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低頭默然,穀縝知道他外和內剛,骨子裏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險,當下微一沉吟,笑道:”蘇聞香,我想拜會令主,煩請帶路。”
蘇聞香點了點頭,方要舉步,寧凝忽叫道:”不成!”眾人聞聲望去,隻見她雙頰嫣紅,比花還豔,目光迷蒙,隻在陸漸左右飄忽。
寧凝叫罷,亦覺失口,那嫣紅浸染玉頸,益發顯得肌膚如脂玉。穀縝看出端倪,瞥了陸漸一眼,麵露微笑。陸漸亦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成?”寧凝低了低頭,十指交纏,因為太過用力,十指色變青白,似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得吃驚。
陸漸見寧凝不答,又問到:”寧姑娘?”寧凝芳心亂如遊絲,被他這麽逼問,更覺慌亂,癡癡怔怔,答不上來。
仙碧見狀,忙轉圜道:”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愣了愣,見虞照氣色灰敗,隻因為性子倔強,即使傷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壓製傷勢,與眾人道同行同止,不肯落後。
陸漸素來舍己從人,當下深感不安,隻得道:”還是虞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掛心。”仙碧忽從袖裏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聞香手裏,”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臉麵,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悶聲問道:”凝兒,你真不回去嗎?”寧凝臉色慘白,點頭無語。蘇聞香歎了口氣,自行去了。
眾人見狀,均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驚疑,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劇顫,臉色紫脹,儼然竭力克製傷勢。仙碧縱然知他性子剛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他扶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道:”仙碧妹子,地部靈藥果真奇效,隻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亮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與詢問,忽見虞照從袖內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餘,忽運玄功,詢問不及,便聽”咻”的一聲,那枚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遠處樹叢。哎呦一聲慘叫,那樹叢裏颯然輕響,草木微微搖晃,一道人影跳將起來。隻一閃,便即隱沒。
仙碧醒悟過來,心頭陡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麵皮紫裏透黑,幾口鮮血,麵色遊紫變白,由白變黃,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出一支玉瓶,傾出幾粒清香撲鼻的碧綠藥丸,給虞照服下。穀縝立在一旁,問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隻是微微點頭。穀縝歎道:”葉老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讓弟子追蹤我們,那麽一旦安置好白湘瑤,勢必卷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隻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陸漸寧凝聽了,始才明白,葉梵派侍從跟蹤,卻被虞照察覺,將計就計,揚言傷勢大好,然後聚起餘勁,虛空攝物,射傷那人。葉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馬趕來。穀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複起來必然更加慘烈。當即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愈。除非……”穀縝見他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地?”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幾日恢複。”
穀縝略一沉思,忽道:”這個如何?”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那枚。仙碧看見紫芝,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穀縝將來曆說了,仙碧驚喜不禁,說道:”北落師門跟隨曆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無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作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初始不願白費靈藥,卻拗不過眾人好意,勉強服了。那”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禦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才那般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麵色火紅一團,額頭晶瑩閃亮,滲出細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氣煉化,散至髒腑,當即鬆一口氣,步出門外,隻件遠峰浮青,近野湧翠,屋前幾棵老鬆繁枝怒發,輪如雲囷,樹旁幾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資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鬆,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後的地勢,蹙眉不語。
忽聽幾下掌聲,轉眼望去,穀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麽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後土二相陣,因地設陣。倘若地勢合適,所設的秘陣,大可抵禦千軍萬馬。”
穀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姊姊陣內,再布一重陣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東島,布下的陣式,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穀縝笑道:”包管他認不得、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後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端的奇怪之極。
擺完陣,穀縝又請仙碧在屋前布了一個丈許的深坑,挖成後,脫了外衣蓋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層浮土。仙碧怪道:”這個坑做什麽?”穀縝笑道:”自然是陷害葉老梵了。”
仙碧大皺其眉,搖頭道:”你怎麽斷定他會從這裏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穀縝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問,他已轉入屋內去了。
仙碧見他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麵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雲圍繞。陸漸氣色也好許多,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然而不待畫完,便又刮去,如此塗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寧。
屋內一時靜蕩蕩的,唯能聽見寧凝尖石劃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沉凝,不一陣,沙沙聲亦停了下來。寧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蹙出門外。
此時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蕩,落到險坳深穀,再也不見。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的自卑身世,但覺山風清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涼到心底去,正覺淒惶,忽地伸來一隻素手,拂過麵頰,溫潤滑膩,有似一片軟玉。寧凝望去,仙碧碧眼凝注,隱含憐意。寧凝心兒微微一顫,秀目頓時濕潤了。
仙碧知她心意,歎一口氣,將她拉到屋旁坐下,軟語道:”傻丫頭,若想哭便哭出來。”這輕輕一句話,無異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刹那間,她心閘崩頹,情潮奔湧,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懷裏,喑喑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又經情變,寧凝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夠宣泄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為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心思。聽她哭得如此悲抑,頓知她心中藏有莫大痛苦,不由也為之心酸,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豐美烏黑的長發,絮絮寬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聲道:”凝兒,陸漸性子太癡,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的。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中。”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捎去,聞言雙頰泛紅,瑟瑟地道:”我隻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隻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地,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蹙眉搖頭,苦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裏,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凝兒,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