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花開花落

第二天一早,我忽然被一個夢境驚醒,夢裏大哥的身形模糊,恍若霧氣,飄飄渺渺,不似真人。他望著我的眼神那麽哀傷,濃濃的水汽在他的眼中氤氳。嘴裏明明在說著什麽,但是我什麽都聽不清,我掙紮著想要告訴大哥我聽不清楚,但是我絕望地發現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四肢也像被海藻纏住似的動彈不得,大哥終於不再說什麽了,可是他的身影越來越淡,幾乎變得透明,他就那麽哀傷地看著我,千言萬語說不出來。我的內心那麽壓抑,卻又逃不出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羅地網,眼淚無聲落下。大哥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那雙哀傷的眼睛卻似乎依然停留在半空中依然癡癡地盯著我,我幾欲崩潰。就在那個時候,原來的禁錮一下子消失了,我發瘋似的衝向原來大哥站著的地方,向四麵八方喚著大哥,然而空空如也,隻有飄蕩在空中的回聲孤寂地飄搖著。

我嚇得立馬醒來,渾身上下已經被冷汗浸透,濡濕的額發貼在額頭上,像剛從水池裏打撈起來。氣喘籲籲個不停,同時又長舒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一下子被卸下來了,心中不斷慶幸一切隻是夢境,隻是夢境而已,雖然心有餘悸,但是劫後重生般的感覺真好。

換了一身的衣裳,洗漱完畢,我走到林步微的房前,舉起手剛打算叩門,裏麵忽然傳出輕微的咳嗽聲。待咳嗽聲停止,我才叩門。裏麵傳出溫柔的聲音“請進”。

“大哥,早上好啊!”我一打開門,先奉上一枚大大的笑容。

大哥站在窗邊。木窗被打開,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歇,陽光從窗口懶洋洋地撒入,照在大哥的身上,幾乎穿透他透明的肌膚,金色的陽光在他長長的眼睫毛上跳躍,一雙澄淨如潭水的眼睛明亮勝過陽光,此時正微微向下彎著,配上嘴角翹起的弧度,便組成我魂牽夢縈的一個笑容了。

“阿舒,那麽早啊!”他溫柔的聲音敲擊著我的耳膜,告訴我一切不是夢境。

昨晚的一切總感覺不真實,那時候冰冷的雪,那時候溫暖的懷抱,都像是在酒精作用下產生的幻境。

“我過來確認一下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回來了。”我微笑著走近大哥,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他越發消瘦了,臉色也更加蒼白。心猛地一抽,雙手差點不受控製想撫上他的臉龐,還好神智在最後一刻回歸身體。於是我隻是皺起了眉,質問道:“大哥,你在外麵的時候是不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啊!竟然變得那麽瘦,做妹妹的好生心疼。這兩天你就住在這兒,要妹妹我把你養胖了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大哥的眼神刹那間呆滯,但是很快恢複,他像是自嘲地微笑著說:“清減些好,不然我支持著自己的重量行走也更累了。”

“這麽說來,湛月到哪兒去了?”我忽然記起大哥的書童,那個可愛的孩子,昨夜並沒有和大哥一塊兒。

“我叫他先回灼華堂收拾收拾,我好早些搬回去。”

“大哥你可真狠心,昨晚可是大年三十,你還要落月一個人。更何況灼華堂我一直派專人看管著,根本不用收拾。而且我並不打算那麽快放你走,咱們兄妹兩人那麽久沒有見麵了,你怎麽忍心那麽快就離開啊!你就把湛月叫回來和我們一起住段時間,正月裏人多才熱鬧嘛!”我充滿期待地望著大哥。

大哥寵溺地笑笑,摸了摸我的腦袋,像對待一個孩子:“便依你。”

我一拊掌,眉目皆展:“好極了,等下我們吃好早飯,便一起去灼華堂把湛月接過來,順便去看看孩子們!你可不知道,你那麽一聲不吭地離開,孩子們有多傷心呢!”

昨晚上鬧騰得太晚,於是大家皆宿在我這棲心驛了。一下樓,我的所有夥計們一齊向我賀喜,我把早準備好的紅包塞到他們的手中,這才嘻嘻哈哈散開去。聽說我要去灼華堂看望孩子們,踏香和阿花也說要去,看著落月欲言又止的尷尬樣,我便主動邀請落月和我們一道了,反正他也算是孩子們的武學師父嘛!

於是飯後兩輛馬車從棲心驛出發駛向灼華堂。一輛馬車裏坐著我,大哥和阿花,至於另一輛馬車,便載著一對苦命鴛鴦了。

湛月聽到來人的聲音,馬上從屋裏走了出來,看到我的時候,小嘴甜甜地喚了我一聲“齊姑娘”。其他幾人他卻並不熟識,於是端端正正以待客之道對待。

我摟著他的肩膀走到一旁,開玩笑地指責他沒有好好照顧他家公子,害得大哥瘦了那麽多,自己反倒還胖了好些。湛月剛想分辨什麽,抬頭看到大哥望向這邊的視線,於是把自己剛想說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但是神色卻是莫名其妙得委屈,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沒什麽。”湛月吸了一下鼻子,然後懊惱地說,“是我沒用,不能照顧好公子。”

我不是弄巧成拙了吧!本來隻想開個玩笑的。

“湛月,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啊!”

