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為何別離

吃過午飯,我帶上秋葉交給我的禮物走上了熙熙攘攘的大街。沒有叫車,想要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好好逛逛,給林步微挑件禮物。

天子腳下,萬事興旺。

雖然夏日午後的酷熱逼得我都不願在外麵逗留,但是還是有很多人逛街的熱情超越了驕陽。大街小巷不間斷地傳來激昂的討價還價的聲音,讓我不得不感歎古人的活力絕對非今人可比擬。想要快點逃離這個鬧騰的環境,無奈看了無數的攤位,就是沒有找到滿意的禮物。

難道是我的眼光太高了?還是說現代人的審美觀和古人的不同?頭頂巨大的太陽快蒸幹了我體內的汗水,我蔫著張憔悴的臉無望地行走在看不到盡頭的大街,耳邊的吵嚷聲攪亂了我平靜的心,心情開始煩躁不安。唉,夏天就是容易被擾亂心緒啊!

我無奈地垂著頭,看著地上自己短短的影子繼續前行。忽然被一陣叫賣聲吸引過去。

“這位小姐,過來看看我家的首飾吧!都是自家做的,別家沒賣!”

首飾一類的在我還在現世的時候就很喜歡,也許是女孩心性緣故。平時也不買那些很昂貴卻一點也不實用的首飾,隻是專揀那些造型新穎別致的小玩意買,一般都不貴,但是設計卻很獨到,包涵了年輕一代的靈氣,為我所愛。

於是我被順利地吸引過去。那個攤位上淩亂地放置了好些玉器,因為數量有些多,所以無法好好分開放,也就沒辦法一眼望中喜歡的東西。好在我本就喜歡淘寶。在一堆貨物中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那一刻,心情會變得格外高昂。就像在一堆亂石中間找到了一顆明珠,那種驚喜之情無以言表。

我一樣樣地精心挑選過去,都不是很好的玉質,但是能看出製作者的匠心獨運。手指接觸到玉,玉特有的沁涼順延著傳到全身。夏天戴玉還是不錯的選擇,而且玉石戴久了就會有靈氣,越戴越溫潤。我忽然想起殤夜送給我的那塊玉,一看就價值不菲,平時都不敢戴在身上,隻叫妖兒找了個錦盒好好收藏起來。現在想來對玉石反而不好,沒有靈氣的玉石和朽木無甚兩樣。記得回去找出來戴在身上。

細細挑著,眼光忽然被一支簪子吸引過去。

那支簪子通體雪白,純如初雪,隻在頂端處有一條棕色的瑕紋,然而這瑕紋非但不是簪子的美中不足之處,反而為簪子增色不少。因為頂端處一朵小小的蘭花正處於半開半閉的狀態,那份優雅閑適就像一個高貴的婦人午後小憩轉醒眼中的神色,淡雅中蘊含著幾分媚態。那絲瑕紋剛好順著花瓣頂端延至花蒂,然後漸漸暗淡下去,漸變成乳白色。不得不說真是十分巧奪天工。

“老板,這簪子多少錢?”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一定已經定在那支簪子上了,一副伸長了脖子挨宰的模樣。

“這個……至少要五十文!”老板豪邁地伸出五個手指。

明顯的奸商,宰人也不見這麽宰的。但是我今兒個心情好,心甘情願挨宰,爽快地拿出了錢,開開心心地離開。

“賺大發了!”走不遠,還聽到那個貪心到死的老板開心地感歎。

怪不得成不了大氣,這樣就樂瘋了,真是沒見過世麵。不過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你愛咋樣就咋樣吧!隻是想到那麽清新的一支簪子竟然出自這樣一個俗人之手,心裏還是有些微的疙瘩。

一路上不斷摩挲著簪子,越看越喜歡,於是腳步也輕快起來。這份禮物,不知道大哥會不會喜歡呢?君子如玉,而大哥這樣的君子,更像是一朵空穀幽蘭。這支簪子除了大哥,我真不知道誰還能配得上。雖然看起來這份禮物有些寒酸,但是我相信送禮重在誠意和恰當,不然再金貴的東西也是糞土。就像你在人家生日時送上一口金鍾,人家怎麽會給你好臉色看?再說像大哥這樣的人,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禮物貴重與否的判斷標準必定不會像常人一般浮在表麵,以金銀數量來衡量,所以我的心意想必他還是能夠體會到的。

