌,奮力猛衝,舊鬼一死,即又放出水毒,擄來新鬼,是故兩百水鬼隨滅隨生,人數始終不減,戚軍將士縱然勇猛,卻是血肉之軀,經曆數日苦戰,疲乏不堪,被水魂陣反複衝擊,漸漸支撐不住,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水鬼口唇忽張,一道水箭趁虛而入,正中那筅手麵門,狼筅手眼裏光芒一黯,忽轉呆滯,狼筅橫掃,將身邊兩名同袍掃翻,然後回頭噴出一股白亮涎沫,正中一個長槍手,那人神誌頓失,反手一槍,將一名鏜鈀手釘死在地上。

當值將官深知水魂之陣的厲害,即令後撤,欲要後撤一步,重結竹陣盾牌。仇石得此機會,豈會放過,驅趕水鬼,哧哧嗬嗬,怪叫向前,瞬間衝亂戚軍陣腳,霎時水箭亂飛,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化身水鬼。水魂之陣勢如破竹,深深鍥入戚軍陣勢,眼看要將戚軍攔腰截斷。步兵最重陣勢,陣勢一破,戚軍戰士各自為戰,便有覆滅之虞。

情勢急轉直下,眾商人乘高望見,無不心驚,藍遠北說道:“穀爺,我們再不下去,可要糟糕?”穀縝安轡不動,微微搖頭,數百人凝注他麵龐,見他眉頭微皺,薄唇緊抿,目視山下戰場,神情專注,卻無半分焦急。

號角長鳴,戚繼光令旗再揮,忽有三支鴛鴦陣突上,擋住水魂之陣,為首之人壯碩剽悍,將一根狼筅舞得如風車輪轉,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有如一把長刀,將迎麵水鬼盡數砍倒。

“好個王如龍!”穀縝脫口稱讚,但覺王如龍舉手投足,沉毅剛勇,隱約已有陸漸的影子,不覺心頭暗歎:“倘若陸漸在此,豈容這姓仇的妖人猖狂?”

王如龍一輪疾攻,將水鬼掃倒一片,戚軍趁機穩住陣腳,再結竹陣,將數百水鬼困在其中。黑影一閃,仇石奔騰而出,直撲王如龍,身周霧氣氤氳籠罩,吞吐不定,他身在半空,須臾間霧氣聚而複散,散而複聚,身形隱而複現,現而複隱,有如雲龍變化,不可測度。

王如龍與他幾次交鋒,深知那雲霧之中,殺機百出,急將狼筅舞開,向上亂捅,仇石足不點地,借著狼筅勁風,筅進則進,筅退則退,身子一似粘在筅上,抑且不住晃身,每晃一次,便進數尺,晃得數晃,已在王如龍丈許開外。王如龍心知一旦被他欺入丈內,狼筅太長,必然轉動不靈,當下大喝一聲,奮起神力,左手舞動長竹,右手奪來一麵盾牌。

盾牌入手,眼前便有白光閃動,王如龍舉盾一擋,當的一聲,有如金鐵交鳴,繼而白水如珠,漫天進敝。仇石水箭無功,身形挺進數尺,身周霧氣倏爾轉濃,疾向王如龍湧去。王如龍雙手不空,正覺難當,兩旁四杆長槍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射出四股水劍,四名槍手胸口血湧,須臾便有碗口大小。王如龍目睹同袍死狀,雙眼血紅,棄了狼筅,貼地向前滾出。

仇石見他撤了兵器,心中暗笑,一拂袖,身形轉折,便要回身追殺,不料王如龍滾到半途,忽地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奮力掄出,呼的一聲,橫掃數丈。

狼筅前後反用,出人意表,仇石情急閃身,仍被竹竿在足躥擦了一下,疼痛難禁,若非“無相水甲”護身,勢必筋骨碎裂,當即忍住痛楚,借這一擦之力,橫身飄出,呼呼兩掌,順手打死兩名官兵,怪叫一聲,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龍已持狼筅,奮力殺至,身後槍盾刀箭樹立如林。仇石錯失殺死王如龍的良機,心中暗叫可惜,讓開一輪鳥銃,雙腳在一根狼筅上輕輕—點,身形飄然縱起,有如一隻黑羽大鳥,掠過人群,直奔那麵帥旗。

王如龍心叫不好,喝聲:“讓開。”挺起狼筅,分開人群,追趕仇石,長大毛竹向天亂刺,攪得雲開霧散,風如龍卷。仇石淩空閃轉,無從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招式,十丈不到,便已落地,落地時飛起一腳,踢得—持槍軍士口噴鮮血,仇石奪過長槍,怪叫一聲,嗖地擲向戚繼光。

戚繼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馬,霎時血光乍現,駿馬慘嘶,那一槍貫穿馬頸,其勢不止,哢嚓一聲,將那麵戚字大旗攔腰刺斷。眾盜賊見了又驚又喜,齊聲歡呼,聲如雷霆,遠遠滾去。

戚繼光翻身站起,眼見王如龍率兩支鴛鴦陣又將仇石困住,水魂之陣則被戚軍陣勢分割開來,眾水鬼東倒西歪,非死即傷,戚軍之外,盜賊士氣大增,四麵急攻,雙方戰陣犬牙交錯,廝殺慘烈無比。

