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睜開眼睛時,明幽仙山已經下了一夜的雪。

她恍惚記得自己死了,死在昭華二十三年,人間的一個破廟裏。孤零零一人,無人為她斂屍。她死時正入夏,人間好時節,破廟塘中開了一大片荷花。

瑰色蒼穹,接天蓮葉。

許是時令太美,她閉上雙眸前夕,還聞見了清新荷花香。

師蘿衣覺得自己死得並不痛苦,她甚至感到解脫和輕鬆,她再不用囿於滿心的不甘與怨氣中,能停下腳步歇一歇。

可是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冷得全身刺痛,辨不清今夕何夕。手腳被凍得發木,眼睫上的雪花擋住了視線。

可師蘿衣知道,人若真死了,是感覺不到冷的,隻有魂魄消散歸塵的虛無。況且十分荒誕,如今明明是七月,七月怎麽會下雪?

眼前模糊有一堆人影。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少女用溫熱的小手將她睫毛上的雪花抹去,撲進她懷裏,哭得梨花帶雨。

“師姐,都怪我,若不是昨日我惹你生氣,你也不會離開明幽山,遇見這樣螭蠡這樣的凶獸,險些丟了性命……”

師蘿衣覺得眼前的景象莫名眼熟,她茫然地眨眨眼,終於能看清眼前的一群人,視線從眾人青衣帶雲紋的長衫上劃過,又掠過一張張熟悉年輕的臉,終於回憶起這似曾相識感是怎麽回事。

眼前這一幕,赫然是六十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小師妹卞清璿摘了自己後院中的一朵百年芍藥,自己盛怒之下,對她出了手。

卞清璿也不還手,隻哭著道歉。

關鍵時刻,自己的術法還沒落到卞清璿身上,就被趕來的男子攔住,一掌擊飛出去。

來人是她的師兄衛長淵。

衛長淵情急之下,沒收住手,她飛出去砸在假山石上,腦袋磕出一腦門子血。

其實那樣的傷並不算重,但是心上人為了護住另一個女子,將她打傷,碎裂的是她胸腔之下、那顆難受到幾乎不會跳動的驕傲心髒。

她忍住淚與怒,不顧衛長淵皺眉欲說什麽的姿態,一口氣衝下明幽山,衝出宗門外,一路渾渾噩噩,遇上了凶獸螭蠡。

幸得她數年來戰戰兢兢修習術法,與螭蠡惡戰一番,勉強取了螭蠡內丹,保住了性命,卻傷重累得一根手指也沒法動彈,倒在地上,無力任由大雪將她掩埋。

她在雪中被埋整整一夜,痛苦又委屈。第二日同門尋來,將她從雪中找出,她口齒木得說不出話,卞清璿撲過來就是嗚嗚一陣嬌滴滴地哭。

接著同門們全都斥責她不懂事,在凶獸橫肆的關頭到處亂跑,害得整個宗門的弟子不得不去找她。

如果她沒記錯,那時她心愛的師兄也說話了。

師蘿衣連他當時指責訓誡了自己什麽都還有印象,果然,回憶到這裏,下一刻她聽見了男子低沉冰冷的聲音——

“蘿衣,你實在太過任性,為了一朵花,對小師妹動手,又私自下山,違逆命令。這些年來,你越來越不像話,若師伯閉關出來,見你如今模樣,必定會對你失望至極。”

是了,他們如今對她的所有包容,還願意傾盡全力找她,全是因為她有個大乘期快要飛升的開宗祖師爹爹。

否則以同門對她的厭惡,恐怕寧肯她死在外頭。

她爹爹師桓被譽為元信道君,一生隻得了她這麽一個女兒,愛得如珍如寶。十年前她爹因除魔衛道,身受重創,陷入沉眠。從那以後,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或許不是從那時她開始倒黴,而是更晚一些,從小師妹來到宗門開始。

她的視線落在自己懷裏的少女身上。

少女約莫二八年華,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此刻含淚真誠而關懷地看著師蘿衣。

師蘿衣沒覺得感動,隻覺得一陣反胃。

小師妹叫卞清璿,來宗門剛三年。

她命格特殊,在仙門大開那日,無數凡人意欲拜師,求取仙道。但唯有卞清璿出現那一刻,天上七星異彩,隱現龍氣,天機閣的長老瞪大雙眼,親自給她批命,說此女乃氣運之女,貴不可言。

氣運之女,運氣好到什麽地步呢,旁的凡修入仙門,資質好些的,須要三五年方能築基,幾十年方可結丹,而小師妹一年築基,第二年便築基大圓滿,第三年就結了金丹。

對比起來,天生仙胎的師蘿衣,從出生到現在,勤奮努力修煉,結丹都用了整整三十九年!