這樣想著,路程不知不覺縮短了不少。待我回神之時,灼華堂已經出現在我的麵前。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灼華堂比往常安靜,沒有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也沒有林步微細致講解的聲音。我快步走近,有小雞細細的鳴叫聲傳進我的耳朵。

院子裏有倒水的聲音。

我終於跨進了那個小小的院子。然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彎著身站在一個木盆前:長長的黑發漂浮在水中,沉沉浮浮,一派溫柔;幾絲濡濕的黑發粘在頸上,襯托得皮膚幾乎病態的白;修長的手指穿行在發間,皂角揉搓產生的泡沫被帶到各處;空氣中彌漫著植物溫馨的香氣,夾雜著陽光的味道在一處發酵。等到泡沫遍布發絲,林步微將頭發全部浸入水中,用手撩起水來,從頭頂慢慢淋下去,這姿勢怎麽看怎麽優雅。現在想來,林步微就是有本事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到堪稱經典的程度,每一個動作都能用來做榜樣示範,看起來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啊!

忽然看到他閉緊了眼睛,一隻手在外麵摸索著。想是因為水流進了眼睛。於是我順手將外麵的毛巾塞到了他的手中。

“湛月嗎?那麽快回來了?”溫柔的聲音響起。

“不是湛月,是我!”

我看到林步微的動作有一瞬停滯,然後又繼續下去。

“阿舒,怎麽今天想到過來了?我馬上就好,先到屋裏坐著等我吧!”

“沒關係,我就在這裏看你洗頭,順便學學怎麽才能使頭發變好。”

“嗬嗬,你啊!”林步微微微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

“我剛在來的路上買了一支簪子準備送給大哥你的,你可不要嫌寒磣不肯收啊!”

“怎麽會呢?隻要是阿舒看中的東西就一定不會差。”

“那麽相信我?”

“嗯。”簡短的回答,帶著無限的笑意。

說話間,林步微已經洗好了頭。他正對著我坐直了身子,用幹毛巾搓著長長的發,眼睛卻是看著我的,依然帶著那抹熟悉的微笑。

“等等!”我跳過去奪過了他手中的毛巾,將他的發放在掌心用毛巾包住,“搓頭發對頭發不好,要像這樣慢慢將水分吸幹才對。”

“我一介男子,那麽講究幹嘛?”林步微的笑容慢慢擴大。

“那麽好的頭發我羨慕還來不及呢,怎麽忍心看著你毀了它!”

“那就麻煩阿舒了。”

“幹嘛那麽客氣。”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拿毛巾吸幹他發上的水,然後用梳子輕輕梳理他的發。陽光下,林步微的發黑亮黑亮的,散發著清爽的味道。我搬來椅子坐在林步微的身旁,陪他一起曬太陽。

“這是獨孤將軍要我交給你的禮物,說是一方硯台和一塊鬆香墨,想是照著你的性子買的。”我指指放在屋裏的禮包說道。

“嗯。”林步微點點頭,注意力卻似乎並不在那份禮物上,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收斂了。

“還有這個,是我剛說到的那支簪子。怎麽樣,漂亮吧?”我從懷中拿出那支簪子,遞到林步微手中。

林步微看著那支簪子,臉上凝起一個勉強的微笑,卻絕對看得出來不是發自肺腑。

“怎麽了,不喜歡?”