戚繼光濃眉微挑,忽聽江上呼喊大作,炮聲轉急,掉頭望去,魔龍號在旭日中金光四射,突入戚軍水寨,船上百炮齊鳴,火光亂吐,糧船紛紛中炮沉沒,魔龍號龐若無物,掄槳直進,直向岸邊駛來。戚繼光心念數轉,揮起令旗,鼓號齊鳴,戚軍陣勢應聲分散,十人一隊,以鴛鴦陣各自為戰,戚繼光舞起長劍,率領身後親兵,突入戰團,戚軍將士眼看統帥身先士卒,悲壯之氣充滿身心,各各抖擻精神,全力應敵,將鴛鴦陣的威力發揮至極。

魔龍號橫衝直撞,駛到離岸百步,艾伊絲本意借火炮威力,轟擊戚軍軍陣,不料戚繼光臨機應變,所幸(打者覺得這裏應為“索性”)散開軍陣,三千將士均用鴛鴦陣混戰,賊軍與官軍交錯混雜,敵我難分,魔龍號在江上縱橫徘徊,竟然不知如何下手。“穀爺。”趙守真見穀縝仍不發令,焦躁難耐,“再不出戰,可就晚了。”穀縝搖頭道:“對方的伎倆還沒用完。”趙守真道:“可是……”穀縝斷然截口道:“再提出戰,定戰不饒。”

他忽然申明軍法,眾商人麵麵相覷,均覺不慣,山坡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紛紛望著岸邊激戰,心如刀割。穀縝卻是從容如故,嘴角邊若有若無露出一絲笑意,眾人見狀,均感不解。

又過數刻功夫,仇石飄身後卻,從懷裏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天光半白,一道明麗紅光劃過曉色,一瞬即滅。驀然間,南邊山坳裏簌簌有聲,立起千名賊軍,個個甲胄精良,齊聲狂嘯,衝出山坳。

原來仇石料到戚繼光被疲兵之術困擾,必來決戰,是以挑出上千精銳,埋伏在山坳之中,待到這時,突然殺出,尋思如此一來,必叫對方軍心潰散。

義烏兵平素訓練極嚴,戚繼光兵法如山,臨陣之時,回頭反顧者斬,故而將士上陣,均是一往無前。此時伏兵突出,竟也不亂,轉動鴛鴦陣,廝殺更烈,反倒賊軍乍見伏兵,狂喜之餘,不免鬆懈,被戚軍趁亂奮擊,殺傷慘重,鴛鴦陣鬥轉之間,紛紛兩陣、三陣合一,變化兩儀,和合三才,縱橫衝殺,所向披靡。

趙守真遠遠看見,疑惑難解,不覺道:“穀爺,你說敵方伎倆還沒用完,莫非你知道還有伏兵?”穀縝笑笑,說道:“附近山林均有鳥雀起落,唯獨那座山坳上方鳥雀盤旋,並不下落,足見下方必有大隊人馬。”趙守真道:“那麽穀爺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潰敗麽?”

穀縝搖搖頭,說道:“若是尋常軍旅,必然望風而逃,但義烏兵是我眼看練成,訓練有素,器械精良,戚大將軍更是古今罕有的將才。如此兵將,身處絕境之中,勢必激發哀兵之氣。哀兵必勝,正是這個道理。”趙守真聽得連連點頭,這時忽見穀縝烏黑眉毛向上一挑,沉聲道:“時候到了,上馬,放炮!”眾商人目睹戰況,求戰心切,等這一句話早已多時,當即紛紛上馬。

此時天色方明,夜幕煙消,曙光滿天,三尊土炮火繩哧哧點燃,對準賊軍身後,連發三炮,鐵屑鉛丸一齊飛出,瞬時打死數名賊軍,盜賊軍猝然遭襲,暈頭轉向,陣勢不由大亂,回頭一瞧,但見西麵山坡上塵土騰起數丈,衝天蔽日,塵土中人馬影影綽綽,蹄聲響如悶雷,也不知來了幾千幾萬。

穀縝軍中多是商人和百姓,大多並不精通騎術,乘高衝下,若幹人衝到半途,即刻墜馬。但穀縝將樹枝綁在馬尾之後,攪土揚塵,虛張聲勢,雖隻一百來騎,氣勢卻似千軍萬馬。盜賊軍見狀魂飛魄散,心膽俱喪,而戚軍苦戰之際,忽得援軍,喜不自勝,氣勢越發淩厲。就好比兩個摔跤壯漢,各自將本身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眼看勝負將分,一方忽然被人從後捅了一刀,霎時筋衰肉弛,氣力消散。

穀縝一騎當先,突入賊軍陣中,他身懷周流八勁,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越是處於危險,越能發揮八勁威力,穀縝肆無忌憚,故意乘險蹈危,深入刀槍密林,揮舞馬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盜賊軍鬥誌已喪,盡作鳥獸散去,十個之中倒有六個不戰而逃,被官軍殺死的不過三四人而已。

穀縝衝殺正酣,氣機忽動,這念頭動得極快,一轉眼,迎麵白光如箭,穀縝躲閃不及,濺了滿臉水漬。他心知中了水魂之劍,隻覺心中煩惡,妻時間,一股陰寒之氣驀地透過肌膚,侵入經脈。

第26卷完。

半月之後,敬請觀看《滄海27天人交戰之卷》

水毒入體,穀縝怎樣安然逃脫此劫?

兩軍對峙,戚軍危在旦夕,穀縝能否以一人之力扭轉戰局?

金扉銀闕,風月無邊,溫香軟玉近在咫尺,穀縝陷入平生最大的煎熬~~~~

欲知後事,請觀《滄海27天人交戰之卷》,半月之後,準時與您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