三年內,凡小師妹參與的宗門任務,眾人皆可以收獲得盆滿缽滿,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撿到靈藥。

而師蘿衣一旦與眾人同行,所有的運氣仿佛沾上了晦氣,不但顆粒無收,還常常遇見凶獸。

眾人一開始隻敢暗地裏抱怨,出宗門任務為了避免尷尬,就在夜裏悄悄出發,絕不帶師蘿衣,後麵演變到陰陽怪氣指桑罵槐。

師蘿衣何其驕傲的人,宗門大能之女,一出生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既覺得屈辱,又不願拖累同門,從那以後開始自己出任務,雖險象環生,但好歹不必再受人冷眼與揣測。

她一開始並不討厭卞清璿,雖然小師妹的資質也曾令她十分羨慕,但她自己幼時便是千嬌萬寵,錦衣玉食長大,心態一擺平,便不會去嫉妒別人。

可是漸漸的,原本喜愛她的大師姐、原本與她有婚約的長淵師兄、與自己父親情同手足的宗主,一次次為了卞清璿責備自己,她心裏委屈又茫然,直到後麵發現,長淵師兄對卞清璿越來越溫柔,同門因為卞清璿暗地裏排擠自己,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些都和卞清璿有關,師蘿衣終於徹底厭惡上了這個奪走她一切的小師妹!

她努力修煉,想要超過小師妹,可是後來的幾十年間,小師妹就跟開了掛一樣,修煉飛速,睡覺都可以長修為。

卞清璿短短二十年結嬰,不斷突破,師蘿衣修習修到走火入魔,到死也才結嬰,然而那時,卞清璿已經頂著一張委委屈屈的無辜茫然臉,步入分神前期。

師蘿衣在各大秘境中奔波,努力想要證明,她也能獲得機緣,不是眾人口中的掃把星。可是獨自作戰本就艱難,一次又一次受傷而歸,又狼狽又辛苦,她的收獲還沒有卞清璿原地摔一跤,撿到一朵血靈芝來得容易。

這叫人如何甘心,師蘿衣心態炸裂!

她不斷追逐,拚命想要證明自己總有一方麵能比得過卞清璿,然而老天爺就像鐵了心要和她作對一樣,漸漸的,師蘿衣的名聲愈發不堪。

不知何時,美麗善良,友愛同門的蘿衣師姐,變成同門口中驕縱、歹毒、自私自利,心腸狹隘的模樣……

連宗門不過總角的孩子,都對她鄙夷不屑。

而後,她心魔橫生,在某一日失去意識,醒來腳下已有數個同門屍體。

師蘿衣奔逃下山,滿心倉皇,再也不敢回宗門,正派發布她的懸賞令,她躲躲藏藏來到人間,獨身一人死在了破廟中。

到死,她也沒明白這一生究竟錯在了哪裏?

為何前半生嬌寵無限,同門親厚,師姐會笑吟吟捏她鼻尖,與她一同小酌高歌,師兄們會紅著臉送她禮物,爭相帶她曆練,衛長淵早早遣人打了世間最精美的雲紗仙菱,為她做披帛,悄悄為她添置聘禮……

為什麽莫名其妙的,短短數十年,修士眼中彈指一瞬的光陰,她就從盛放到枯萎死去,死後還落得罵名一片?

她痛苦不甘,委屈怨恨,嫉妒百結,最後一口血嘔出來,看著瑰麗的天空,知道自己恐怕大限將至,她恍惚想起了還未傷重出關的爹爹。

爹爹還能醒過來嗎?若得知唯一的女兒曝屍荒野,會不會心膽俱碎?

為什麽自己辛苦修煉半輩子,聽從父親的話,愛護同門,心憐百姓,最後落得人人喊殺的下場。

她又想起了記憶裏柔弱溫柔的娘親,一片荷花香中,美麗的女子環抱著自己,唱著南越古老的歌謠。

師蘿衣的夢越來越輕,漸漸地閉上眼睛……

沒想到一朝睜開眼,自己回到了六十年前,小師妹卞清璿才進宗門的第三年!