“不是,我很喜歡。”林步微輕輕撫摸著簪子,精神卻似乎遊移在外。

“那怎麽回事?”我皺起眉頭,假意生氣。

“阿舒……”林步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你不要嚇我,出什麽事了?”我的心裏忽然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我……我就要離開了。”林步微忽然抬頭看著我,眼中的神色有掙紮,但是更多的是堅定。

“什麽,離開?”我感到莫名其妙,隻能傻傻地盯著那雙澄淨的眼睛。

“阿舒,你知道博淵閣是什麽樣的嗎?”林步微垂下眼睛。

我搖搖頭,卻意識到他看不見。但是他卻沒有等我回答,繼續說了下去。

“博淵閣中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典籍呢?因為每一代持鑰人一直遊曆在這塊大陸的各方,把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這樣知識才漸漸積累起來。無論雪山沙漠,高原海洋,這世間的每一處,都有持鑰人足跡留下。有那麽多的持鑰人就那麽倒在了尋求知識的路途上,再也沒有起來。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骨被風沙埋在何處。他們為了世間的所謂真理拋棄了自己的所有,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做祭,祈求上蒼賜予他們答案。這是他們的使命,他們注定孤獨,因為他們注定漂泊一生,而沒有人能夠忍受一個一直漂泊的人。”他的目光飄渺,定在未知的遠方。

“你想說什麽?”

“而我就是持鑰人之一。”林步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阿舒,你知道嗎?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成為持鑰人。這個社會處處都存在汙穢,這是我不能容忍的。官場傾軋,爾虞我詐,貌合神離,明刀暗槍,我見過了,我也不忍再見了。隻有知識,才是這世上最純淨的東西。所以我心甘情願成為它的衛道士和殉道者。但是持鑰人是這世上受詛咒的一族,從很久之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持鑰人能夠安然度過晚年,所有持鑰人都是橫死的。甚至在他身邊的人,都沒有幾個有好下場。所以成為持鑰人的首要條件便是孤獨一生,不能婚配。但是阿舒,你知道嗎,自從我見到你,我的腳步便停駐了。”林步微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眼中有晶瑩的東西閃爍。

我卻被這一番話震撼了,忘記了該怎麽反應。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沉淪,所以我要離開。即使要我拔起自己已經深駐在這裏的根,即使這樣會疼,我也別無選擇。”林步微臉上忽然浮現一個奇異的笑容,“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

風揚起林步微的漆黑長發,發絲遮住他的眉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心裏卻是抽搐般得疼痛,無法壓製。

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不知道我對林步微這份沒由來的心疼到底是不是因為愛情。在我確定之前,我沒有勇氣伸出手留住他,我怕這樣會傷他更重,而且我不清楚他是否還會為我繼續駐足,畢竟他還有他曾經的理想。我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的人,特別是在感情方麵。於是我現在隻會選擇沉默。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收獲什麽。隻是在走之前,想把自己的包袱卸掉,這樣我才能夠輕輕鬆鬆地上路。阿舒,不要為此有負擔,我會是你永遠的大哥,隻是大哥,如此而已。”林步微的表情是隱忍的糾結,淺淺的悲傷。

“不……”又是這個詞,到底不要什麽,我一直想問自己,這個從心中自動跑出來的詞到底意味著什麽,為什麽我一直不知道?

“我相信等我再次上路,我一定能夠理清自己的感情,或許那一時的感情隻是我的錯覺呢?隻是因為不曾見過你那樣獨特的女子。”他繼續說,臉上浮起的笑容不知道是為了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什麽時候走?”我輕輕問道。

“大概明後天吧!”

“那麽快!”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當你已經習慣一樣東西的時候,卻被告知那樣東西將被拿走,你會怎麽想呢?迷茫悲傷,手足無措,或是其他五味陳雜,這便是此刻我的心情。

“在這之前,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這裏的孩子都渴望讀書,我走了之後,你能幫我繼續下去嗎?”

“當然。”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我怎麽能夠拒絕?

“嗯,那就好。”林步微的臉上又出現我習慣了的微笑,“阿舒,能幫我綰發嗎?”

“好。”

梳子的齒穿過細密的黑發一梳到底,卻久遠得如同一生,一次又一次地梳理,直到疏通了每一根發絲,然後慢慢將發束高,就著簪子紮了個簡單的發髻,純潔高貴的蘭花綻放在黑發見,一如它的主人。

“明晚我在棲心驛等你來,為你踐行。”

“嗯。”我聽到他輕輕的承諾。