“不是,是我沒用!”湛月別過頭去,大概是不想讓我看到他落下的眼淚。我忽然心驚肉跳,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發生了嗎?為什麽總有些事情感覺不大對勁呢?

“阿舒,湛月,我們去看看孩子們吧!”大哥在遠處向我們招手。

“好!”我大聲回答道,回頭剛好看到湛月拿袖子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

“湛月,到底怎麽了?”

“沒,沒什麽。隻是,隻是好久沒見到姑娘了,再次見麵,心中難免激動,於是就,於是就……讓姑娘見笑了。”湛月連忙擺擺手,說明自己並沒什麽事。

“這樣啊,湛月真好,還念著我。等下和我一起回去棲心驛,我一定要好好為你接風洗塵!”大哥走了一段路,在不遠處衝我們揮手,於是我們趕緊追他而去。

孩子們聽說大哥回來了,等不及我們一家家去探望,老早圍在一家孩子的家中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老師,激動之餘,有些女孩子甚至直接哭出聲來。大哥溫柔地安慰著孩子們,詢問著他們的學業情況,孩子們一個個都不甘落後地展示著自己的所學,大哥讚賞地一直點頭。離開的時候,孩子們都不情願讓開。

“老師,你又要走了嗎?”

“老師會在這裏再呆上一段時間,不會那麽快離開,現在有事先要離開,以後一定再來看望你們!”得到大哥肯定的回答以後,愁眉苦臉的孩子們才又重展笑顏。

“老師再見!”走到很遠,還能聽見孩子們的道別聲。

“阿舒,謝謝你,他們被教育得很好。”走在回灼華堂的路上,大哥對我說。

“這我可不敢居功,真正的功臣是踏香,要是沒有她,那我絕對罪該萬死了。”我吐吐舌頭,把踏香拉到自己身旁。

“如此,在下便代替孩子們感謝姑娘了!”大哥鄭重地鞠躬。

“怎敢受此大禮,公子可千萬不要如此,小女子受不起。”踏香趕緊扶起大哥。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互幫互助是應該的,別繼續客氣下去了,不然估計到天黑你們還沒有感謝完我們可就吃不了晚飯了。”我聳聳肩,大家都被我逗笑了。

“現在我們去哪兒?”我問。

“我想去齊瞑山看看。”大哥望著齊瞑山的方向,眼神似乎穿透一切,直看到一望無際的花田。

“好,我陪你去。”大哥看著我,笑容淺淡到似乎會像冰雪般融化在稀薄的陽光中。

下過雪以後,山路打滑,有些難走,好在花田在不高的坡上,省去了我們不少氣力。

曾經繁華開遍的花田現如今卻幾近荒蕪,寒冷的氣候奪走了植物所有的生命力,隻剩下些枯萎的枝丫突兀地指向天空。大哥蹲下身來,默默地拔著地上的枯草,或者剝去花枝上的蟲卵,或者隻是呆呆看著某株植物,半天不說話。如此靜謐的環境,沒有蟲鳴,沒有鳥叫,有的隻是大哥踩碎土地上薄冰的輕微斷裂聲,呼出的白色水汽在空中凝結,就像未出口的歎息。

“春天來的時候,綠色將重新覆蓋這片花田。”大哥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啊,夏天的時候,繁花會迷亂我們的雙眼呢!”我接口道。

“一年又一年的輪回,花開了又落了,每一季的花朵是否擁有前世的記憶呢?”大哥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花落的時候,會把自己埋進土中,化成花泥,等待來年的時候樹根將自己帶到枝頭,重新綻放花朵。所以每一朵花,隻是在不斷循環著生死,也必然會有前世的記憶吧!”

“是嗎?人又會不會經曆輪回,再生後的自己又有沒有前世的記憶呢?”大哥攤開自己的手掌,呆呆看著自己的掌心。

“何必談論來生的事呢?既然有今生,便應該好好享受今生的時光。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啪地一聲將自己的手拍到大哥的手中,他回過頭來看著我。

“若是今生短暫,生怕來不及經曆又怎樣呢?”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與其害怕,還不如抓緊每一刻及時行樂,把想要的都經曆一邊,這樣才不會後悔啊!”我嘿嘿一笑。

大哥看著我,無奈一笑,笑意卻未深達眼中。

“來得及嗎?”他喃喃,卻並不像是說給我聽的。

忽然一陣急遽的咳嗽爆發而出,大哥好像要把自己的肺都給咳出來。我連忙撫著他的背,試圖幫他平順呼吸。好一陣子,咳嗽才被壓製下去。

“大哥,你怎麽了?”

“偶感風寒,無礙的。”他擺擺手。

“回去以後,找我爹看看吧!”

“好---”他的聲音拖得很長,尾音越來越輕,最後消散在寒風中。

我扶他站起來,誰知道才剛站起來,大哥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幾乎承受不住,側首一看,大哥雙眼緊閉,我的心一下子驚起,早上的夢境一下子重現在我的腦中。我渾身顫抖著,慢慢蹲下來,把大哥平放在地上,艱難地喚著他,聲音顫抖嘶啞得幾乎不像我自己。但是大哥沒有回答我,他像是睡了過去,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大,大哥,你別嚇阿舒啊!你快醒來啊!告訴我怎麽回事啊!”我的淚奪眶而出。雖然我不停搖晃著大哥的身子,但是大哥沒有睜開眼睛,像平時那樣對我微笑。

某香依然在糾結林步微的結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