看著眼前哭唧唧的卞清璿,還有冷然訓誡自己的長淵師兄,她本該一腔厭惡與憤怒的,然而出乎意料,師蘿衣的心情十分平和。

一個她至死也比不過,一個她至死也沒得到。

死都死一回了,她如今的心態從極度失衡過度到極度隱忍平靜。

簡稱,麻了。

卞清璿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嚶嚶把小臉埋在自己懷裏,仗著自己動不了沒法推開她,為非作歹,誠心惡心自己!

師蘿衣確實有點惡心,但她如今重活一次,靈台清明,已經能從荒誕的現狀中明白自己的處境。

卞清璿就像故意惹自己發怒,來襯托她的膽怯無辜。每次自己發難,不但顯得猙獰醜陋,還把卞清璿襯得和小白花一樣的委屈。

自己上輩子就像她手中的皮影戲小人,受她擺弄。師蘿衣冷眼看著她,自認為自己確實沒有卞清璿會演,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輕易令卞青璿如願。

她想開了,幹脆躺著不動,靜靜闔上眼。

閉上眼睛,也不會再看見衛長淵。

衛長淵是宗主最小的嫡傳弟子,他出身顯貴,受人愛戴,公認將來會繼任蘅蕪宗下一任掌門之位。

師蘿衣幼時與他定親,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感情深厚。仙胎百歲方成年,若師桓沒有重傷沉睡,卞清璿沒有拜入宗門,師蘿衣今年恰好成年,理當與他完婚。

師蘿衣對這個人,真切愛過,也真切恨過。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的臉,那些她好不容易終於能壓抑的酸楚不甘,再次滂沱而出。

師蘿衣記得被追殺得最狼狽那一年,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衛長淵出現,執劍攔在眾人麵前:“衛某既為她師兄,會親自手刃她!”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散去。

然而衛長淵並沒有殺她,他為她療好了傷,說你走吧,別再出現,別再回來。他最後抬起的手,應該是想如幼時一樣,摸摸她的頭,但他到底閉了閉眼,放下手,不發一言。

人間一場落雪,故人相見不識。他還是高高在上的仙,而她早已墮魔。

那一日衛長淵沉默離開,師蘿衣懷裏多出一個乾坤袋,裝了不少療傷的靈藥和保命的法器。

她坐在樹下林中,望著乾坤袋,流了滿臉的淚。

她在想,衛長淵是不是記起,曾經他也有過心疼她,也曾背著她,一步步無奈走下開滿野花的山坡。是不是也有一刻記起來,他曾裁天下最美的雲裳為她做衣,為她的不懂事闖禍擔責,替她跪下挨打……

師蘿衣想了許多許多,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釋然。

她被嫉妒與怨恨迷了心智,失心瘋一樣追逐了一輩子,最後一無所有。這樣的她,連自己都覺得陌生,衛長淵怎麽可能喜歡她呢?

何況人之一生,命理、品格、親人,乃至修為哪一樣不比一個男人值得追逐?

許是師蘿衣閉上眼,不欲搭理,卞清璿再哭也沒意思,在眾人心疼的安慰下,她終於收起眼淚,擦了擦紅彤彤的眼睛。

男弟子們爭相哄著卞清璿,責怪師蘿衣不懂事,令善良的小師妹為她自責擔憂。

師蘿衣心裏一陣厭煩,又覺得很沒意思。

她最後被同門們用法器抬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姿態想必不怎麽好看,被凍了一夜,手腳和臉青紫暫且不論,僵硬狼狽的姿勢,滿是血汙的衣裙,全都令她顏麵盡失。

若是以前,她想必羞惱難堪,對比著旁邊被七八人圍著哄的小師妹,心裏戾氣嫉妒橫生。然而如今,她已經能好好看待審視自己。

不論如何,她沒傷了根骨就好。

弟子們把師蘿衣送回了明幽山。衛長淵還有宗門任務在身,蹙眉看了她一眼,到底不願再縱容師蘿衣一言不合就將她自己置身險境的任性,轉身離開。

卞清璿倒是走過來,握住她的手關懷道:“師姐好好養傷,我過幾日再來看師姐。”

莫挨她,趕緊滾趕緊滾!

