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撲麵,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屍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幹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鬥,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拚死前來。

他不知莊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遊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隻是煙霧彌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鬥麽?”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

陰九重已不複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布滿燒灼痕跡,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麽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麽,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裏。”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掛,又哪來什麽畫像?”

陰九重歎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麽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昆侖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才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裏,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並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麽事到臨頭,卻隻會躲在地道裏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裏發出噝噝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麵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拚力後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幾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麵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隻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隻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隻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湧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家夥,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麽,仙碧師妹呢?她在哪裏?”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裏?”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歎道:“小家夥你哄騙我麽?北落師門還在,她怎麽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麽?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愈。”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莊子外麵。”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裏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家夥,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隻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隻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家夥。”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準。”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麽。想到這裏,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筋鬥,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裏?”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後,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隻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裏,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麵。”

寧不空嗬嗬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麽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麽?”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麽?”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幹,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哢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幹竟爾折斷。

刹那間,陸漸隻覺渾身熱血湧到臉上,心中驚駭之餘,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好小子,前麵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了。”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湧,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隻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不防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裏,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隻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裏,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嗬嗬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麽我一把火將你燒成枯炭;要麽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歎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隻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後跟隨。走了幾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莊紅光衝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棧,偏要棲宿岩穴,他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起林中鳥獸,而後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幸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嘴裏,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唯獨雙眼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裏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裏,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毀,又不知如何傷心;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昆侖山,治療水毒;最後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莊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莊外,逃過大難。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複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朦朧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莊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麵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於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後麵,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亮如鏡,腦後則盤著古怪發髻。

那十幾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並不烤熟,隻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寧不空聽說了礁後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麽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淩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並稱四大寇,又稱假倭。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抑且精通各種妖術,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幾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麽?”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隻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待得看清隻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須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麽?滾得遠遠的,要麽的送命。”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麽?”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歎道:“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隻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麽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麽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後衣褲火苗上竄,轉眼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撲救不及,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裏。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竟能算準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準,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雕蟲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嘰裏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夥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麽?”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術,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射,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術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寧不空占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後經佛郎機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並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後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幾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寧不空漫不經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幾句,說道:“就這麽賞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並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鵜左衛門奇道:“甚麽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雲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麽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並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麽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隻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道:“怎麽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餘數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塗,隻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裏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願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歎道:“我舅甥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裏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後頸,痛得呲牙咧嘴,牙縫裏噝噝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寧不空落在後麵,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後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後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誌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製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欞。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麽?”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麽丟臉的。”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麽?”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幹麽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麽一刀一槍,在戰場拚個出身;要麽占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隻想天天曬網打魚,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起曬網打魚。”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曬網打魚的尋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曬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嗎?”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麽會跟我曬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呢?”

“怎麽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麽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麵色稍緩,歎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並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了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麽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麽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後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隻得道:“是否胎記,暫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鴻漸於陸。夫征不複,婦孕不育,凶,利禦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於陸’這一句,後麵‘夫征不複,婦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說,丈夫出征沒有回來,妻子懷孕卻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於末一句‘利禦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於抵禦賊寇。”

說到這裏,他忽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隻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麽含義?”

“小小年紀,哪來這麽多好奇?”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幹,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解悶,隻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都回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幾個,你隻認得四十二字。”陸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後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幾個字?”陸漸扳著指頭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麽說,我算愚笨的囉。”

“混帳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後,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釣魚。他精於此道,海中魚群正豐,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隻見倭人們都圍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隻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麽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準一隻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落,在海中掙紮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陸漸仍不願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於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隻好答應。兩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也隻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絕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豐美,不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幾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願賭服輸,不許撒賴。”鵜左衛門無奈,隻得將鳥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製,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後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鑒。

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麽用?若無火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然瞞不過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陸漸難得受他讚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後動的法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會生下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隻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寧不空忽地歎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醜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麽?”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於天象。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軫、張、翼屬南方朱雀七脈;鬥、牛、女、虛、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術語,陸漸聽得頭大如鬥,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裏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曆玄奧,不必深究。你隻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隻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紮了一下,酸癢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麽?”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隻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仿佛刺在體內至深至秘之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該穴位仿佛一個無底深淵,周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地,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苦狀煙消雲散,抑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隻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於修煉之時,他無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周身奇癢,難受到骨子裏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練熟,後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湧而來,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於運功不輟,徹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證。

陸漸無心釣魚,隻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隻好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隻得悻悻作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煉功麽?”陸漸一怔,訥訥地道:“你怎麽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於空虛奇癢之中。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湧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隻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知道厲害了麽?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隻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煉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煉一脈,那般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於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後兩日,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幾個倭人進來。三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麽?”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裏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劃。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隻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隻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夥伴恥笑,可說顏麵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出了症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麵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仆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幾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仆人。”鵜左衛門賭性極大,為挽回麵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並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麵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麵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早點認輸,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湧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胡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係自身自由,抑且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他嘻嘻直笑,陸漸隻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並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並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麽是眼睛瞧見的,要麽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陸漸滿麵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曆曆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裏,餌既到嘴,那隻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掛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定口呆,咕噥幾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幾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栓得更高,並取下發髻上的一支鐵簪,係在鉤上,如此一來,魚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麽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麽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衝,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隻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麽辦?”鵜左衛門忙道:“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幾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漲,初時鵜左衛門還隻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左衛門心中絕望,終於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麵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鬆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道:“你今日贏得蹊蹺麽?”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麽古怪。”陸漸心想你怎麽知道我身上有古怪,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歎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麽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然是好,但禍福相生,隻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範,省得落到大海裏喂魚。”陸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隻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麽熱切。陸漸卻貪求練功時那分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鑒,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從後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哢嚓一聲,身後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斷,驀地鬆手,喉嚨裏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麵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麵流血,幾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隻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

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幾乎癱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製,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鬆手後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撲,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手上觸覺卻異於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處要害。兩人隻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於此次如何反敗為勝,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隻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於顏麵,不敢當麵撒賴,左思右想之下,頓起殺心,心想隻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於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隻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製。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鬆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麵門、腰脅、背脊,周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鬥之後,尿意全無,隻得忍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後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裏,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後,仍是刀不離身,其後數日,他又瞧見鵜左衛門幾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後十餘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隻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穹蒼碧,凍雲不翻,雲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回蕩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麽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後來,阿倍仲麿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名。陸漸也莫能外,聞言讚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一眼,歎道:“寧先生,你那麽聰明,又知道這麽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隻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後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麽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麽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後,有百姓說尼池裏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裏遭劫,事後凶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凶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麽便判有罪。可是這凶手隻走了一步,鐵斧便當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隻得判凶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麽?”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後,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後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發,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夥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於擔當。至於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製於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麽,佛法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麽?規矩又是什麽?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裏,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麽?”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隻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麽?”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