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人正凝神瞄準,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那蒙麵人怒極,轉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穀縝,卻是一愣.
穀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麽.忽然間,那蒙麵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穀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穀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麵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腳也無.穀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聲道:不許動.穀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穀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發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麽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穀縝幾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穀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撲撲兩腳,踹在穀縝膝後,叱道:跪下說話.誰知穀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穀縝才被踹倒,複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古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麵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莫乙收了拳,提起穀縝,順勢踢他兩腳,穀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穀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完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穀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穀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穀縝左臉貼地,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幾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隻饒命不行!穀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刀軍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挑起兩隻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幾乎脫手.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隻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仞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了,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撲麵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陸漸此時無法可想,單求包命,索性便依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隻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連綿閃現.於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蕩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製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一時間,樊玉謙麵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樊玉謙丟了家夥,隻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淩空一旋,槍尾擊中來捶,那槍上樊玉謙餘勁未消,被陸漸加引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銅瓜錘怒叫一聲,將餘下的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鬥七星,一牽一掛,又將錘輕輕巧巧掛在其中.不過彼此兩個照麵,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裏,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今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大喜,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出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鬆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隻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杆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仰倒在地.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想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了一陣**。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名,隻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刹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衝上去,鑼響,中倭寇不辨真偽,複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隻聽咚咚咚,當當當,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聲,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籲籲,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隻見一個倭寇手提鑼,腰挎戰鼓,在陣裏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裏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幾薛耳,他善於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雲:“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隻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拌了一跤,撲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掛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穀縝的鼻子?聖人雲,鼻子是天地之根,玄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有個字找不到了,漏了)
沈周虛道:“這話怎麽說?”穀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雖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夥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那呀沒什麽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了吧。”
穀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裏,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蘇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
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穀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發無損,生離南京。”
穀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穀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穀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很,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穀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穀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麽能帶兵?”
“囚徒又怎麽樣呢?”穀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儀是囚徒,中興搪室。常言道:‘使功不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嗬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著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穀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20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杆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杆連在一起,近乎四丈,遊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槍,複又奪下。如此反複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杆朱槍接成20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長槍。他雖然沒學國槍術,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仿佛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隻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得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眯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隻想拖延時間,並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歎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裏?”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他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鳳歌為啥這麽寫男人)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捂住麵目.群倭一驚,怪叫撲上.寧凝雖以瞳中劍傷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湧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並舉.(還是用手機打字爽)
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力一掄,畫個半弧,淩空掃出,一時間當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爭先恐後串上高空,煞是狀觀.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了.寧凝瞪著他,拄劍於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麽?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鬆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噔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又已攻上外郭了,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難,陸漸溫厚有餘,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台.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穀縝轉眼望去,那親兵於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穀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端的有些意思!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戚繼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胡宗憲輕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麽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隻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準,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胡須,望著腳前.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隻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願率一支精兵,拚死奪回外郭.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拚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如果信不過我,卻也難怪.想著露出一絲苦笑,穀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幾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哢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閃動,哢嚓聲響,木台支柱再斷一根.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芒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麽渾身浴火,要麽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穀二人認得分明,穀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製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製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劃:“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製短,乃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杆超過兩丈,正好克製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杆,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於敵軍,以長製短,絕無敗理。隻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麽?”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歎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歎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衝口而出:“歎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於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明尼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隻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落下淚來。但他心誌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家夥,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麽?”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麽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麽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遊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麽銃管炸裂,要麽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麵,忽來一聲暴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複數,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願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倭軍困獸之鬥,舌命拚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拚鬥越是越激烈,對這奪兵之術領悟越深,初時隻是奪人兵器,鬥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鬥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嚐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幾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複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隻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罷了.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麵上點綴著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隻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汙,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髒,髒得很,我,我自己來.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汙,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隻得任她擺布.待得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裏,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麽也是劫奴?想到這裏,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幾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後.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陸漸急道:你不害怕麽?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幾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豔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陸漸大惑不解:我怎麽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箭便被奪去.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連接洞穿五人,槍勢才衰.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麵麵相覷,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杆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陸漸望著群倭背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麽?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隻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忽聽一聲炮想,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胄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幾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手持旗肝的官兵衝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隻敢揮舞旗幟,隻見旌旗一揮,幾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杆軍分出一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如鳥銃陣中,鳥銃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想,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杆,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劍柄,頭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後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卻關自己,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拚死衝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製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衝,被衝了個七零八落.戚繼光將其衝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這倭軍三千有餘,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戚繼光不待盡殲餘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裏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衝下,夾擊倭軍.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到: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麽?戚繼光奇道:那麽你呢?陸漸一指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隻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後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廝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隻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麽?”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後。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廝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鬥了許久,也不知穀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精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想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嗎?”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穀縝正在一堵牆後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道:“你怎麽在這裏?”穀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胄,穀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薦,隻覺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穀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憑地了得,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以定,下一步該當如何?”穀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額緊,於亂軍中擒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占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裏將他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穀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業,故而掌櫃見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幹淨衣衫,又用過幾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困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穀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陸漸便也上前,隻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逶迤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汙,容色疲憊。穀縝招來棧中夥計,耳語兩聲,那夥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徑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臂大笑。穀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麽?”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幹雲,資兼文武,穀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麽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穀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櫃,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隻怕見責。”
穀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裏糊塗,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
陸漸,穀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並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須不語。穀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笑道:“戚兄,汪直那廝可曾捉住?”
戚繼光歎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廝和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拚死竄出城了。”
陸漸,穀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裏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陸漸有苦難言,隻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間大為疑惑。穀縝歎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忘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麵,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穀縝向棧裏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夢一般。
穀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理,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一概大小船隻,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穀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來。穀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櫃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複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穀縝也隻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製,這幾年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凶狠,不能駕奴。”
陸漸歎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管多,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穀縝目光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麽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穀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穀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隻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隻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穀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
“你有所不知。”穀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於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吃手軟,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穀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饒著彎在罵我了?”卻聽穀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隻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隻好揀些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事。”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穀縝所言暗合,隻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麽興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隻有穀縝消受得了。穀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崩,濺了他滿身。穀縝大怒抬起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穀縝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麽說呢?“
穀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濕了,切容鄙人一曬。”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穀的,你甩流氓。”
穀縝道:“沒天理了,連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穀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穀縝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了仇呢?”姚晴冷然哼了一聲。“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合適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願我來麽?”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願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願,卻又違背本心了。
穀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裏話,他一百個情願,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麵漲通紅,急道:你,你.......穀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穀縝道:你......穀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醜奴兒是姚晴後,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隻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麽,怎麽弄丟了?
“你叫什麽?”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麽法子?後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來,誰知一時喜歡,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麽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仿佛丟了舍利,反而是陸漸的不對。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呀,妙呀!”穀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穀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麽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借此栓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拚個同歸於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麽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歎了口氣,轉身便走,姚穀二人齊聲道:“你到哪裏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穀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穀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歎道:“罷了,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麽?”穀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麽?”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穀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穀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裏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裏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隻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閑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穀縝搖頭道:“取回舍利並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麽?”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穀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誌同道合。”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誌你個大頭鬼!”穀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並非穀縝的私怨,於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麽?”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穀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歎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穀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裏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穀縝左頰。
穀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穀縝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麽時候不夠光明正大了?”
“當我不知道麽?”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後又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後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閑氣,隻覺好笑。穀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後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