明幽仙山是衡蕪宗所有弟子居住的地方,師蘿衣幾年前搬出父親的洞府不夜仙山,就和同門們住在了一起。

抬她回來的弟子半點兒都不待見她,見她看上去也死不了,把她扔回房間,便頭也沒回地離去。

師蘿衣盯著房梁發呆,漫山下著雪,屋子裏沒有暖意,她喉嚨幹澀得發疼,她在**緩了緩,見桌上還有昨日留下的冷茶,吃力翻身下去,跌跌撞撞走去桌邊。

然而六十年前的她,尚且隻是個金丹期修士,修為原不如後來。昨日少女與螭蠡惡戰,身受重傷,骨頭都仿佛結了冰,疼痛不堪,還未走到桌邊,已重重摔倒在地。

若她還是以前的師蘿衣,如今恐怕已經委屈得兩眼泛出淚珠,但如今她曆經良多,已經習慣舔舐傷痛。她喘著氣,決定緩緩再起身。

一個身影原本躡手躡腳在外窺視,見狀連忙衝過來:“小姐,你沒事吧!”

師蘿衣看著眼前的清秀女子,方才憋住的淚,在此刻沒憋住,奪眶而出。

眼前的女子叫茴香,發間用青葉做裝飾,一看便不是修士,而是精怪幻化。

“小姐,茴香扶您起來,摔疼了沒有,是不是要喝水?”

師蘿衣一個字都答不出來,隻覺喉頭哽咽。

茴香是她母親撿的山中精怪,那時候還尚未化形,被重傷得隻剩下了一口氣。道君爹助她幻化,傷好後茴香留了下來,照顧當時還年幼的師蘿衣。

後來師蘿衣被仙門通緝,眾修士發出懸賞令圍剿她,茴香怕她被找到。毅然下山通風報信,讓她快逃。她自己卻被當成叛徒捉了回去,後來關在某個宗門的牢裏,被看守的一群男修當成爐鼎采補,淒慘死去。

師蘿衣得知消息後,血淚湧出,她祭出自己幾十年不曾動過的刀,屠殺無數修士,血染長河,奪回茴香破敗化成原型的身子。

從那一刻,她紅瞳驟生,徹底墮魔。

而今,師蘿衣重來一回,最慶幸的莫過於此刻,茴香還活著。

茴香給她喂了水,又細心給她換了衣裳,上藥時,見師蘿衣眼眶通紅,眼珠吧嗒掉,看上去實在可憐。茴香以為小姐是疼的,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脊背,就像幼時哄著嬰孩師蘿衣睡覺一樣,溫柔地安慰她。

“小姐且忍忍,道君很快就會醒來,屆時便沒人敢欺負小姐了。”

師蘿衣隻默默搖頭,哽咽不語。

茴香剛放下茶盞,要說什麽,屋外傳來軲轆輪椅聲,旋即有人抬手敲門。

茴香知道來人是誰,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外麵那少年可憐。但看著眼眶紅紅的師蘿衣,又隻得低聲哄她道:“卞翎玉來了,小姐,要不要茴香去打發了他?”

茴香想得很簡單,隻要別讓小姐看見他,他不會受羞辱,小姐也不會生氣。

師蘿衣茫然了片刻,差點脫口問出,卞翎玉是誰?

後知後覺,她才想起來,六十年前,卞清璿還有一個視之如珍如寶的凡人哥哥,叫做卞翎玉。

一個存在感不高的、被她報複性睡過以後,始終清冷沉寂的凡人少年。

卞清璿那樣的氣運之女,在師蘿衣麵前無往不利,但在這個少年卻是小心翼翼,討好照顧。她這般盡心盡力地對待少年,甚至讓宗門裏不少師兄弟為之吃醋。

師蘿衣吸了口氣。

明明刻意遺忘了這個人,卻在此時頭疼地記起:她與卞清璿爭鬥了一輩子,從修為、名聲、未婚夫的愛,師蘿衣全都慘敗,卻也……

其實是贏過一次的,僅那一次。

那件事,幾乎等同把卞清璿的心狠狠往地上踩,彼時卞清璿幾欲暈厥,目光恨不得生吃了她!

那是師蘿衣被壓迫了許久,感覺最爽快的一刻,她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在處處都遊刃有餘的卞清璿臉上,看見那樣的表情——

不可置信,傷心欲絕,痛恨憤怒,肝膽俱裂!

盡管當時師蘿衣也怎麽不好受,並著爽快的,還有令她蹙眉的痛。

痛是真的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她已經管不了那麽多!

她忍住不適,故意翹起紅唇,居高臨下欣賞著卞清璿的失態,隻覺得神清氣爽,揚眉吐氣!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你卞清璿也有今天,也有在意至此的人?

身下少年,既沒有卞清璿那般崩潰到目眥欲裂,也沒有她這般瘋魔執著。

他瞳孔漆黑,眸若死氣沉沉的幽潭。隻用一雙白玉般修長的手,拉過被子蓋住身軀。他闔上雙目,對她們兩個冷冷地說——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